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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0)

第16章 重逢

修缮万像神宫是每年祭祀前的头等大事,为了能博得武曌欢心,薛怀义每回都要召集上百能工巧匠到此,整个工程从菊月开始,直到腊月结束。至于薛怀义其人,呵~我想你是应该听过他的。

我是葭月被太平流放过去的。负责修缮神宫的总管太监大抵知道我的来历,将我分派到缮事最轻的冬宫。

冬宫里的壁画由两幅巨作组成,东边一幅描绘的是武曌出游巡视的场面,西边一幅画的是垂拱四年武曌迎接外来使节的场面,两幅画在冬宫的中轴处衔接自然,一眼望去,仿佛置身于人海之中(我想起花音在半月楼对我讲的难听话,那时也不得不服)。

我负责修缮的是西边的皇帝迎使图。东面的壁画已经被之前去的两名画师修复完善,西边的这幅倒是一点儿没动。那时我心里也蹦出些不满来,心想这冬宫的壁画虽然规模巨大,但那两名画师三个月只修复了一半儿也着实忒慢了些,难怪太平要我救急。

接下来的十几天,从卯时至酉时,白日里的时间我全耗费在了修复壁画上。

好在我去之后,修复进展得一帆风顺,那两名画师似乎也听说了我的来头,从开始的傲慢变得谦谦有礼。只不过,我总觉得其中一个叫史岳的画师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让我很不自在。是以,除了平日必须的接触,我是不愿意和他相处的,晚上睡觉也会将地铺拖到另一个角落(修缮完成前,所有的工匠都就地和衣而寝)。

有一天晚上,我起身上茅房,恍惚中看见睡在不远处的史岳他们不见了。当时心里也没多想,走到茅房解开裤带就尿了起来。忽然,一种悉悉索索,偶尔夹带着*的声响飘了进来。

我脑子一惊,人就清醒不少。我穿好裤子,蹑手蹑脚地寻着那声音走去。我大概是走到了冬春两宫交界的地方,那里正好没有挂灯笼,我就见到两只黑影纠缠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有些害怕,却又控制不了好奇,心说这里到处是人,若是有危险,大叫救命便是了!

于是,我沿着墙根贴过去,走近几步一看,天哪,竟然是史岳他们!

我看见那两个男人衣衫不整的相互亲吻抚摸,顿时血往上冲,感到有些恶心。

可我,却移不开眼睛。

呵~很可笑吧。那是我第一次偷窥男男之事,也是唯一的一次。我想,我的某些改变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悄然发生的吧。

我不太记得后来是如何回到冬宫的,回忆起来,好像只有那两个男人爱抚的场面。不过,那个三十几岁的画师史岳像是发现了什么,看我的那种奇怪眼神愈加明目张胆。

终于有一天,他的手摸进了我的被窝。

我几乎是跳了起来,狠狠地叫他滚蛋!

史岳不知廉耻的笑着,一边说他喜欢我,一边上来抱我。

我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将他踹了个趔趄。

这时,和他相好的画师惊醒过来,他看着我,眼中满是嫉恨。我当时想,我若非是太平的面首,他一定会冲过来掐死我吧!

可是,我有什么错!

我冲上去又踢了史岳两脚,彻底毁灭了他对我的幻想。等我发完了脾气,他的相好才过来将史岳扶了回去。

我不屑的呸了一声,晚上却再也不敢睡了。

后来的几天,相安无事,我放松警惕,以为史岳他们是决计不敢报复的。

不想,我太低估了他们。

那时候已入腊月,皇帝迎使图的下半部分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上半部分离地面大概二十尺,人必须登上天梯才能完成。

我记得那天很冷,天空落雪,独见冷阳。

我站在天梯上端着彩料,拿着画笔,正在修复一朵祥云剥落的边缘。

这时,我就觉得脚底下微微晃了一下。我心头一慌,向下一看,他娘的,史岳一手扶着梯子,正不怀好意的看着我。

我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急忙呼唤救兵,可前后叫了好几声,除了自己的回音,完全没人答应。这时从门口走进来史岳的相好,冷笑着说,管事的太监去迎接羽林军了,冬宫这片儿,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一听就发现事情不妙了!可是,我才不会向那两只兔子求情,我嘴里骂骂咧咧,把太平也抬了出来,心说怎么着也要忌惮一下吧!

不想史岳突然将支撑在天梯间最底下的一块踏板掰断了,我一下子住了口,正惊讶于他的手劲儿,那兔子又掰断一块!我有些傻眼了,情急之下就往下爬。

谁知我没下两步,就听咔咔两声,天梯立在地面的两脚向旁滑了开去,终于失稳,我惊呼一声,直接从上面摔下地来!

