第99章 懦夫
“泼醒他!”
哗啦——
冬日的天气本就寒冷,兜头的冷水泼洒下来,猛地飞溅起水花,直接将五花大绑的男子浇了一个透彻。
水珠顺着男子的鬓角往下流,似乎瞬间便要结冰,湿透了衣袍,贴在胸口上,胸口急促的起伏着,因为没有意识,呛了一口水,冰冷的水珠吸进鼻子中,发出激烈的咳嗽声。
由余被冷水泼在脸上、头上、身上,咳嗽着猛地睁开眼目。
虎目睁开,一瞬间,吓得泼水的士兵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没有站稳。
由余堪堪醒来,身上滴着水,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眼目也被冷水迷了,眯着眼睛仔细去看周围。
一个声音哈哈大笑着说:“由余,没想到罢,咱们又见面了。”
由余这才抬起头来,对上了那说话之人的眼目。
四周十足昏暗,应该是一间营帐,由余的思维还在昏迷之前,他记得自己回了屋舍,本想休息,却发现舍中有人,推门一看,原是凡太子。
凡太子搭着由余明日便要出征的借口,想要为他检查伤口,只不过后来……
无错,就在二人亲密的交换着吐息之时,由余突然发现凡太子的口中竟然藏着东西,他后知后觉,已经来不及了,登时一股头目晕眩的感觉涌上来,浑身无力,一句话没说出口,已经昏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是眼下。
由余眯着眼睛向四周去看,对上说话之人的眼目,对方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衣着很是古怪,一看便不是中原人。
由余的眼眸微微一动,对方说:“怎么由余,你不认识本王了?”
在这个年代,能称王的便是周天子,当然了,不服管教的楚国也称王,和周天子分庭抗礼,除了楚国,有一些蛮夷也会自称为王。
而眼下这个人,由余认识,不正是昔日里由余效力的山戎首领,屠何国的国君么?
屠何王哈哈而笑:“怎么,想不到罢?咱们老友,终是又见面了!”
由余捋顺乐吐息,身体冰冷的厉害,冷水湿透了衣袍,已经要结冰了,他的手脚不能动弹,被绑在木桩之上,几乎是五花大绑。
屠何王见由余不言语,又说:“周人到底是如何迷了你的心窍,用了甚么巫术,竟让骁勇如此的由余将军为他们卖命?!”
由余仍然没有言语,表情冷冷的,也没有一点子惧怕。
屠何王见他不说话,幽幽的一笑,说:“好啊,你一心效忠周人,想帮周人打天下,我便让你看看,周人是怎么对待你的!”
他说着,朗声说:“请凡太子进帐!”
“哗啦——”伴随着掀开帐帘子的声音,一个纤细高挑的男子跟随着两名屠何士兵走了进来。
由余定眼一看——凡太子!
绝对是凡太子无疑,化成灰由余都认识,他方才还一脸平静,如今看到凡太子走入屠何人的营帐,登时挣扎起来,身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震颤声,一双虎目危险的死死盯着凡太子。
“凡廖!”由余沙哑的怒吼着。
凡太子走入营帐,并没有多看由余一眼,不,应是说根本没有看由余一眼,对屠何王拱了拱手。
屠何王很是欣赏由余这激动的表情,说:“多亏了凡太子,我们才能抓到由余这个叛徒,凡太子想要甚么,只管说明罢。”
由余听到这里,更是怒火中烧,一张冷漠的脸面涨得通红,目眦尽裂的瞪着凡太子,仿佛要吃人,声音沙哑的说:“凡廖!你竟把我出卖给山戎人?难道你忘了山戎和凡国的血仇么?!”
凡太子面色仍然十分平静,终于看了一眼由余,那张温柔的脸面似乎根本没有改变,语气也很温和,说:“由余将军,廖正是因着铭记这笔血仇,才会如此。”
由余冷笑一声,说:“事到如今,你还在给自己找借口?!你把我卖给山戎,还说甚么大义?!”
凡太子已经不理会由余,转身对屠何王说:“廖进献由余将军,是想和屠和谈一谈条件。”
“哦?”屠何王笑着说:“谈条件?凡国太子,想要和我谈甚么条件?”
凡太子语气很平静,说:“屠何有言在先,只要将叛徒由余交出来,便不会对我凡国下手。如今由余已经在此,廖想用由余的性命,换取我凡国万千百姓的性命。”
屠何王说:“凡国太子的野心不小呢。”
凡太子眼眸微微一眯,说:“这是你们屠何人自己说的,只要交出叛徒由余,便不会为难凡国,如今由余就在这里,难道屠何人也会食言么?”
