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今夜想要在这里过夜?”看着跪坐在其身前的义朝,文显面无表情,令人看不透他现在的所思所想,只有双瞳中浮现几分讶异。
“是!”义朝高声道,“兄长大人他说想在这里过一夜,好跟许久未见的我多聊上一会。”
“……他刚刚不是说他只会在这里待上一会吗?”文显反问。
义朝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时,文显再次出声道:
“也罢,他是在这里停留一个时辰,还是停留到明日,也没什么差别。”文显摆了摆手,“你去告诉他——我最多只留他到明早,明早过后,他就必须给我离开。”
……
……
文显目送着义朝的离开。
在义朝离开后,文显也缓缓地从榻榻米上站起身,随后径直地朝宅邸深处的一座房间走去。
这是座房门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房间。
但这扇看上去没什么特点的房门后面,竟是一座小小的佛堂。
佛堂的最中央,安放着一尊只有一人高的小佛像。
这座佛像双手合十,双目半阖,向前俯视,仿佛在睥睨万物。
对佛学有深入了解的人,定能立刻认出这尊佛像的真面目——正是佛教密宗中最无上崇高的佛:毗卢遮那。
不过在进到这座小小的佛堂后,文显全程没看毗卢遮那的佛像一眼,只笔直地走到佛像的前方,走到被放置在佛像前方的一台刀架。
这台刀架上只放置着一柄打刀。
一柄刀身弧度极大,刀鞘与刀柄都黑紫相间的打刀。
文显用双手将这柄刀从刀架上取下,随后缓缓将刀刃拔出鞘。
仓啷啷。
随着刀身被一寸寸从鞘中拔出,文显的双眸被刀刃所反射的光给照亮。
这柄刀所反射的光,竟带着几丝诡异的紫色光亮……让文显的双瞳都蒙上了一圈紫色的光。
……
……
山田浅右卫门宅邸,原间宫的房间——
“如何?”间宫朝刚回来的义朝问道。
义朝点了点头:“很顺利,父亲他同意留你到明早。”
“那便好……那么义朝,午饭、晚饭就麻烦你送过来了。”
“兄长大人,您……不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我和你们一起吃饭的话,氛围会很尴尬吧。”间宫笑了笑,“就凭我和父亲……山田浅右卫门先生他现在的关系,我与他同席吃饭,只怕会是谁都觉得面前的饭菜难以下咽吧。”
“所以我还是独自一人吃饭比较好。”
说罢,间宫站起来。
“好了,义朝,我们去你房间吧。”
“我是以‘为了能和你多聊聊’为名目而留在这里的,所以还是待在你的房间比较好,不容易让人起疑,而且一直待在你房间,也比较方便我们今夜的行动。”
“嗯!”义朝把头点得格外用力,“就在今夜,让那女孩脱离这阿鼻地狱吧……”
……
……
在大约半个小时前——
山田浅右卫门宅邸,原间宫的房间——
“能再生脏器的女孩?”间宫的双目因震惊而瞪得仿佛眼珠都快从眼眶中掉出,“……义朝,快给我说清楚,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一切……都要从一个多月开始说起……”义朝低着头,缓缓道,“在一个多月前的某天,我受父亲之命前往刑场,处斩死刑犯,而父亲则与我同往,检查我目前的功力如何……”
年轻一辈刚开始在刑场接手处斩工作时,老一辈的人在一旁进行监督与指点——这也算是山田浅右卫门家族的不成文规矩之一了。
“在顺利地将当天的死刑犯处死后,我便与父亲一同回家。”
“但在回家的途中,我与父亲突然都听到旁边的巷子内传来奇怪的声音。”
“进到巷子一看,原来是2个地痞在欺负一个小女孩。”
间宫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时不时地点头以作应和。
有着百万人口的江户,自然是什么人都没有,地痞到处惹事只不过是极常见的一幕。
“那2个地痞是想侮辱那个小女孩,在我与父亲赶到时,其中一个地痞已经掏出一柄小刀来割那女孩的衣服了。”
“亲眼遇见这种事情,自然是没有当作视而不见的道理。”
“我独自一人便赶跑了那2个地痞。”
“事情发展到现在,都还算正常……”
“但接下来发生在我眼前的一幕,就彻底地不正常了……”
“那2个地痞在用小刀割那女孩的衣服时,因为那女孩拼命挣扎的缘故,那柄小刀不慎割伤了她的小臂。”
“我本想带那女孩去找医生疗伤。”
“但在去扶那女孩时,那女孩却拼命抵抗,说‘不要碰她’。”
“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这女孩刚受到惊吓,还未缓过神来而已。”
