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如泣如诉,展眉望去,波光粼粼处,东船西舫悄无声,唯见江心月浸白,连两人岸的拉纤工人也有三三两两地禁不住驻足倾听。
想来吹奏之人定是明月阁的某位头牌吧。
一曲终了,笛声袅袅似仍浮于江心轻风之上,旋即那画舫欢快的舞乐之声又启,似又恢复了热闹,舞影绰绰中,最大的画舫中走出一人,似是微醉,略显蹒跚地行至舟头,扶着围栏沉思,过了一会直起身子迎风而立,才显那人长身玉立,挺拔轩昂,长发在月色中逆飞,荷色云锦服上锁子绣的数朵红艳的海棠风流,微露内里的白衣盛比月三分,金丝边绣的紧束窄袖,腰带处镶着几块雕龙画凤的玛瑙,下摆宽幅上的银绣如意纹在月光下微闪。
那人微熏,独立舟头,慢条斯理地低吟着,那细碎的声音随风微微传到我的耳中 :“……欲折槿花霜林谢,镜台空照懒梳妆……。”
舫中又有个小人影跑了出来,仰头扑到他的脚下,他手中的银酒壶微洒,便被琼浆玉液给打湿了。
他微低头,抚上那个小女孩的扎着双髻的头上,紫金冠上的珠子饱满圆润,在月光下颗颗晶莹闪耀,冠后的金翅羽微颤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六十三章 玉人折扬柳(二)
哎?!不对啊,我揉了揉我的那只好眼,那个高个的雅人看上去十分眼熟啊。
忽地有人大力地撞了我一下,我摔在地上,我眼冒金星中却见眼前有二三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听口音像是北地那里来的,长脸的那个凶神恶煞地粗声喝道:“像个娘们似地杵在这儿做什么,没看见窝窝头快没了么,把老子饿极了就把你给吃了。”
有人赶紧扶起了我,我捂着脑袋抬头,原来是兰生,他崩着脸看着那群壮汉中那个极高个子的国字脸大汉,那大汉的左面脸上还刺着字,像是他们的头,明目张胆地插上我们的位置,那个国字脸经过我时转过头来,阴狠的目光在我和兰生脸上冷冷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
兰生拉我后退几步,低声道:“且忍一忍,他们人多,还黥着面,又是北地来的,恐都是些不要命的辽人莽汉,咱们还是不要吃眼前亏,领了馒头便去船上。”
我便咬着牙点了点头,同王二跟在这几个壮汉后边,那几人过了一会儿,前面起了骚动,却听有人大骂起来:“就这又臭又硬还发霉的窝窝头,这是给人吃的吗?”
后面的人群听了这话,向前涌去,亦把我们往前挤了去,却见满是一萝筐一萝筐的烂窝头,有几只蛆虫不停地在长着霉斑的窝头里爬来爬去,那分窝头的穿着执事服,满脸肥肉,黑绸衫裹着圆滚身材,同我们这一帮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流民形成鲜明的对比。
“咱们长盛计是可怜你们这些流民,”那肥执事掂起个窝头,然后扔了下去,冷笑数声:“怎地,你们这些刁民还想着咱们给你们备着燕窝鲍翅来伺候不成。”
长盛计?这是长盛计的生意?我一下子窜到前面去:“长盛计的大掌柜还是贾掌柜吗?”
那个工头先一愣,看到我的蜈蚣眼又吓了一跳 :“那里来的鬼毛子。”
我沉声再一次问道:“你们的大掌柜是贾善吗?”
“是又怎么样,你个毛子也配提我们大掌柜的名…..?”
不等他说完,我厉声打断他:“既是贾善,是出了名的贤人善人,如何做了此等没有良心的事来?更何况长盛计是君记西州四省最大的分号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君式族业规定各分号是有善款留存以安抚灾民吗?君莫问大老板最不耻的就是这等私扣善款,欺凌弱小,鱼肉百姓之事吗?”
众人听得愣了一愣,然后后有个中年人附合道:“原来这也是君老板的产业啊,君老板可是有名的乐善好施,我在瓜州也曾吃过他布的粥,那可都是白嫩新鲜的大米粥啊。”
按君氏惯例,每年经营所得将会有百分之一留着作为善款,就是以防国乱灾变,用以给朝庭捐粮或是施粥分粮,安置灾民,当时这是连段月容也同意的事。那长盛计是我君氏西部四省最大的分号,往日在西部各省分号中就属贾善上交的利润最大,我这才放心授于他西部各分号之大总管,真没有想到他也做出私扣善款,欺压流民这种无耻之事,心下便是怒气丛生,一时也顾不得会暴露紫眼睛,冷声喝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说,君莫问让他掌管四省之职,他就是这样昧着粮心来执事?”