屠何王冷笑一声,说:“我们屠何人,不像你们周人阴险狡诈,当然,我们不会食言,但是……”
屠何王话锋一转,说:“你不配与我谈。你不过凡国一个小小的太子罢了,如今你们的周王就在凡国,你一个太子说话管用么?倘或想要和谈,就让你们周王来和谈!”
凡太子似乎早就料到屠何王会这么说,并没有太多的惊讶,看了一眼由余,说:“想要天子前来谈和,这有什么不可?天子之所以敢和屠何一战,正是因着得到了知己知彼的由余,而现在由余已经在你们的手上,你们不防写移书一封,让人带给天子,天子没了把握,绝不可能与屠何开战,和谈指日可待。”
屠何往奇怪的看了一眼凡太子,说:“凡太子也是周人,而且还是凡国的储君,你们凡国不是素来怨恨我们屠何人么?为何今日要如此帮衬与我屠何?难不成是有诈?!”
凡太子眯着眼睛,眼神平静,大有一种心如止水的漠然,说:“的确,凡国之人没有不怨恨屠何的,但廖也清楚,依靠我凡国的能力,根本无法与屠何开战,不过自取灭亡罢了,徒劳流血。说到底,廖要的不过是保住凡国百姓而已,只是不开战如此简单,相信这点子和你们屠何人并不冲突,不是么?”
屠何王哈哈大笑说:“好一个识时务的凡国太子!我倒是有点子欣赏你了,无错无错,咱们倒是不冲突,那正好,你便修书一封,待我屠何勇士带给你们的周王。”
由余听着他们谈判,死死盯着凡太子,说:“凡廖,你这懦夫。”
凡太子看向由余,轻声说:“如果是为了我凡国的百姓,那么廖……甘愿做这个懦夫。”
姬林手中捏着屠何送来的移书羊皮,气的“啪!”一声扔在凡伯的脚边,沙哑的质问:“凡伯,看看你的好儿子都做了甚么好事!”
今日一早,凡太子便不知去向,没人见过凡太子,凡伯还在奇怪,昨日自己和凡太子抱怨了几句,凡太子只说自有法子,今日大军都要出征了,也没说出到底是甚么法子。
凡伯无端端被吓了一跳,低头一看那小羊皮,登时魂不附体,“咕咚”一声竟然跪在地上,他万没想到,凡太子的法子,是偷偷掳走了由余将军,将由余将军献给屠何人。
凡伯有个特点,那就是胆子小,毕竟凡国的地界太小了,是个夹缝生存的小国,因此凡伯的胆子素来不大,惧怕周边的大国,惧怕周边的蛮夷,还惧怕周天子,便没有他不怕的。
凡伯腿一软跪在地上,使劲磕头说:“天子……天子明鉴啊,犬子……犬子也是为了大局为重,所以……所以才出此下策……”
姬林冷冷一笑,说:“凡太子大局为重?私下掳劫了我王室将军,献给山戎人?联合山戎人来要挟寡人和谈会盟?好得很,好得很呢,好一个以大局为重的凡国太子!”
凡伯胆子不大,没成想自己的儿子胆子却这么大,也不知该怎么辩解,只好求饶说:“天子饶命,天子饶命……”
一时间四周哗然起来,天子已经命令出兵,和山戎决一死战,结果现在好了,临出发前竟然发生了如此荒唐之时,自己人把自己人给坑了,凡太子掳劫了主将献给敌军,这倘或传出去,怕是奇耻大辱,足够被人笑话整整三年的。
“凡太子罪该万死!”
“凡国竟如此胆小,将主将出卖给山戎人!”
“只是这也赖不得凡国啊,山戎来势汹汹,咱们打不过啊……”
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各种各样的抱怨和猜测,总之乱成一锅粥,更别说出征了。
祁律皱了皱眉,眼下他们失去了知己知彼的由余,如果没有由余,谁也不敢真的对山戎人下手,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谁也不能拿打仗开顽笑,尤其凡太子这么一来,军心大挫,锐气都给削没了,还怎么和山戎打仗?