“然而……在我刚将那女孩扶起来时,却看到那女孩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只不过眨了几个眼的功夫,那女孩的伤势就完全愈合。”
“那时,我和当时就站我旁边的父亲都吓傻了……”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已经颠覆了我对世间万物的认知。”
“而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父亲已经最先回过神……并开始了行动……”
“父亲把那女孩给打昏,然后将这女孩带回了家……”
“有时候……真的是觉得父亲是个很可怕的人呢……”
“目睹如此骇人的一幕,在我仍在傻眼、不知所措时,父亲已经迅速回过了神,并马上想到——这女孩大有用处……”
“父亲在强行将这女孩带回家后,便开始了测试。”
“他想测试那个女孩——既然伤口能这么快长好,那脏器受损后是否能恢复呢……”
“于是……父亲就把那女孩关在了地下室,开始了测试……”
“测试结果……让父亲喜笑颜开……”
“这女孩的脏器,是会自己再生的……”
“于是……”
义朝的话还没说完,已经一脸阴沉的间宫已经替义朝把余下的话说完了:
“于是父亲就将这女孩监禁着,不断取这女孩的胆脏,以这女孩的胆脏来制作人胆丸。”
“……没错……”满面痛苦的义朝闭上了双眼,“那女孩年纪很轻,虽然有点营养不良,但其胆脏仍是相当适合用来制药的优质胆脏……”
“义朝。”间宫这时沉声发问道,“除了你和父亲之外,还有谁知道这女孩的存在?”
“除了我与父亲之外,没有其余人知道有这么一位神奇的女孩被关在我们宅邸下方的地下室。”义朝答道,“父亲没有告知任何人这名女孩的存在,也没有向幕府上报。父亲他大概是想独占这女孩,好让这女孩能帮他源源不断产出优质的人胆丸吧。”
“……义朝。你有参与到这惨无人道的制药中吗?”间宫追问。
“没有!”义朝猛得睁开双眼,矢口否认,“我从没参与过。”
“在父亲刚开始用这惨无人道的方法来制药时,我就觉得这实在是太惨无人道了,一直不停地劝父亲不要再做这种残忍的事,让父亲放这可怜的女孩自由。”
“可父亲却说——‘会有数不胜数的人,因优质的人胆丸而得救了,这种能造福大众的事情,有什么不做的理由?’”
“……呵。”间宫发出大大的冷笑,“真像是……他会说的话啊……”
“父亲能毫不留情地将这女孩视作制药工具,但我……做不到……”义朝接着轻声道,“为了尽可能地减轻心中的罪恶感,我有一直跟那女孩聊天,尽我所能地安慰她……”
“虽然有着一具极神奇的身体,但从她的言行来看,不论怎么看都是一极普通的女孩。”
“她说她名叫阿竹,来自大坂,是普通的工匠之女。”
“她一遍遍地哭着、央求着我放她离开,让她回家……”
“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对我良心的折磨……所以就在前不久,我趁父亲不在家,偷偷将那女孩给放走了。”
“然而……我刚将女孩放走,父亲就回来了,发现那女孩逃走后,父亲就带着我去追,我本以为江户那么大,父亲大概是找不回那女孩了,但不知是上天眷恋父亲还是怎么回事,结果还真让父亲追回了那女孩……”
“在看到父亲竟真的找到了那女孩时,我……本想拦住父亲,给那女孩挣取逃跑的时间……”
“但我……”
露骨的愧疚之色在义朝的脸上迅速冒出。
“没有那个拦在父亲身前的勇气……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又将那女孩抓回来……”
“……这不怪你。”间宫轻声道,“你已经尽力做了你所能的事情了。”
听到间宫的这句安慰,义朝的脸色稍稍转好了一些。
“在父亲将那女孩又抓回来后,我就在思考新的能助那女孩脱困的方法。”
“那女孩对江户人生地不熟,只让她一个人逃走,她根本没法逃远。”
“所以若要让那女孩逃离这里,最佳的方法,还是让一个可靠的人带着她逃跑。”
这时,义朝扬起视线,看着间宫。
“……原来如此。”间宫轻声道,“你刚才说的‘我现在是带那孩子逃离这儿的最佳人选’是这个意思啊……”
义朝轻轻地点点头:
“我也是直到刚刚,你提及人胆丸的事后,我才想到——带那女孩出逃的最佳人选,现在就在我的面前。”
“拥有信得过的人品,而且还有将人带出江户的能力。”
“兄长大人,您来得实在是太及时了啊。”
义朝的脸色此时缓缓变得严肃。
“兄长大人……我是真心希望那女孩能早日逃离此地……”
“所以——能拜托您带那孩子逃离这儿吗?”