我当然没被摔死。那两只兔子显然事前经过了精密的谋划,即不弄出人命,又能让我吃尽苦头。

我先是撞上旁边一根盘龙柱,额头被撞出一个大青包,然后屁股落地,差点被摔成残废。

这时,我看见几名太监走了进来。

他们见到我的样子,显然吃了一惊,忙问原委。我听见那两只兔子说,是梯子坏了,我才从上面掉下来的。

呵呵,当你被孤立的时候,即使有理,你也会百口莫辩。

太监数落了他们几句,几个人将我搀扶起来,问我有没有大碍。

我看了史岳他们一眼,发现他们也没那么轻松,似乎也担心我讲出真相。我说过我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更何况,我们争执的因由,实在难以启齿。于是我苦笑着,对太监们摇一摇头。

太监就安慰了我几句,然后说,羽林军已经到了,总管大太监召集所有的工匠到祭祀台训话。

我当然知道羽林军是皇宫的亲卫军队,得罪不起的。于是,只得捂着屁股,顶着血包,一瘸一拐地去到神宫外的祭祀台。

经过刚才的事情,我们冬宫一行人到得最晚,是以全站在了人群最后。

上百号的工匠密密麻麻,又遇着下雪,我完全看不见前面的情形。只听见总管大太监用他那不阴不阳的声音高声说道:端月祭祀将近,为保大周昌盛,羽林军奉御旨,酌,左郎将暮大人带军驻扎,督-尔等日行,护-神宫平安。

我心里咯噔一响,心说又是个姓暮的,正猜测着这个暮字是不是和暮晓川的那个暮相同,就听总管大太监喝令道:请暮大人入正殿!

前面的人群默契般地分为两边,让出中间一条丈来宽的道路。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看见史岳他们去了另一边,不自觉地又瞪了他一眼。不过,他的注意似乎完全被吸引到了前面。只见他双眼放光,脸上的神情和头一回见我时,简直像极了!

我不明就理,也朝前方看去。

我就看见一名身着绛色军服的年轻军官,骑着一乘同样是绛色的骏马,从通道那头,缓缓走到这头。

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肯定是被摔得神智不清了!

他是暮晓川!

暮晓川,真的是暮晓川!

他眼里的神色,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经过我,居高临下俯看我,仍是那样的淡漠,仅属于他的淡漠,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我不知道与他对视了多久,也许只是经过我身边的一刹那。

雪雨中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人们四下散去,只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在祭祀台。

呵呵~曾经入室行窃的盗贼,成了守卫皇宫的将领,应该没有比这更荒谬讽刺的事了!

我除了震惊,只有傻笑。我甚至连冲上去质问他的勇气也被这突入其来的变故冲散了!

我忽然想到了鹤先生-那位教书先生同样消失了一年多的时间。

鹤先生,暮晓川这不会是巧合!

可,若这一切都是阴谋,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17章 影子

羽林军进驻万象神宫后,迅速将各个要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保卫起来。工匠们见这阵势,更是不敢怠慢,纷纷加紧赶工,恭迎武帝圣驾。

至于暮晓川,打从头一天起,我便没见过他人,问那些羽林军,他们也是不讲的。我问过两回,没个答案,心想再打探下去,人家还以为我图谋不轨呢。于是,我不得不暂时忍下一切好奇,专心修复壁画。

一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我梦见自己手腕上戴着一对儿碧玺手钏,当中那粒饱满的红色碧玺突然闪出一道亮光,我一看,碧玺里面平白出现一团火焰。我想将手钏扒掉,可是任我用多大的力气,它们都纹丝不动!突然,手钏自己不见了,里面的火焰落在我手上,点燃了我的皮肉,我痛得大喊,却怎么也叫不出声,眼睁睁地看着火焰迅速的从衣袖漫延到全身,烧得我的骨头噼啪作响

我惊醒过来,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我看向史岳他们,没想到正好看见那两只兔子在干龌蹉的勾当!

本来之前的火气还没过去,这会儿我终于忍不下去了,破口大骂,叫那两只兔子滚,别脏了老子的眼睛!两个人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兴许是担心我将事情闹大,不甘心地分开身子,不过仍是躺在一起。

我在梦里受了惊吓,醒来遇到这种事儿,一时睡意全无,心烦意乱地穿了衣服,披了狐皮大氅摔门而去。

不过,一出宫门,我就后悔了。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寒风嗖嗖地刮着人脸,将我的尿劲儿也冻了回去。守在宫门的羽林军走过来问我话,我心里一溜,就想对史岳使个阴招。

