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慕容泓坐在书桌后头,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捏着两张信纸,维持着这个姿势半天没动。
郑启麟在攻打荷塘郡的战斗中被潜伏在起义军中的内卫司高手所杀。燕王为报子仇,已在整顿兵马准备将荷塘郡一举拿下,沈巨万将以内应的身份去向燕王投诚,帮助燕王顺利剿灭起义军。
长安临走之前留下的奏报里说待此役毕,沈巨万与那名射杀郑启麟的高手将回盛京内卫司衙门当差。可是他认为此事干系重大,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彻底封住这两张嘴。只是,这两人都是长安信重之人,立了大功反被灭口,若被长安知晓,对他失望之余,怕是更会物伤其类。
不灭口,他要承担将来东窗事发的风险,灭口,他势必会伤到长安。利弊并不难权衡,只是掺杂了一个情字在里头,便让他左右为难了。
长安离开两个月又二十六天了。
离别,真是一切创伤最好的愈合剂,他现在已经回想不起她任何不好的地方,他只是想她,想她回来,想她在身边。
然而想到不久之后他就要立陶行妹为后,又觉得让她离开是对的,这是个痛苦的决定,但是这个决定没有错。
他亲口承诺过她,他的下一个皇后会是她,转眼,便食言了。他知道她其实不在乎他能否说到做到,因为她至始至终没想入他的后宫,但是,他毕竟承诺过她。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狠够绝,但,还是太弱了。弱的表现之一,便是他还无法自己决定正宫的人选。
有时候他恨自己与长安相遇太早,两个走不稳的人跌跌撞撞地相护扶持着过来,难免会让对方承担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重量。可有时候他又庆幸与长安相遇太早,若是相遇在现在,抑或将来,纵然他可能看起来更像个货真价实的皇帝,但,长安不会喜欢上他了。对于这一点,他有着莫名的笃定。
“陛下。”他正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不可自拔,褚翔忽在内殿门外求见。
“进来。”他放下手坐直身子,将信纸折叠起来。
“陛下,出事了。”褚翔进来行了礼,神色有些难看,欲言又止。
慕容泓却浑不在意,一边拿过还未批复的奏折一边道:“直说无妨。”
“是……后苑的乔美人与卫尉所负责巡宫的侍卫私通,刚被抓了现形。”褚翔有些艰难道。他深觉陛下今年可能真的有些犯太岁,前朝不宁也就算了,如今竟连后宫也不太平。这种事情,即便是普通男子遇上,那都是奇耻大辱,更别说是发生在陛下头上了。
慕容泓放下奏折,眉头微蹙。
乔雁锦是乔白骏的女儿,梁王张其礼的外甥女,他前两天刚下旨意让梁王伺机攻打荆州,以便给赢烨造成两面夹击之势,乔雁锦便在这个当口出事。这恶心人的手法,颇似太后的手笔。养精蓄锐这么久,她到底是耐不住要作妖了。
“事情闹大了?”沉思一回,他问。
褚翔道:“听闻是谭婕妤她们在后苑找云美人养的那只狗时发现的,待会儿韩卫尉估计就要来求见您了。”
“夜深了,朕不欲在此事上耽搁时间,你去外头等着,见了韩京叫他明天再来禀报,将两人看押好不准出意外。另外,派人去知会乔白骏一声,让他明日早朝后留一留。”慕容泓道。
褚翔有些惊讶于慕容泓这无所谓的态度,即便乔雁锦只是美人,可妾室与人私通,陛下也不至于若无其事到这般地步?
“怎么?还有事?”慕容泓见他僵着不走,问。
“没有,属下告退。”褚翔回过神来,行礼告退。
他出去后,慕容泓倒又将手里正在看的折子放下了。
没感觉,他对乔雁锦与侍卫私通一事完全没有任何私人情绪上的反应,生气,耻辱,怒不可遏,完全没有。
所以说,必须要对一个人有了感情,才会对她有忠贞专一这方面的要求吗?若是没有感情,哪怕她占着名分,也全然不影响什么。
如果是这样,那越计较,代表越爱吗?他容忍不了长安与钟羡有牵扯,哪怕他心里明白这牵扯不是男女之情,那都是因为他爱长安,所以斤斤计较不可理喻。那长安一开始介意他有后宫不肯接受他,后来勉强接受了,又不肯入他的后宫,岂不是也恰好证明她也很爱他,所以才容不得他有别的女人,哪怕她明白他对她们并没有感情。
原来至始至终她和他都是一样的,因为爱,而互相伤害。
这样想来,还是他伤她更多,因为后宫那些女人是占着他妻妾的名分,实实在在存在的。长安呢?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有一个换命之交,他还容不下他,他用爱的名义任性自私肆无忌惮地伤害她,终于,逼走了她。
想通了这一点,慕容泓一时心如火煎,难过到浑身每一块皮肉每一寸骨骼都叫嚣着唯有疼痛才可以缓解这种煎熬。他想套上骏马星夜兼程去找长安,告诉她是他错了,是他向她索取太多却付出太少,这样的他不配她全心全意不遗余力。他更想和她一骑绝尘远离是非,从今后朝夕相对形影相随。
可是他不能,除了坐在这里继续忍受这种煎熬之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痛苦让他清醒,逆境让他成长。他偶尔也会觉得自己非常可笑,明明不是凤凰,却似乎只有浴火才得重生。
他不怕浴火,他只希望,自己最后一次重生,能成为长安喜欢的模样。
第595章 一类人
次日一早,长安独自一人在驿站后头的小树林里散步。
太阳还没出来,树林里光线昏暗晨鸟啁啾,冷清而荒僻。
长安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地方,因为每当来到这样的地方,总会忍不住思考人生的意义。就如这叶间的虫,地上的蛇,还有枝头的鸟,从生到死,这短暂的充满各种彷徨痛苦的旅程,意义何在?
