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不是已经不怕朕了么?为何今日又露出这副畏惧的模样,莫不是心中有鬼?”赢烨瞪着她面色不善。
长安忙道:“陛下明鉴,奴才只是看陛下虎目沉沉,可能心情不大好,唯恐陛下又一脚踢过来,是故心生畏惧。”
“果然能说会道。”赢烨冷哼一声。
长安心中咯噔一下,看来那亚父的信中果然有提到她。
“朕问你,慕容泓有没有对朕的皇后做什么逾矩之事?”赢烨道。
长安不意他话头突然转到这上面来,她也不敢迟疑,道:“回陛下,慕容泓并未对皇后有何逾矩行为。”
“看着朕说!”赢烨冷声道。
长安抬起头看着他,一脸真诚小心翼翼道:“陛下,真没有。慕容泓他身子羸弱,那方面不行,他自己纳的妃子都宠幸不过来,又岂会对皇后做什么逾矩之事呢?再者说,就算陛下您不相信奴才,您难道也不相信皇后?她对您情深意重,哪怕旁人说您半句不好都是要恼的,若真有您以外的人对她做了什么不规矩之事,您觉着她还能活么?”
赢烨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然而脑子一转,却又立刻抓住了话中重点:“有人在她面前说朕不好?”
长安心道:小样儿,就知道你不会错过这句话。
她赶紧往后挪了几尺,到了安全地界,这才道:“陛下您答应不要迁怒于奴才,奴才才敢说。”
“你敢要挟朕?”赢烨薄怒。
长安道:“奴才不敢,但如果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奴才选择不说。”
赢烨“砰”地捶了下桌子,两条大长腿蠢蠢欲动。
长安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伏在地上不动。她知道那封信中应该没有提及她的真实身份,否则赢烨把她叫过来就该问她陶之是不是她杀的,而不是有关慕容泓的事。如果赢烨因为对方在信中的提醒对她已然起了怀疑戒备之心,那么光是做小伏低是不可能消除他这份疑心的,还是必须得从嘉容着手,让他觉得刘家人和冯得龙原本就死不足惜,就算她不撺掇,他也一定会杀了他们的才行。
赢烨瞪着长安单薄的背板,为了陶夭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有暴起,道:“朕不踢你,你说!”
长安这才抬起头道:“回陛下,此事其实之前跟您说过,就是那个赵王的儿子刘光初,他不是在宫中一见皇后惊为天人么,就时常找机会去讨好皇后。那日他拿了一碟子冰西瓜去给皇后,皇后自然对他不理不睬,他碰了一鼻子灰,好生没趣,便对皇后说不要等您了,说他父亲赵王早晚把您给灭了。皇后一听便来了气,将那一碟子西瓜都扔他脸上,弄得他一身狼藉,就这么的,此事才被奴才知晓。”说完,她赶紧蜷成一团,等着赢烨拆家。
谁料赢烨却始终寂寂无声。
少倾,他站起身走到长安面前。
长安眼角余光瞄见那双船似的大靴子停在自己头顶前,心中顿时叫苦不迭,真怕他一时冲动一脚上来踩死了她。
赢烨没有抬脚,他俯下身两只大手握住长安的肩臂,一把将她举了起来。
“啊,疼疼,陛下,奴才的肩膀要碎了!”长安惨叫。
赢烨不理她,晃小狗一般晃着她道:“你既如此伶俐,想必对慕容泓也甚是了解。你说,他会不会同意朕的交换条件?还是说,必须得兵戎相见,他才肯妥协?”
长安真觉着自己的肩骨快被这蛮子给捏碎了,为避免招致更粗暴的对待,她也不敢胡乱挣扎,只能强忍着疼痛道:“陛下,您别冲动。慕容泓一直对皇后以礼相待,证明他并不想跟您斗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您固然可以与龑朝开战,可万一慕容泓一怒之下真的将皇后杀了怎么办?皇后娘娘对奴才说过,她不怕死,惟怕在死前不能再见您一面而已。”
赢烨眼神明显痛苦起来,那是一种有力无处使,憋得快要爆炸的感觉。
他将长安往地上一放,转身就开始拆家。
长安见殿中椅子条案乱飞,唯恐殃及池鱼,忙躲到墙角。
过了好一会儿,赢烨终于砸够了,站在一地狼藉中双手捧住脑袋,不语。
“陛下,您稍安勿躁。反正使者已经派过去了,您何不看看那边的反应再做打算呢?”长安想走又不敢走,只得小声打破这沉默。
赢烨放下捧着脑袋的手,转过头向长安看来,眸底一片骇人的血丝。
他大步向长安走来。
长安没处可躲,深觉自己这条小命今夜真的可能要交代在这里。
赢烨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拎起来,道:“慕容泓在他的后宫里最喜欢哪个女人?嗯?他有最爱的女人吗?或许,把他最爱的女人抓过来,他才能更深地体会到朕此刻的感受!说,他有没有最喜爱的女人?”
