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温玉今日看着还好,他说:“春耕刚刚结束,各地衙门都能调出人手,茶州还有个熟悉税赋的王宪,没有府君亲自去见他们的道理。”
“以往的生意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沈泽川掌间握着汤婆,“有个王宪就够了。”
王宪以前是户部主事,跟各部周旋,连萧驰野都在他跟前碰过壁,让他跟行商们谈最合适不过。
“柳州州府是颜氏在走关系,问问他们找得到颜何如吗,要是找不到,”沈泽川翻过案务,说,“就赶紧推个能顶事的人出来。”
戚竹音还没有回启东,颜氏得把剩余的军粮在四月送完,颜何如肯定是找不到了,这会儿家里边都打翻天了,沈泽川是给他们提个醒,分家前先把粮食交了。
今日的事情都谈得差不多了,沈泽川看乔天涯在校场还没有回来,就说:“犹敬说到各州衙门的详情,情况杂得很,不能一概而论,你回去补个册子呈过来。照着神威那种,言简意赅就行了。师父在我院子里,元琢今日就跟我一道用饭吧。”
先生们陆续站起来,给府君行礼告退。
纪纲在檐下看丁桃打拳,见先生们出来了,就打发丁桃去吩咐厨房备菜。丁桃牢记着费盛的叮嘱,把历熊留在院子里保护府君,自己几步跃下台阶,飞似地去传话。
姚温玉原先是乔天涯在推,但近几日都是纪纲,等到乔天涯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丁桃跟历熊门神似的一人守一边,他抱着手臂,冷漠地对乔天涯说:“府君没传,你就不能进——”
乔天涯摁下丁桃的脑袋,掀帘看了眼正屋。
“先生走啦!”丁桃挣脱出来,“用过饭府君就请爷爷把先生推回去了。”
“你不早说,”乔天涯问,“府君呢?”
“府君该歇了,”丁桃说,“这会儿在浴室呢。”
“堂内的窗也不喊人关,晚上冷风大,”乔天涯吓唬丁桃,“冻着府君,等会儿费老十回来念你一晚上。”
丁桃还真忘了这茬儿,他说:“我记着呢,我正要关!”
丁桃说着转身钻进堂内,把窗户挨个给关上了,往外退的时候后脑勺磕着个硬物,他反应迅速地抱住脑袋,以为是费盛回来了,回头正准备说话,又缩着脖子噤声了。
萧驰野放下挡住丁桃的狼戾刀,微微偏着头找沈泽川。他脸上潮湿,是雨也是汗,身上的重甲没卸,靴子都是脏的。
这是下了战场就策马赶回来了。
第233章 爱怖
沈泽川回屋时雨还在下, 他罩着宽袍没穿木屐, 在通往寝屋的小廊里听见几声闷雷,潮湿的风透过新裁的窗纱扑到他的面颊上, 错落有致的雨声把沈泽川久坐的闷气驱散了。
小廊侧旁立着烛台, 比寝屋亮, 沈泽川似乎是想透气,站在那里没有动。影子穿过竹帘露在寝屋的氍毹上, 橘黄色的烛光晕染着他的轮廓, 微侧的颈边有一点红艳。
四月是田苗生长的季节,如果这场春雨连续不停, 端州靠近茶石河的田地就可能被春汛淹掉。沈泽川上个月把端州堤坝的事情吩咐给了孔岭, 今日竟然忘记问了。这会儿费盛该回来了, 沈泽川掀起竹帘,在寝屋内找着被他踢掉的木屐,准备唤费盛进来问话。
萧驰野早就卸掉了甲,枕着双臂躺在床上犯困, 听见动静翻了个身, 在兰舟捡木屐时拨开垂帷, 露出了头。
沈泽川没防备,吓了一跳,木屐都掉了。
萧驰野就这么抓着垂帷,问:“大师的事情是真的?”
沈泽川神情微敛,点了下头。
萧驰野看沈泽川点头,悬了一路的心彻底掉沟里去了。他倒回被褥间, 摊着手臂,一副快死了的模样。
沈泽川撑着床沿瞧萧驰野,试探地说:“专门为这事跑回来的?”
萧驰野为了找一灯把离北都跑遍了,盯着萧既明给大师写了十几封信,结果面都没见着,人就没了。他沉默良久,说:“颜何如呢?”