推人及己,自己活这一世的意义又何在?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对她来说已经不能算是什么问题,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似乎已经丧失了寻找快乐的能力。
每天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涌入脑中的是茫然,进而空虚,然后才是桩桩件件等着自己去做的事情。这种感觉让她日渐崩溃。
她觉得两辈子自己都是孤独的,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在此刻,她需要再次重温被孤独掏空的感觉。
上辈子她用不停换男友的方式来排解这种孤独和空虚,这辈子,她又该怎么做?她又能怎么做?
慕容泓,她告诉自己要和他彻底断了,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可是……昨晚又梦见他了。
梦里他还是未亲政时的样子,口嫌体直,傲娇得不行。笑起来唇红齿白眼尾柔软,有一种旁人没有的精致的青涩感。
好久不曾见他那样笑,梦里却依旧清晰得纤毫毕现。
长安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一抬头,不期而遇一株白玉兰,枝丫清瘦骨朵亭亭,单薄优雅像是那个人的模样。
她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忽而侧眸向来路投去清冷一瞥。
一身红衣的高大男人摆造型一般靠在离她五丈距离外的一棵树干上,盘靓条顺艳光四射,让这略显沉寂的树林都亮堂了几分。
见长安投来目光,他展颜一笑,道:“很好看。”没头没尾的三个字,也不知是在说花还是说人。
长安发现这男人正常的时候,还真是挺养眼的。
“你老跟着我做什么?”她回过头,也不看花了,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
陈若霖跟上来,抱怨道:“这无聊乏味的日子让我浑身不舒服,只好看看能让我舒服的人聊以慰藉了。”
虽然知道此“慰藉”非是彼“慰藉”,但这并不影响长安想要抽死他的心。
见她不搭腔,陈若霖几步追上她,问:“今日有何安排?”
“看卷宗。”长安言简意赅。
“一堆废纸有什么好看的?”陈若霖身形一晃挡在长安前面,兴致勃勃地提议“不要做这种虚度时光的事了,我们去溱水上钓鱼如何?”
因为前路被挡,长安只得停步,仰头看着他好整以暇地问:“明明花点银子来去不会超过两刻时间就能买到的东西,却要费神费力亲自去钓,你这就不叫虚度时光?”
陈若霖垂眸看着她,目光如此刻悄悄穿透枝叶的阳光,浅淡而清透,道:“这世上的事无所谓值不值得,关键是从未曾领略到曾经做过这个过程。生命的奥义,不就在于对未知的一份好奇吗?小时候好奇海蛎饼的味道,成年了好奇女人的味道。站在海边好奇海上的风景,到了海上却又好奇彼岸的风景。若是没有对这些未知的好奇,我大约也只能好奇一件事了。”
说到此处,他故弄玄虚地停下,长安轻飘飘地接上他的话:“一口气不来,到底会去何处安身?”
陈若霖笑:“若不是身陷其中,怎能脱口而出?千万别想着死啊,你不好奇我们俩的孩子长什么模样吗?”
“我好奇你个鬼!”长安伸脚踢他。
陈若霖借势用足尖巧妙地一勾她的腿。
长安重心失衡向后便倒。
陈若霖上前揽住她的腰将她扶稳,一脸得意地教育她:“站稳了再踢人呐!”
长安一拳捣在他胸前的伤处,在他吃痛的表情中一脸淡定地教育他:“伤好了再发春啊!”
陈若霖恬不知耻:“你以为我不想吗?只是见了你我就控制不住。昨晚的问话还继续吗?让我亲一下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今天亲脸颊就可以。”他看着她有疤的侧脸。
长安推开他,道:“这样的交易倒是合算得很,不过可惜了,我这个人,有洁癖。”
“你进了茅厕再出来,会觉得自己被茅厕弄脏了?”陈若霖问。
长安斜睨着他:“你把和自己上过床的女人比作茅厕?”