我对守卫说,冬宫里有两条小蛇,也不知是怕冷怎么的,整晚钻人被窝,我实在受不起折腾了,让史岳他们在被窝里捉蛇呢,我出来透口气。

守卫听我说的煞有其事,问我,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蛇。我充愣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是不信,自己去看。

其中两个像是听出点儿门道,向同伴们使了个眼色,便进了宫门。

我幸灾乐祸地偷笑,转眼处,却见远处的走廊边上,立着一个人影。

是暮晓川。

我没想到他会在冬宫,当时心里着实也吃了一惊。有一个瞬间,我曾厚颜无耻的猜测,他是在等我。哈~好吧,不论如何,我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跟他叙旧。

可我刚朝暮晓川的方向迈出一步,便被羽林军拦下了。

子时已过,不得随意走动。他们命令道。

我昂首道:我乃暮大人故友-长安宁海瑈,有话与大人讲,请军爷通传一声。

那人见我义正言辞,似乎得罪不起的模样,果真就去了暮晓川那儿禀报。

我站在原地等,心想若是那强盗翻脸不认人该怎么办?却也只能故作镇定,心下反悔。

过了一会儿,通传的士兵转了回来,恭敬的对我说,暮大人有请。

我这才松了口气,裹紧了大氅,走向那个男人。

那段路,我走了很长的时间。越是靠近他,我越是心慌,之前想好的说辞一点点的遗落在身后我突然想到,若暮晓川是危险的,我为何仍要执意接近!我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我不能回头了。我看见那个阴郁的男人倚在暗红光亮的柱子旁,双手交叉抄在怀里,那双淡漠的眼睛,却是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白雪。

他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淮汀阁初见时的情形。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外面的焰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断他,却听他先开了口。

长夜难眠,你有话问我?他已经看出我的来意,哑着嗓子问。

我板着脸,点点头。

在你眼中,我仍是一个盗贼吧他叹一口气,又转眼看向飞雪。

我看到他眼角的哀愁,只觉心跳莫明的加速着。

你不担心我告发你?一定是你伪造户籍履历,才骗过兵部!我试图用讥讽掩饰我面对他时的慌乱。

你不会讲。暮晓川目光如炬,仿佛看透我的心思。

谢谢你。他突然对我说。

我愣了愣,不明所以。

帮了我。他续道。

我这才恍悟,原来他说的是把手钏带给鹤先生的事情。

既然提到这个,我索性问:那条腰带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一份谢礼而已。

谢礼?嗬,天底下还有用脏物当谢礼的!真要谢我,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我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如今想来,似乎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会不自觉地随着性子。

你怕,便扔了吧。他说。

怕?我宁海除了怕死,什么也不怕!

暮晓川突然笑了一下,仍然是很浅的笑容。

你很怕死?他问我。

我讥讽道:我可不像暮大人有铜头铁臂,刀枪不入,我这种人,只能谨小慎微的活着。

他点点头,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他就朝我缓缓走近。

他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肩,摇曳的火光中,我看见他脸上隐隐透出一种绝决的神情。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我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可是之前那种身在山中的异样感觉,此时,却更加强烈起来。事到如今,所有危险的信号全都来自我的感觉,没有人叫我应该如何做,也没有发生任何真实危险的事情。但暮晓川的那句话,仿佛在提醒我,我将来,或者正在经历的某件事情,关乎生死。

我不由得有些担忧,再也不想与他耍嘴皮子,也顾不得臣节使仪,直说道:暮晓川,咱们挑开天窗说亮话,你故意接近我,到底是何目的?

我从来没有故意接近你,只是我们每次总能相遇。

他收回手去,重新倚靠在柱子旁。

我以为他在敷衍我,于是走到他跟前故技重施:你不讲?好啊!那我便散扬出去,羽林军的左郎将大人便是长安城内的强盗笑笑生!

暮晓川凑上脸来,我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睛,看见他被雪风吹裂的嘴唇动了动。

我说了,你不会。他说完,径直朝另一头走去,再也没有回来。

呵~人家早就看准我是个胆小鬼不敢滋事,就这么轻易的将我打发掉了。暮晓川与鹤先生到底有何瓜葛?那个强盗又是如何做上五品官位的?我吹了一晚上雪风,连事情的皮毛都没有问出来!倒是把自己弄得杯弓蛇影的,甚至怀疑史岳那小子是来害我的。

说到那两只兔子,那晚上可不好过。哈哈~以为我不在,便可以无发无天,没想到被羽林军逮个正着!两个人光着屁股在大殿里蹲着,好不狼狈。管事的太监也被惊动了过来,一看这还得了,万象神宫是武曌神权的最高象征,那两只兔子竟敢在这地界儿私通,一定要严厉惩罚,杀一儆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