沈泽川照着脖子残忍地比划了一下。
萧驰野神色冷峻,又静了会儿,忽然翻过身,把脸埋在枕头里,不给沈泽川看。他要是有尾巴,这会儿都该耷拉到地上了。
“我们去厥西找大夫,”萧驰野停顿须臾,才接着说,“阒都还有太医院。”
沈泽川没吭声,冰凉的手盖在萧驰野颈侧,往上摸了摸他的脸颊。萧驰野捉住这只手,攥在掌心里。雨把愤怒淋灭了,剩下的是失落和恐慌,他试图缓解情绪,但这感觉太复杂了。
“策安。”沈泽川叫他。
萧驰野说:“天下归隐的杏林高手无数,有几个找几个,只要是大夫……”
沈泽川突然抽出手,萧驰野掌心里一空,就想要坐起来,但是沈泽川顶着他的背部,把他压了回去。
“阿野,”沈泽川撑着臂,少有的强硬,他俯首说,“你听过千秋师父的话,有大师也未必能彻底根除。但是这具身体还没有那么糟,”他放缓声音,“我的药都在按时吃,今年没有生病。”
萧驰野伏着的背部紧绷。
沈泽川把头磕在萧驰野的后肩,轻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屋外雨声细密,萧驰野胸腔里一片潮湿。沈泽川的侧脸隔着布料贴在萧驰野的文身上,这里有道伤疤。
“你骗我。”萧驰野同样轻声地回答。
萧驰野曾经以为萧方旭不会离开他,可是分别来得那么仓促,他甚至都没有跟老爹告别。人与人间藏着条界线,跨过去叫死别,那是追赶不上的另一个世界。
“你把这条命给了太傅,”萧驰野的声音在昏暗里显得沉闷,“你对他许下杀宿仇的誓言,孤身站在世家面前没有任何畏惧。你在阒都要我走,又在茶州和敦州伤害自己。”
这是那两场事故留下的隐患,它们藏在萧驰野的心里,在萧方旭离开后变得无法忍受,萧驰野只要想起来就会后怕。他的恐慌不仅仅来自沈泽川的身体,还来自沈泽川这个人。
萧驰野说:“兰舟,你狠狠心就能把我留下。”
第234章 蝼蚁
雨滴敲着门檐, 像是沈泽川的心绪, 他可以对萧驰野坦然地露出沉溺欲望的百种情态,却难以把这份坦然告诉萧驰野。他是这世间最会讲话的人, 也是这世间最不会讲话的人。
“我曾经把这条命给先生, 因为这天下没有我的归宿。阿野, 我第一次站在阒都的殿宇前,看到的是此生的门, 跨进去, 端州就再也不是我的故乡。我知道大哥会消失在梦里,世间没有人原谅我。”
沈泽川没有上阵杀敌, 也没有遥坐高堂, 他是面对弯刀的普通人。正因为是普通人, 所以六州的哭声夜夜入耳,天坑的血海时时漂杵。他跪在天坑的暴雪里,经历了生离死别,一夜间成为了天下的仇敌。
他什么都没有做。
但是他有罪, 罪名叫作沈泽川。
沈泽川看着骑兵屠尽端州, 四万人都压在他的背上, 他因为活着而永远囚禁于此。他的挣扎微不足道,那些痛哭在四万尸体前不堪一击。
沈泽川活不下去。
他是那场博弈里的蝼蚁,他的痛不过是下棋者咳嗽时呛起的尘埃。当他明白这点时,就失去了“活”的意义。纪暮让他活着,可是英雄和奸佞还在相互撕咬,他活着, 终有一日仍将沦为棋子,苟喘几年只不过是在等一场轮回。
齐惠连在荒废的昭罪寺里疯癫振臂,他呼喊着太子,可是这世间已经没有太子了。只有延续血统的贵胄才能成为左右天下的手吗?只有生来就高贵的天骄才配拥有搅弄风云的权力吗?那这天底下无数的普通人都是台阶下的枯骨!是任人踩踏,没有痛楚,也不会呻吟的蝼蚁!
“我们做错了什么?”
齐惠连悲痛欲绝地喊着这句话。
做错了什么!
沈泽川曾经提着萧驰野的衣领,在肮脏的巷子里,撕开隐忍的伪装失声质问着这句话。
你和我,我们做错了什么?
如果生即是罪,那就是老天爷摁着脑袋要他跪在灰尘里继续当个蝼蚁。但是沈泽川遇见了齐惠连,他看着太傅癫狂,听着孤鸦哀鸣,他被逼到了绝境,如果拿不出破釜沉舟的气魄,就要沿着老天给的这条路再杀自己一次。
“我乃渝州齐惠连,我教过太子。我把毕生所学,全都教于你——好不好?”