众人也怒声附合道 :叫你们掌柜出来,如此不拿人当人。
有伙计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之人,胆战心惊道:“罗爷,对岸的刁民好像听到风声,也绕过来了。”
那叫罗爷的胖执事见闹事的人多起来,便气焰顿减,软声道:“各位,各位好汉哪,这个,不是我们长生记欺凌弱小,实在现下世道不好,可那君莫问被掳去西域后,号上的银量都被他调走了,故而长盛计看上去是家大业大,实则也就是个空架子,便是贾大掌柜出来,施的也是这种窝窝头啊。”
我心中怒气升腾,我何时调过长盛计的银量,此人故意把责任推给我,着实可恶。
“我们拿劳力换粮食,这是我等应得了,什么叫施给我们的?”几个壮汉跳出来,其中一个国字脸的揪住那罗爷的前襟提了起来,厉声喝道,立时那肥胖的身子便离了地。我盯睛一看,正是刚才将我推倒在地,j□j们队的那几个东北大汉。
那罗爷眼珠一转,假意道:“这位好汉且放我下来,我现在就去库粮里看看,换些白面来给各位吧。”
那几人便冷哼一声,正要放他下来,我上前一步,严肃说道:“这位好汉还是先留这位罗爷一留,请余下的伙计回去调些好的馒头包子出来吧,以免这位罗爷去搬弄事非,叫些爪牙来,我等在此地等着方为妥贴一些。”
那国字脸冰冷的目光在我脸上又溜了一圈,把那罗爷扔给长脸的:“老七,看着他。”
他睨着罗爷冷哼一声:“肥猪,你就跟着爷我坐一下。”
他大声对一众长盛计伙计高声叫道:“你们罗爷就在这里,陪我们聊聊,识相的就快点去给爷换些白面儿,不然老子削了你们家罗胖子。”
他声如洪钟,底气十足,不想这时有个伙计一溜言的逃到后面,喝道 :“他们抓了罗爷,快叫人来。”
立时,在那些一筐筐的窝窝头后面,有几个维护场子的高壮的打手持着刀枪棍捧地冲了出来,见人就打,拉纤的两岸变成了混战场面。
群众的怒火一经点燃,便是星火燎院 ,越烧越旺。
饥饿的人群疯狂地向前挤踩着,我被人踢了几下,兰生紧拉着我的手被硬生生地崩走了,我高声叫着兰生的名字,但是互相推挤的人群全完淹盖了我的叫声,场面完全失去了控制。
过了一会儿,有人惊呼,官兵到了,我抬眼一瞧,陡然心惊,果真有重兵装甲的官兵到了,有个像是士官长的模样,对着混战中的群众高叫:众民听着,非常时期,快快弃械投降,不然格杀勿论。
可是那长盛计的罗爷见官兵到了,便指示伙计不停手,只是狠狠地将用板砖石块向流民扔去,而后面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往前推挤,有些官兵也被挤倒了,我看得真切,站在前头的那几个北地大汉,竟然抄起家伙也不管是穿着铠甲的士兵,只是冷冷地用手中的武器捅向官兵,我大声叫着,好汉住手。可是已经晚了,那些官兵没有办法,终是下令放箭,我心中又惊又怒,所谓官逼民反亦不过如此了,转念一想,冷汗又流了出来,若是被官兵抓到了,就等于宋明磊知道了,焉有活路在。
无数的惨叫声混着血腥气传了开来,一向纸醉金迷,绮人睱思的玉人河边漫延着无数流民的鲜血,远处那三艘画舫已然只剩下一个小点,那美妙欢快的歌舞声似是犹在耳边,却残酷地被无数饥饿的流民那惨叫声所淹灭,那些可怜的流民到死也是个饿着肚子,有人背上中了数箭,却依然血肉模糊地爬到那堆发霉的窝窝头那里,含着血泪一口咬下,死不瞑目。
我胸中血气翻腾不已,高声叫着兰生,然而不知何时,四处箭雨丛丛,混乱之中有人将我撞倒了,众人踩踏在我身上,生疼生疼,忽地有人提起我:“快跑。”
我抬头一看,却是那国字脸的北地大汉,一把将我扔向河中,厉声道:“仵在这作什么,不想死就跳河走啊。”
我这才发现无数的人在大叫着往河滩逃命,我奋力游向河中央,耳边不停传来利箭呼啸之声还有众流民的惨叫之声。
这一场混战仅仅是一场著名的流民起义的开始,史称“汝州惨案”, 而三国南北朝的局面发生列变正是始于这场惨案。
亦不知游了多久,就在我筋疲力竭之际,触到前方硬物,我混天暗地爬上,摸了一把脸,这才发现我堪堪地赶上那三具华丽大舫中最后一艘后头放着的一叶运舟,正紧紧抓住船尾,再回头,却见对岸仍是火把通明,惨叫之声依然淡去,月光下传来的却是北地之风的民乐。
我使劲爬上船,揉着耳朵,把其中的河水倒了出来,那音乐声一下子喧哗起来,却听有一主要歌者,似有二个歌童相和,所秦乐器亦不似中原或是大理,有横笛,拍板和拍鼓,而那歌声节奏甚是急速欢快。
我呛着水,心中慢慢清晰起来,这好像是北方契丹之地的音乐。
果然是契丹人来此?却不知可有大理的人在此?