长安有些艰难道:“陛下,慕容泓跟您不一样。他身子弱,体会不到女人的好处,所以对后宫的女人都甚是冷淡,更别说喜欢哪个女人了。若要说有什么能算是他弱点的话,他的侄儿端王……能算一个。”
第370章 险象环生
秋月当空,如水的月色在殿脊鸱吻上凝结成露,菊香氤氲的皇宫内院沉静在一片深夜独有的死寂中。
“陛下,陛下。”
慕容泓三更后才睡,刚睡没多久又被人叫醒,困得眼皮子都掀不开,遂翻个身面朝榻里,不悦地咕哝道:“滚,天塌下来也别叫朕。”
“陛下,奴才要走了。”那人还不消停。
慕容泓怒意渐生,然而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后,他猛然睁开眼转过身,果然看到是长安站在他榻前,如霜的月色下,她仍是那副眼神灵动笑意微微的模样。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缓缓坐起身,有些惊喜又有些怀疑地看着她道:“你回来了……如何回来的?何时回来的?”
长安道:“奴才没有回来,奴才是特地来跟陛下告别的。”
慕容泓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眉头微蹙地重复:“告别?”
“嗯,奴才与陛下好歹主仆一场,今日一别,您在庙堂之高,奴才在江湖之远,恐再无见面之日了,总归还是要来向陛下道个别的。”长安道。
“再无见面之日?谁准许你走的?朕准你走了吗?愈发放肆了!”听她这么说,慕容泓心中有些恐慌,外强中干地板着脸道。
“自然是陛下准许奴才走的,如若不然,奴才又怎会有出宫的机会呢?”长安躬身行了一礼,道“陛下您继续睡吧,奴才告退。”说着,转身离开。
“你站住!长安!”
长安恍若未闻,直往内殿门口走去。
见叫不住她,慕容泓又气又急,想下床去追她,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如同没有知觉一般,用尽浑身力气也动弹不了分毫。
他急出一头的汗,抬头看着长安的背影道:“长安,今日你若敢踏出这道门,朕绝不原谅你。”
听得这句话,长安倒是停了下来。她转过身,隔着一殿清冷的月色看着榻上的他,缓缓道:“陛下的救命之恩,奴才也已经以命相抵了,陛下又凭什么不原谅奴才呢?”言讫,她回身打开殿门,就这么走了出去。
慕容泓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一颗心顿时揪成一团。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忙下了榻追出殿去,殊不料一脚踏出内殿门槛,脚下竟是万丈深渊,他收势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慕容泓猛然睁开眼,冷汗涔涔呼吸急促。
发现这只是个梦,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侧过脸看了看静谧的殿中,长福睡在墙角,殿门也依旧关着,从月光透进窗格的角度来看,还远不到寅时中。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依旧疲惫着,然而想起方才梦境,却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在榻上躺了片刻,他起身,就这么光着脚下了榻,来到书架的竖板处。
殿中灯光幽暗,让人看不清那板上的划痕。慕容泓自出生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那指腹的触感比之旁人是极为敏感的,所以不过是用指甲划出来的痕迹,他细细抚过,还是能摸得出来。
长安最后一次量的身高,如今只到他的嘴唇处了。抚摸着那条几不可觉的划痕,他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长安量身高的样子。她脱下帽子,背靠着竖板,细细地比着头顶高度在板上划下划痕,然后灵活地回身拿起布尺,用脚尖抵住尺头,唰的一声将尺拉到划痕高度,看清刻度之后,喜形于色,手舞足蹈……
她总是这样,言行举止没有半分女子模样,她也不能有……
慕容泓闭上眼,将额头抵在竖板上,苍白的手指紧紧抠住了书架格子。
早知情之一字这般磨人,当初就不该生情。
他曾瞧不起为情所困的赢烨,却不曾想过自己比之于他又好在哪里?好在更自私更心狠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心爱的女人么?
他曾对长安说他永远不可能成为赢烨那样的男人,他的确成不了,因为赢烨能够不顾一切地娶了他所爱的女人,即便这个女人一无是处。
而他却不能。
他不能。
九月下旬,征西将军陶望潜带着五万兵马与刘光初到了兖州。与此同时,尹衡作为大龑使者也到了益州的主城剑川。
他做此番去与赢烨交涉的大龑使者是王咎向慕容泓推荐的。自他科举高中之后,就一直在王咎手下做事,年纪虽轻,处事却甚是圆滑老练,既有官场老油子般的精明和机敏,又没有官场老油子的缩手缩脚唯利是图,加上尹家在朝中关系简单,他又算是慕容泓的小舅子,几方因素一综合,就选定了他。
此刻,他正站在大虞的朝廷上,表情镇定神态自若地看着龙座上的赢烨。
赢烨看完了陶夭的信,抬眸看着阶下的尹衡,问:“关于朕的提议,慕容泓他有何回复?”