……
……
当天深夜——
山田浅右卫门宅邸,义朝的房间——
“兄长大人,差不多是时候了。”穿得整整齐齐,和服两边的袖子都已用束袖带扎起的义朝,向身前同样也是已用束袖带将袖子扎起的间宫正色道。
“嗯。”间宫抓起放置在身侧的佩刀,“走吧。”
间宫与义朝拟定的计划相当简单粗暴——深夜开始行动,进入地下室,将那女孩带出来。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今日白天的时候,间宫才让义朝去和文显慌称他要为了和弟弟多聊一会而在这里过夜,然后一直待在义朝的房间,等待夜晚的到来。
现在的时间,换算成现代地球的时间单位,大概是晚上11点。
这个时间点,山田浅右卫门家上至家主文显,下到普通的侍从,都已入睡。
义朝与间宫一前一后地从房内出来后,以不会发出声响的步伐朝地下室所在的方向走去。
山田浅右卫门是个常和尸体打交道的家族,所以对山田浅右卫门家族没多少了解的民众编出了许多与山田浅右卫门有关的都市传说。
比如:为了锻炼年轻一辈对尸体的“耐性”,山田浅右卫门会强迫族内的年轻子弟自幼时起就对着尸体吃饭。
再比如:山田浅右卫门的家里堆放了如山的尸体。
这些都市传说,基本都是在瞎掰。
比如“山田浅右卫门家族会强迫族内的年轻一辈对着尸体吃饭”就纯属瞎掰。
但“在家中堆放如山尸体”就亦对也不对了。
山田浅右卫门的确会将刚在刑场处刑完毕的尸体带回来、安放在家中,但不会存放如山一般多的尸体。
因为这些尸体消耗得很快,“试刀”这门生意,一直都极红火、不缺客人,上午拉回家中的尸体,说不定下午就被拖去给人试刀了。
因为尸体消耗速度快,所以也不必担心尸体会存放过久而发臭。
若真有尸体发臭了,会被及时清理掉——山田浅右卫门的人又不是什么没鼻子的变态,尸体发臭了也会觉得恶心。
存放尸体的地方,就是地下室。
山田浅右卫门家族的宅邸下方,有着座极宽敞的地下室,地下室较阴凉,所以将尸体存放在地下室,尸体不容易腐烂。
而宅邸下方的地下室,同时也是炼制人胆丸的炼药房。
义朝:“到了……”
间宫与义朝此时站在宅邸的一处偏僻的走廊角落。
此地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
在这空无一物的走廊角落上,义朝蹲下身,掏出一根铁制的钥匙,将钥匙插进脚边的一个不起眼的空洞中,转动几圈后,脚下的走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兄长大人,我们走吧。”义朝一边说着,一边攥着钥匙向上拔。
吱呀……
就像门被拉开一样,这根仍插在孔洞中的钥匙就是门把手,攥着这“门把手”向上提的义朝,轻轻松松地掀起脚下走廊的一大块木板。
木板的后方,是朝地下延伸的楼梯,因光线过于昏暗,所以只能看到楼梯通往如墨般的黑暗。
间宫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油灯,将其点亮。
“走吧。”间宫一马当先地顺着楼梯,朝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大门的钥匙,只有俩人拥有——家主文显和已经确定是下任家主的义朝。
因为光线昏暗,再加上这楼梯很窄,所以间宫和义朝都走得很慢。
在二人都在缓步朝下方走去时,走在间宫后方的义朝突然冷不丁地说道:
“兄长大人……多谢……”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帮我放那女孩自由……”
“没啥好谢的。”间宫淡淡道,“我也只不过是不想再让父……山田浅右卫门文显他再接着做这么惨无人道的事情而已。”
“而且那女孩如此惨的遭遇,也让我实在是难以熟视无睹。”
间宫其实跟义朝隐瞒了一个理由——他之所以会愿意去救那位名叫阿竹的大坂女孩,还因为这女孩的身上,说不定有着他们葫芦屋调查已久的和“不死”有关的线索。
毕竟伤势极快极快愈合,连内脏都能自我修复,这些都和间宫他们认知中的“不死之身”的特点相吻合。
因此不论于公于私,间宫都没法弃那女孩于不顾。
“话说回来——”间宫这时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义朝,“你与文显既然是唯二的两个知道那女孩的存在,并且还拥有着地下室钥匙的人,那你上次私放那女孩后,文显没质问过你什么吗?”
