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李展这番话,长安顿时心都凉了一半,原因无他,李家是怎么覆灭的,除了慕容泓之外,只怕没人比她更了解了。李展去南院那夜,正是假李展带着刘汾的继子在青楼打死蔡和侄子之时,最后李儂也正是因为儿子的这个不在场证据而被赵枢那边的人扒出来弹劾的。若当时李展真是被这个靳宝川勾引去的,那么靳宝川的上头是谁,已经不用多想了。
了解了这一点,长安在桌旁坐了下来。
原本以为慕容泓将这个案子交给她来办,只是为了助她顺利地打开局面而已,不曾想还有这层关系在里头。
再审靳宝川,他必然会交代出一个人名来,而这个人,就是慕容泓布下此局所要栽赃之人,他让她来负责此案,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要她将这件案子按实了在那人身上,却不要牵连出更多的事情来。这也是为什么案发之地一个普通的男子却能打过一个镖师,而那个镖师非但不远遁,还留在案发之地附近的原因。都不过是为了引出这个靳宝川罢了。
靳宝川是他的一颗死棋,那么她呢?
王咎位列三公之一,对他也算忠心耿耿,一旦机会来临,他都不惜冒险用他来做局,她与他之间若少了那份感情牵绊,她在他眼里又能有多少利用价值?
然而这世间最难测最易变的,应当也属感情这种虚无缥缈而又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得知此案是慕容泓做的局之后,长安一瞬间只觉意兴阑珊,再问李展时,语气难免也带上了几分漫不经心:“还能想起什么?关于这个靳宝川。”
“他曾送了个极貌美的小倌儿给我,我本欲给他银子,他却问我讨了间宅子,还言明屋契上不能写他的名字。”李展道。
“哦?那宅子在哪儿?”
“城北,好像在槐桑瓦一带,当时是让我手下的人去办的,我知道的不详细。”
“你那手下如今人在何处?”长安问。
“逃离兖州的时候死在路上了。”想起那段经历,李展面上有些郁郁道。
“他问你要宅子,是什么时候的事?”长安再问。
李展掰着手指头算了半晌,道:“七年前,这个我记得清楚,当时东秦败局已定,盛京草木皆兵人心惶惶,很多人都逃了,房价便宜,城北那间宅子才花了我八两银子。”
七年前,七年前慕容泓才多大?十二岁。慕容渊尚未入主盛京,而那时这个靳宝川已经在盛京活动了。
这个人,许是没有她想象的这般简单。
长安略一思索,招来袁冬,道:“去知会谢大人一声,让他派人去牢里给靳宝川画幅肖像,然后拿着肖像去城北槐桑瓦一带挨家挨户打听此人。”
安排好此事后,袁冬进来问她:“安公公,接下来我等该做什么?”
“不急,去看看谢大人忙不忙,不忙的话跟他聊聊天。”长安躺在榻上,闭着眼睛道。
袁冬猜不透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得依令而行。
长安在榻上眯了片刻,长福又来送养血补气的药给她,这次倒是没让她出去接旨谢恩,而是直接送到了她房里。
“陛下说了,若是身子扛不住就早些回宫,这天看着也不好了,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长安喝药的时候,长福就站在她旁边道。
“陛下在做什么?怎么好像很闲的样子。”长安喝完了药,赶紧倒水漱去口中让自己欲呕的苦涩,皱着眉问。
“陛下不闲啊,上午和几位大人及无嚣禅师议事到用午膳,用过午膳之后又一直在批折子,连午憩的时间都省出来了。”长福道。
“那你不在旁边好生伺候着,给我送药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长安道。
“是陛下吩咐我亲自送来的。”长福想了想,又道:“大约陛下担心这中间会出什么岔子吧。”
送走了长福,长安没再睡,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写了份材料。
到了申时,长安看到窗外有官员陆续经过,便知到了下班时间。她辞别谢雍,吩咐李展回太尉府,明天继续来内卫司报到,随后带着袁冬松果儿等人离开了司隶部。
谁知刚出政事院的大门,一抬头,赫见大佬挡道。
“奴才见过钟太尉。”见钟慕白手搭腰间剑柄,昂然立于政事堂门外右侧,长安忙躬身上前行礼。
钟慕白一眼瞥过来,见是长安,顿了一下才道:“免礼。”
长安直起身,仰头笑道:“太尉大人这是来等钟公子一同回去?”