“若是觉得我不该这般比喻,那嫌我脏的你,又把她们看做什么?”陈若霖不答反问。
长安竟被他给问住了。
见她不说话,他弯起唇角,一针见血:“不要在我面前故作清高了,你我本质上根本就是一类人。”
长安面不改色:“不要胡乱攀亲,我跟你八竿子打不着,更遑论是一类人。”
“是,你看我像是只会掠夺的人,而你还会给予和施舍,所以你认为你和我并非同类。但是你难道没有发现,你不快乐的根源,就在于你给予和施舍的行为与你本来应该掠夺的本性背道而驰?若你天性善良,给予和施舍本身便会给你带来快乐。但是你不是,所以你才会在满足别人的同时因为委屈了自己而痛苦。放过自己,这世上你唯一欠她圆满幸福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只是你自己。”
长安又发现了陈若霖一个新的技能——蛊惑人心很有一套。若她不是活过两辈子,在心理年龄上比他成熟很多的话,在她本身如此茫然空洞的情况下,极有可能被他蛊惑。
对于有利己之心的人来说,他的言论听上去委实是无懈可击,而哪个人敢说自己完全没有利己之心呢?可惜她是个活过两辈子的人,这辈子和上辈子相比,多了什么少了什么,谁能比她更清楚?
她这辈子是比上辈子活得累,但是能结识慕容泓,钟羡,嘉容,纪晴桐,还有吉祥太瘦这些曾经真心对待她,如今也依然真心对待她的人,她觉得不亏。这种感情上的满足,不是上辈子那糜烂肤浅的肉体欢愉所能比的。至于她如今不快乐的原因,她以为,就跟她身上的疤痕一样,当初伤得深了,每逢阴雨天,总要麻痒酸痛地作怪一番。她和慕容泓之间的情伤不可谓不深,偶尔发作影响到心情和状态,不足为奇。
陈若霖这个男人或许真非池中之物,可是年龄和阅历是硬伤,他这点浅薄道行想要诱她入彀,还远远不够。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点头:“你说得有几分道理。”说罢转身,若有所思地往回路走。
陈若霖并不相信她真会如此轻易地接受自己的观点,所以他继续试探:“那,待会儿去钓鱼么?”
“不去!”长安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过若你有兴趣,可以教我骑马。”骑马这项技能,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还是很有必要掌握的。旁的不说,将来若真遇到需要逃跑的情况,也能应付自如。
“愿意为您效劳。”对陈若霖来说,他要的只是和长安相处的机会,至于是钓鱼还是骑马,都没分别。
这时龙霜寻了过来,见陈若霖又和长安在一起,心中暗自警惕,上前向长安行礼道:“千岁,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长安还未说话,一旁陈若霖便嗤笑出声:“那般粗茶淡饭,也配称作膳?”他转向长安,“驿站条件简陋,我让下人略备了些粗茶淡饭,千岁可要同去用些?”
长安便对龙霜道:“你自去用,我去瞧瞧这陈家十五的粗茶淡饭,与驿站的有何不同?”
第596章 共用早点
长安跟着陈若霖来到驿站二楼他的房里,一踏进房门,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看着眼前被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长安颇感兴趣地问:“你出行莫非还要带上几辆马车专门装这些家具帷幔还有摆件?”
陈若霖过去推开窗子,邀长安在窗下铺着黑金富贵花桌布的小桌旁坐下,道:“往年为了生意一年总要来几趟扬州,所以我在溱水之侧置了一处宅院。今次过来,本来也该住到自己的宅院中去,可一来我不想离你那么远,二来,我不愿除你之外的其它人踏足我的地盘,三不想委屈我自己。无奈之下,只得命人搬了部分家具过来将这陋室装点一下。”
“你倒是讲究的很。”
“人若是有能力不让自己受委屈,又为什么要将就别人抑或环境?这一点你就做得不如我。当然,若是你说不觉得委屈,那就太可怜了。”陈若霖拎起侍从刚送来的茶壶,给长安斟了一杯。
长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嘴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眉头微皱:“苦。”
一直注意着她反应的陈若霖笑了起来,道:“我在福州有个朋友,是从海的彼岸来的。他对我说,每个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对这个世界最直观的感受便是苦,所以,每个人来到这世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哭。”
“看来你对他的这个观点十分赞成了。”长安道。
“你不赞成么?”陈若霖问。
长安向后靠在椅背上,道:“左右这会儿也没旁的事情做,我就给你普及一点生理常识。人活着需要呼吸,这一点毋庸置疑。空气从鼻腔或者嘴进入呼吸道,再通过呼吸道进入肺泡内,经过一系列的转换来维持我们的身体机能不出问题。但是胎儿在母体内,他们是不需要用肺来呼吸的。他们在子宫里的时候浸泡在羊水里面,一切身体所需都通过与母体相连的脐带获得。而一旦当他们脱离了母体,脐带被剪断,为了生存,他们最迫切的需求不是吃饱抑或穿暖,而是呼吸。第一次接触到空气,他们在本能地吸气和呼气的过程中气体会冲击他们的声带形成哭一样的声音。所以,孩子生下来之后,他们或许会因为饥饿寒冷或者别的什么不舒服而哭泣,但是,他们的第一声哭泣,本质是他们开始自主呼吸的表现……你听得懂吗?”
陈若霖一手撑着脸颊,看着她道:“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