“没有……”义朝摇了摇头,“我上次私放那女孩后……父亲应该是有怀疑过是不是我所为的。”
一抹复杂的笑意,在义朝的脸上浮现。
“毕竟不论怎么看,我都有着最高嫌疑。”
“但父亲直到现在,什么都没和我说。”
“他大概……是想放我一马吧……”
“……这次在成功救出那女孩后。文显他可能就不会再放你一马了。”间宫将视线转回到前方,“你做好觉悟了吗?”
“嗯。”义朝目光坚定,“我早就做好觉悟了。顶多也就遭父亲一顿毒打而已。”
在谈话之间,二人已经下到了楼梯的最底部。
地下室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尽管这地下室有设计通风口,尸体一旦发臭便会立刻被处理,但此地始终是堆尸体的地方,味道自然不会好闻到哪去。
“兄长大人,这里。”义朝走到间宫的前方,给间宫带路。
在跟随义朝向地下室的一角走去时,间宫顺手用油灯将挂在沿途墙上的蜡烛点亮。
原本昏暗的地下室,随着一根接一根蜡烛被照亮,缓缓变得敞亮。
尸体往往会被随意地堆放着,但直至目前都没看见一具尸体——大概是尸体被用光了吧,这也是常有的事。
地下室并不宽敞,没一会儿,间宫便看到——前方的地下室角落处,坐着一位被铁链拴着的女孩。
粗大的铁链,一端连接着墙壁,另一端则拴着女孩的脖颈。
铁链还算长,所以这女孩的活动范围还算广,活动范围覆盖小半个地下室。
在其活动范围内,有着便桶、食物、清水、换洗衣物等物。
间宫看到这女孩,而这女孩自然也看到了间宫与义朝。
看着朝她这边缓步而来的间宫与义朝,女孩的脸上先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惊恐。
但在看清为首之人是义朝后,女孩脸上的惊恐之色缓缓消散,变得稍稍镇定了些。
“阿竹,别怕,是我——义朝。”义朝稍稍加快了步伐,然后单膝跪在了女孩……也就是阿竹的跟前。
“义朝大人……”女孩将怯生生的目光看向站在义朝身后的间宫,“这位是谁啊……”
间宫此时于心中暗道:
——看来义朝之前跟我说的他常常和这女孩聊天,并非假事啊。
根据此时眼前的场景,不难看出——这女孩很信任义朝。
“不用怕,这位是我的兄长,他是来与我一同救你出去的。”
“初次见面。”间宫向阿竹鞠躬行礼,“在下间宫九郎。不用害怕,就如义朝所言,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现在间宫与阿竹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遥,所以间宫得以将阿竹的容貌看得更清楚。
年纪大概只有15岁上下,容貌算不上好看,但也算不上难看。
她穿着干净的衣服,虽然气色不怎么好,但她的精气神还是要比间宫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
间宫原以为——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那么久,被频繁地剖开肚子取胆,这女孩的精神状况一定会很糟糕。
义朝似乎是看穿了间宫此时的所思所想,他出声解释道:
“父亲每次取胆时,都会先给阿竹灌强力的迷药,让阿竹减轻痛苦……啊,抱歉,阿竹,我不说了。”
义朝的解释戛然而止——因为他身前的阿竹从他口中听到“取胆”这个词汇后,脸颊“唰”地一下变得苍白无比,身子更是直接发起抖来。
“这些话,等之后再慢慢说吧。”间宫说道,“先把这孩子的铁链给……”
啪,啪,啪,啪……
突然自间宫和义朝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间宫的话头。
听到这脚步声的下一刹那,间宫也好,义朝也罢,二人的脸色双双一变。
脚步声,是自二人身后的烛光照射不到的黑暗处响起。
随着这阵脚步声响起,一道人影缓缓从黑暗中显现。
自黑暗中现身者——是一名腰间佩着黑紫相间的打刀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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