尹衡道:“目前大龑正忙着平叛,无暇他顾,所以关于贵国的提议,陛下是这样回复的,既然贵国盛情难却,兖州知州钟羡就暂请贵国代为看顾,余事待他有空了,再做考虑。”
赢烨愠怒。
“陛下,慕容泓那个黄口小儿如此回复,分明是藐视陛下。依末将之见,他们既然不在乎这个钟羡,不妨让末将将这姓钟的头砍下来,给他们带回去算作回礼!”殿上一名将军义愤填膺地向赢烨进言道。
尹衡听了,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讽笑。
赢烨瞥见,更为生气,沉声问道:“你笑什么?”
尹衡正色道:“在下有一妹妹在宫中为妃,临行前在下曾向她打听过贵国皇后在宫中的境遇,她说陛下自亲政后一直忙于政务,是故贵国皇后在宫中生活一向平静安逸。从贵国退出兖州,我大龑陛下便派在下替贵国皇后鸿雁传书一事也不难看出,我大龑陛下乃是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之人。贵国皇后在我大龑宫中境遇如何,全看钟羡在贵国宫中境遇如何。”
“你这是在威胁朕?”赢烨握起拳头。
尹衡颔首,恭敬有礼不卑不亢:“威胁不敢,在下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若是陛下不喜欢听实话,在下也可不说。”
站在左边上首的军师范业一见赢烨又要发怒,忙出列道:“陛下,既然已知大龑皇帝的意思,不妨先让龑朝使者下去休息,余事我们自行商量。”
这范业与孟槐序一般,在赢烨心中是有分量的,赢烨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他的面子,是以虽是心中余怒未消,却还是说了句“散朝”,放了尹衡一马。
尹衡此行还帮钟夫人带了一些衣物和吃食给钟羡,当下便要求去见钟羡一面,范业同意了。
赢烨回到自己的寝宫,将陶夭写给他的那封信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仿佛真能见字如人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心中那份为信而生的缠绵与旖旎之情慢慢淡下来后,赢烨想起慕容泓居然拿乔不肯与他换人,心中又是一阵恼怒,遂派人去把长安叫过来。
长安到达内殿之时,发现赢烨正光着肌肉强健的上半身由宫女服侍他穿上新的亵衣,衣襟上两条金龙绣得弯弯扭扭如虫一般。
对于赢烨来说这亵衣显然尺寸有些小,他小心翼翼地穿上了,还没来得及高兴,手臂一抬,腋下嗤啦一声,开线了。
伺候他更衣的宫女知道这是皇后做的亵衣,唯恐被迁怒,一个个都吓得面色如土,慌忙跪下来求饶不迭。
赢烨一张脸黑如锅底,正待发怒,便听长安在那边道:“陛下身体康健强壮如昔,若是皇后得知,必然十分欣慰。”
赢烨瞥她一眼,面色稍霁,那几名宫女见状,忙起身服侍他换下衣服。
“你怎知这是皇后做的衣服?”赢烨换好了衣裳,在桌边坐下,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安问。
长安一本正经地恭维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的绣工,能将龙绣得那般活灵活现而又自成风格的,除了皇后娘娘不做他想。”
赢烨虽知她是在睁眼说瞎话,但这瞎话他爱听,遂也不与她计较,只道:“慕容泓不同意朕用钟羡交换皇后的提议,你是他的內侍,应当了解他的为人,你说,他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长安道:“如果慕容泓真的不同意交换人质,那么这应当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大龑朝中各大势力博弈的结果。钟羡是他派到兖州来的,若是因此出了什么事,他与太尉钟慕白之间必生嫌隙,这对他坐稳帝位相当不利,所以从他的立场上来说,他没有理由不希望钟羡回去。但是旁人,可就不一定了。”
“你说的这个旁人,是指钟慕白的政敌?”赢烨问。
“正是。”长安道,“陛下,钟羡可是钟慕白的独子,如今他落入了您的手中,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让钟慕白断子绝孙的机会么?”
赢烨想了想,道:“朕听闻,大龑朝中只有丞相赵枢能与太尉钟慕白分庭抗礼,那你口中这个作梗之人,必是赵枢无疑了。”
长安道:“有可能。”
“如此说来,若是朕不设法除掉赵枢,此事便无成功之希望?”
长安不敢大意,斟酌着道:“这……奴才不敢断言。此事陛下应该去与您手下的能臣干将商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