“非也,本官是特意来等安公公你的。”钟慕白面无表情道。
长安做微讶状,道:“太尉大人有何吩咐,派人知会一声便是了,奴才何德何能,竟劳大人亲自在此等候。”
“安公公对犬子有救命之恩,本官等这一时片刻,又有何妨?舍下已备下薄酒,还请安公公赏脸一顾。”钟慕白嘴上说得客气,然而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长安倒是不怕,只是心中有些犯嘀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看了眼宫门那边,面露为难之色。
不等她开口婉拒,钟慕白道:“宫门戌时中下钥,安公公不必担心,太尉府离此甚近,在宫门下钥之前,定能送你回来。”言讫他又对长安身后那几个太监道“尔等先回宫去,向陛下汇报一声,就说安公公受本官所邀往太尉府赴宴,须臾便回。”
“不必去搅扰陛下,只和张公公或者福公公说一声便可。”长安解下腰间出入宫禁的令牌交给袁冬,道“晚膳后来宫门处等我。”
袁冬等人奉命而去。
钟慕白侧过身,道:“安公公,请。”
长安露出她一贯的疲赖样儿,道:“钟大人,杂家病体未愈,行不得远路。”
钟慕白抬起下颌,朝不远处牵着马等候的随从打个手势,随从急趋至近处,恭敬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去给安公公叫一顶轿子来。”钟慕白道。
长安坐上钟慕白给她找来的轿子,晃了盏茶功夫到了太尉府的侧门前,刚下轿,后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她回头一看,却是钟羡回来了。
钟羡下了马,看了长安一眼,便去门前向同样刚刚下马的钟慕白行礼。
“理政堂的差事都办完了?”钟慕白问他。
钟羡道:“所剩不多了,是陈大人让我先回的。”
长安在一旁听得心中直叹气,暗道:就你这秉性,就算陈大人真让你先回,你不挨到申时末能回?连我这个外人都糊弄不过,还想糊弄你亲爹!
钟慕白倒未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只道:“回来也好,我请安公公回府吃顿便饭,有你相陪他或许还能少些拘谨。”
第412章 为色所迷
宴客厅外站着四名听候差遣的奴仆, 钟府规矩严, 他们纵使再百无聊赖也不敢随意交谈, 只看着随着夜幕降临而愈发昏暗的天色, 揣测着今晚到底会不会下雨。
耳畔传来脚步声,奴仆们以为又是传菜丫鬟, 抬眸一瞧, 却是钟夫人带着两名贴身丫鬟走了过来。
四人慌着要行礼, 钟夫人却打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然后他们就看着钟府尊贵的女主人放轻脚步行至一侧的窗边, 侧着身子倚在墙上,以一个偷窥的姿势向厅内看去。
厅中,钟氏父子和长安围坐在圆桌旁。端着酒壶站在一旁伺候的侍从见长安的酒杯空了,正要上去给她满上,已隐忍了很久的钟羡开口道:“安公公病体未愈, 酒还是不要多喝了,去传一壶果浆来。”
长安三杯酒下肚, 全身的血色都被逼到了脸上, 她醉颜酡红,手里挥舞着一根啃了一半的羊排,嚷嚷道:“钟太尉请杂家吃饭,喝什么果浆?就要喝酒!哪怕醉死在这儿, 那也是虽死犹荣。来来来, 快给杂家满上, 杂家还要再敬钟太尉一杯, 感谢钟太尉培养出钟公子这般有责任有担当既能文又能武的儿子, 才让杂家没被那刘光裕坑死在兖州,得以全身而退啊!”
“安公公,你醉了。”钟羡看她醉眼惺忪,说话也不像是有分寸的样子,微微蹙眉道。
“杂家没醉,才三杯酒而已,杂家怎么可能会醉?杂家脑子清楚着呢,就连你当初被刘光裕下药,差点成了赵王女婿一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若不信,我便将此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向钟太尉讲一遍如何?”长安笑道。
长安突然提及此事,钟羡理智还未反应过来,脑海里却近乎本能地想起那狭窄的衣柜后面,他将她紧紧地压在墙上……以及后来那个荒诞不堪的梦……他脸颊猛的涨红。
如此不堪的经历,他回家后向双亲汇报兖州之行的情况时自然是跳过不报的,故而钟慕白还是头一回听说还有这么回事,当即浓眉一皱,看着长安问:“什么差点做了赵王的女婿?”
“爹,不过一场闹剧而已,反正赵王府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提它作甚?”钟羡抢在长安前头道。
“对对,反正在杂家的运筹帷幄之下,钟公子最后还是保住了清白,太尉大人无需动怒。”长安没心没肺地附和道。
饶是沉稳如钟羡,听得此言还是忍不住暗暗瞪了长安一眼。
长安傻笑。
“兖州之行,若无安公公从旁护佑,犬子难得全身而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本官敬安公公一杯,聊表谢意。”钟慕白端起酒杯,对长安正色道。
长安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忙道:“不敢不敢,杂家保护钟公子不过是奉陛下之命,太尉大人若真要感谢,不妨去感谢陛下。”
“陛下本官自然是要去感谢的,但安公公这份恩情也不可抹灭,毕竟利箭箭锋所向,也不是人人都有勇气以身为盾,替旁人去挡的。”钟慕白道。
“但是杂家此行,原本就是去为钟公子挡暗箭的呀。在钟公子临行前夕,陛下将杂家召去,言他不放心钟公子孤身去兖州上任,说钟公子学识有之,武力也有之,但就是持身太正,只恐挡得住明枪防不住暗箭,遂让杂家一路跟随暗中保护,还曾言若能圆满完成差事,回来便赏杂家白银万两。但此番回来,却又不见他提及此事了,想来是杂家这差事,完成的不够圆满吧。”长安一脸遗憾道。
钟慕白酒杯顿了顿,道:“此乃小事。本官这里倒是有一件要事,必须亲自向安公公问个清楚方可……”
“爹,那件事还是交由孩儿跟安公公说吧。”钟慕白话音未落,钟羡便抢着道。
钟慕白看着他。
钟羡不退让。
“何事啊?”长安看着瞬间像在较劲一般的父子俩,一脸茫然地问。
钟慕白收回目光,没吭声。
钟羡对她道:“今日请安公公过来只为赴宴,余事,日后再说吧。”
窗外,钟夫人看着灯光下的长安,骨架纤细体型娇小,粉粉的双颊衬着那醉意迷离却又亮得仿佛润了水的眸子,怎么看都是一副阴柔中带了点妖气的女相。她倒是没有因此就怀疑长安是女子,毕竟在她之前,她就见惯了比女孩子还美的男孩子,那就是当今陛下慕容泓。她只是觉着,男生女相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生了女相的太监影响到了她的独子钟羡,这就不好了。
钟羡虽然背对着她这边,但知子莫若母,即便看不见表情,他一抬头一侧首,注意力在哪儿她能不清楚么?