沈泽川看到的是生路,那不仅仅是能跪着喘息的生路,还是能站起来的生路。贵胄就赢定了吗?齐惠连跪下去的那一刻就是决然地改变,他比任何人,甚至比沈泽川还要早的打碎了那层墙壁。
齐惠连是帝师,他只会教走向那个位置的人。他向沈泽川伸出手,不仅仅是因为走投无路,还因为这是太傅最疯狂的谋算。
“先生授我以诗书,我为先生杀宿仇。”
沈泽川的恨散在阒都里,那是模糊的,数不清的幽光,是齐惠连靠着“宿仇”两个字把它们凝聚起来。兰生玉阶淡然之,舟渡苦海驱无涯,齐惠连铸就了沈兰舟,他把锋利的沈泽川压回鞘中,要把那些支撑沈泽川活下来的自愤抹杀干净。他要辅正沈泽川的道路,让沈泽川真正地看见自己。
薛修卓不是走错了,而是晚了一步,齐惠连早已拥有了自己的储君。
雨水冲刷着屋檐,沈泽川说完那句话就陷入了沉默,他把脸埋进萧驰野的背部,就像萧驰野把脸埋在枕头里一样。
沈泽川不惜命,死亡根本不可怕。群雄逐鹿的马蹄不会绕开任何人,世间的安乐乡都建在最锋利的刀刃上。如果死了,那只能证明沈泽川在这场角逐里失败了,他不在乎。
割破的手会疼吗?
对于沈泽川而言,那得割破了才知道。齐惠连没能拴住他,他无柄的刀,握起来就会流血,天底下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使用。他跨离一切,要达到“自由”的目的。
杀纪雷的时候就是自由的。
那让齐惠连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磨锋了沈泽川,却没有把他收尽鞘中,沈泽川只是学会了不动声色地一击致命。那时沈泽川初尝欢爱,伤痕累累的宿主体会到了这具身躯的快乐,那是“活”起来的欢愉。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那还是锋刃归鞘的开端。
这股来自离北的狂风席卷了沈泽川的噩梦,萧驰野以侵略的姿态霸占着沈泽川的胸腔,他强有力地臂膀挡开了吵闹,在那泥潭深处,不请自来地嗅着珠玉的芬芳。
贪婪的狼。
“先生把这条命还给了我,阿野,”沈泽川融化在这熟悉的味道里,用面颊蹭着萧驰野的背部,像是沿着气味找来的幼兽,“阿野……”
萧驰野抬手摁住沈泽川,半回首,要看着他的眼睛。
沈泽川睁着双眼,其中却没有任何玩笑之色。他用指尖轻拨近萧驰野的脸颊,说:“我是你的,包括死,你也是我的。”他终于露出尖锐且狠厉的那部分,继续说,“谁要把你带离我的身边,我就杀了他。”
阎王也不行。
最初沈泽川以为,他爱惜的不是命,是萧驰野。他逐渐知道割破的手指会疼,疼的不是那根手指,是萧驰野。活着很难,可他在这过程里发现了更多的理由。他是纪暮的生,是齐惠连的生,是中博的生,还是风云骤变里所有蝼蚁的生。
“我要跟你长命百岁,”沈泽川轻吻着萧驰野的鬓,“在没人够得着的地方。”
萧驰野把沈泽川的手捉回去,转身把他接到怀里,夹着他的脸颊,凑近了看。
“跑累了吗?”沈泽川低声问。
“不累,”萧驰野摩挲着他的面颊,“靠想你苟活。”
第235章 混账
萧驰野说着不累, 还是在低语里睡着了。他替换到二营休息的时间很紧张, 因为洛山跟端州挨得近,马道通畅, 才能赶回来跟兰舟睡一觉。
后半夜伴随着几声遥远的春雷, 雨越下越大。萧驰野心里有事, 寅时就醒了。沈泽川蹭着他的鬓呼吸匀称,睡得熟。萧驰野听了会儿兰舟的呼吸声, 莫名不甘心。
沈泽川半醒着嗯出声, 他喜欢把鼻音拖长,每次都说不清是痛还是爽。萧驰野咬他, 让他在微促的喘息里轻晃。
“别咬, ”沈泽川没睡醒的声音微哑, 眼睛都没睁开,含混地念着,“红了。”
还真红了。
沈泽川清醒了些,被压得没处躲, 挨着力, 像是被雨侵袭。他们间没距离, 那汗漫到了胸口,把被褥都渗得发潮。
萧驰野俯首,把耳贴在兰舟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