祁律低声说:“天子,为今之计,已然无法开战,看来只有和谈会盟了。”
屠何人送来了移书,上面明确了会盟的地点和时日。和谈之地就在不远处的井峪山林。
姬林虽然气怒非常,但如今已经没了法子,被自己人斩断了后路,况且由余还在屠何人手中,稍有不慎,好不容易招揽来的由余很可能一命呜呼。
姬林眯眼盯着凡伯,说:“凡伯,你们不是一心想要和谈么?很好,寡人便给你这个机会,井峪和谈,凡伯你来全权负责。”
凡伯一听,还是有些打抖,山戎人凶狠异常,井峪山林地势又复杂,去这个地方和谈会盟,无异于羊入虎口,别说是天子了,就连凡伯也觉得,这次和谈怕不是那么容易,不知其中有没有诡计。
山戎的大军就驻扎在井峪山林里面,屠何人非常熟悉山地,因此在井峪和谈对他们相当有利。
冬日的天阴沉沉的,虽然是正午,却蒙着一层昏黄,阳光照不透厚厚的云层,挣扎着泄露出一点点迷离的光线,洒在山林崎岖的道路上。
洛师的虎贲军很快抵达了井峪山林,在山峪门口,便看到一队把守的屠何士兵,那些士兵看到他们,说:“大王有令,周人最多带五十人上山。”
“甚么?!五十人?!”凡伯第一个震惊的喊出声。
要知道井峪山林里都是屠何人的士兵,而他们想要上山和谈,只能带五十个人,这分明就是“鸿门宴”,一看便知没安好心。
屠何士兵说:“无错,就是五十人,大王有命,其余周人,山下等候。”
屠何人似乎捏住了他们一定会来和谈会盟,因此态度非常嚣张,不过是个士兵,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大批的虎贲军被拦在山下,根本不能上山,虽然选择了一些精锐队伍,但仅仅五十人,这数目实在太小了。
众人跟随着屠何马士兵上山,很快就看到了“会盟大营”,说是会盟大营,根本没有什么大营,因为环境非常简陋,并没有会盟的诚意,到处焦黑的一片,残垣断戟。
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祁太傅看这里是不是十足眼熟?”
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被屠何士兵簇拥着走过来,衣着比其他人都要鲜亮,应该就是屠何人的头领。
屠何王走过来,说:“这和谈大营,可是昔日祁太傅一手布置的,不知祁太傅还记不记得。”
祁律眯着眼睛,这四周自然熟悉的很,不正是山戎马贼的大本营么?祁律被掳劫上山,还在贼窝里住了一天,下山的时候一把火将贼窝全都给烧了。
如今山头上残垣断戟一片,到处焦黑,还有一些没能烧干净的建筑,正是祁律的杰作。
屠何王目光死死盯着祁律,说:“祁太傅威名远播,一夕之间俘虏我屠何士兵数千,昔日里我只有幸听说祁太傅的大名,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得偿一见啊!”
姬林听着屠何王的“寒暄”,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拦在祁律面前,将祁律护在身后,别看他年纪不大,但是天子的威严已经恰到好处,淡淡的说:“今日寡人与屠何会盟于此,想必不止这些寒暄罢?尽早开始会盟罢。”
屠何王说:“也是,请罢!”
众人一起入了营帐,一走进去,凡伯立刻睁大了眼睛,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营帐中的凡太子。
凡太子和平日里一样,面色平静,带着一股子温柔,长身而立,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跟随而来的卿大夫们也一眼就看到了凡太子,立刻喧哗起来:“是凡太子!”
“这叛贼!”
“他果然投靠了屠何人!”
凡太子听着众人的吵嚷,一点子反应也没有,还是那般平静,犹如止水一般。
不只是凡太子,营帐中还有其他人,那就是由余!
由余被五花大绑,绑在木桩之上,身上缠绕着锁链,似乎生怕他逃跑一般,众人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屠何士兵手里握着鞭子,喝骂说:“老实点!”
说着,“啪!”一鞭子抽下去,正好打在由余的面颊上,由余的脸面一片,脸颊半面从颧骨到嘴唇,瞬间浮现出一道血红色的伤痕,异常的扎眼。
屠何王走进来,假惺惺的说:“诶,你怎么能如此对待由余将军呢?由余将军昔日里是我们屠何的大夫,就算由余将军不仁,我们也不能不义啊!”
由余身上何止是这一处伤口,除了脸上,他的胸口上也还有几处鞭子抽打的痕迹,衣裳裂开,斑斑驳驳的血迹,幸而都是皮肉伤,并没什么太严重的。
姬林阴沉着一张脸,说:“废话少说,如你们屠何所愿,今日寡人是来会盟的,看文书罢。”
屠何王却说:“不忙不忙,在看文书之前,咱们不防助助兴。”
他说着,啪啪拍了两下手,随即一众屠何美女走进来,端着承槃鱼贯而入,将好些吃食放在案几之上,又有女酒将羽觞耳杯倒满酒水。
众人面面相觑,难不成屠何人想要和他们边饮边谈?
屠何王一挥手,说:“我素来听闻,你们周人的太傅,都是从膳房里出来的伙夫。”
祁律一听他这个开场白,就知道没安好心。祁律的确是膳房小吏出身,很多人都喜欢拿这个事情扎筏子,虽祁绿本人没有半点看不起膳夫这个行当,但如今的观念所限,贵胄们一边享受美食,却又一边不耻理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