她看了一会儿后,便忧心忡忡地回身离开了,然走不多远,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叹了声:“造孽啊!”
长安逞能又喝了几杯酒,眼看不行了,钟羡唯恐她醉得不能自己走路需要人扶,她太监身份,他不能让丫鬟去扶她,自己也不能去扶她,若让府中小厮去扶,这肢体相触间万一暴露了身份怎么办?遂以回宫之后万一陛下召见,她大醉恐怕会失仪君前为由,劝钟慕白散宴,让她回宫。
钟慕白命钟硕取来一信封递给长安,言称是谢礼,长安醉得不轻,走路都踉跄,也就没拆开细看,道谢过后胡乱往怀中一塞了事。
几人相继出了宴客厅,长安抬眸,见不远处路旁一树桃花开得正好,便停住道:“这桃花开得好生可爱,陛下爱桃花,钟太尉,杂家能折一枝带回去么?”
钟慕白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犀利双眸盯着她,道:“安公公请便。”
长安便走到树下,攀住一枝两指粗的桃枝,欲折。可这般粗细的桃枝又岂是轻易能折下的?加之她醉酒,原本就使不上力,在那扭来扭去半晌也没成功,看得旁边一众钟府奴才想笑又不敢笑。
钟羡看不过去了,正准备上去帮她,却见她两只手抓住那根桃枝,双脚忽的离地,猴似的往上一窜又往下一坠,咔嚓一声,那根半人高的桃枝可算叫她给折下来了,她人也摔在了地上。
钟硕忙指挥近旁的仆役上去把长安扶起来,口中打圆场道:“哎哟,看来安公公真醉得不轻。”
“杂家没醉,杂家要醉了,能知道折花也拣大的折吗?”长安站稳身子,将硕大的花枝往肩上一扛,回身冲钟氏父子摆摆手,豪气干云道“多谢钟大人赠花,我去也,后会有期!”
见她醉得这样,钟羡一时也是哭笑不得,吩咐钟硕道:“派人好生将安公公送到宫门口,看看门口有无人接应,若无,让人去长乐宫通报一声,别让她自己回去。”
钟硕答应着去了。
坐着轿子回到丽正门,被袁冬接应着进了宫往长乐宫行去时,长安原本踉踉跄跄的步子便逐渐稳当起来了。
袁冬见状,自然明白长安方才在宫外那番醉态是装出来的了,他也没吱声,只拿着桃枝跟在长安后头慢慢走。
两人来到甘露殿前,恰见太监宫女捧着浴桶浴具从殿内鱼贯而出,显见慕容泓应该刚刚沐浴完毕。
长安虽没有在钟府表现出来的那般醉得厉害,但身体尚未恢复是真的,喝了那么多杯酒也是真的,所以五分醉意还是有的。身体上的疲乏被这醉意一冲,更重了三分,她恨不能立刻回东寓所歇着去,但思及还有正事要去请示慕容泓,便方向一拐,进了甘露殿。
慕容泓刚出浴,内殿之中还氤氲着他身上特有的那股似花又似木的香味,淡而湿润,闻着让人想起下过雨的春晨,花园里开了零星小花,花香淡雅林木清新。
长安进殿时,他正站在猫爬架前逗爱鱼,身上穿了一袭素白色轻软袍子,微湿的长发黑锦般铺在胸前肩后,侧影清雅飘逸如仙。
听到长安的行礼声,他侧过脸瞥来一眼,目光在她手中那根半人高的桃枝上顿了顿,回了句:“回来了?”
听到这漫不经心的声音,纵长安的头脑只剩了五分清醒,也立即判断出慕容泓这是心中憋着气呢。
“是,太尉府中桃花开得好,奴才想起陛下喜爱桃花,便折了一枝回来献给陛下。”长安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做低伏小般的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