我正想摸到暗处,却感到有人在我后背,我快速回头,是那国字脸的北地大汉,这才想起方才是他救了我.
“喂,紫眼睛的,你怎么样?”他一边喘着气问道,一边爬上岸。
“我没事,”我向他拱拱手:”多谢相救,不知兄台可好?”
“要杀我的人还没有出生哪。”那人直起身子来,仰天哈哈大笑一阵,用力甩了一下头,水珠就溅了我满脸,有点像平时给小忠洗澡的感觉,只听他叹声道:“也不知道我那些兄弟怎么样了。”
想起兰生,我心中一动,不知兰生是否也上这船。
他却爽朗一笑:“你姓啥叫啥呀,看你文文弱弱的,方才打起架来倒也凶狠,下次我见着你,自会罩着你。”
我也微微一笑:“区区金木,敢问大哥姓名。”
“我姓法,叫法舟,打北边那疙瘩逃难过来的,”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都说西京天子脚下找食吃容易,却不想到了梁州遇到潘毛子,哎!世道忒乱哪。”
他站起来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强壮的胸肌和窄腰。
我别过头,心想,他的个子真是又高又壮,我见过的人之中,恐是只有我那于飞燕大哥才能与之相比了,我便站了起来,向他报了报拳,就要跳上大舫。
他有点发愣:”你上哪里去?”
我正要回答,却感到有人轻拍了几下我的后背,我快速回头,背后空无一人,我疑惑间又有人拍我的左肩,而且还是在我回头以前已经拍了几下,我的汗毛竖了起来。
法舟却又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让我感到好像一个作小偷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偷偷潜起来偷东西一样,他爽朗道:”看来这船上有扎手货啊.”
我咽着唾沫,忽然觉得特别想念沉默的兰生,只得慢慢地回过头来,却见前头的大舫舟头正隐隐坐了一人,黑暗中带着斗笠更是看不清面目,唯有一双厉目发着湛湛的光,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杀意。
月光西斜,露出脸儿来,那人也站了起来, 对我们抬起了头,原来那人乃是一耄耋老者,却鹤发童颜,双目灼灼有神,一双厉目边的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高人无异.
以这老者的功力,方才要致我们死地,如探囊取物一般, 必是看我等乃是无辜流民,放我们一马,如今必是要我们自动离开,我正思忖间, 便向老人家一躬到底,诚致地开口道: “这位老人家,我等为匪兵所逼,不幸……”
不想话未完结,法舟却大喝道:”老头子,你爷爷我被那群操蛋的官军相逼, 方才上了你的船,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尽管拿出来,不然爷爷我把你的船砸个稀烂.”
我的脸皮抽搐着,慢慢转向我那个不知死活的难友,低声地喝道:”兄台慎言.”
法舟斜睨着我,轻描淡笑地哧道:”堂堂大老爷们别尽说这些文绉绉的话,俺听不懂,那老头子便更听不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吃花包子哦,
心又一痒就放上来了,两人久别重逢的下半章就请周六过来看吧,嘻嘻
“不会像台湾小言里面的男主一样抽我骂我扁我踩我,然后再蹂躏我强奸我折磨我啦?!
我走狗屎运喽喂?!”
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改掉那几个乱码,那些内容应该是木槿以为段月容不会打她骂她, 强奸她,等等一串,然后认为自己“走狗屎运”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玉人折扬柳(三)(完)
“哪里来的野人。”这时从那老者身后又闪出一个面目清秀,气质桀骜的少年,身姿挺拔磊落,恰好我还认识。
我傻在当场,哎!熟人哪!他怎么来了?
“仇叔,这种角色,还是让我来解决吧。”那个少年,睨着法舟,活动着筋骨,眼看就要向法舟扑去。
“且慢,沿歌,”那个老者慢慢开口道,“少主让你看着‘木头’,出来作甚?”
没有人看清老者的手中一根鱼竿何时甩出,生生挡住了那个少年,我那最顽劣、最聪明、最有个性、也是曾最令我头疼的学生--君沿歌。
沿歌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在那船底下对着一堆木头,都快霉烂了,想着出来给你老人家搭个手也好。”
我心中激动起来,难道,难道,刚才在拉千之时看到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乃是段月容和夕颜?
是了,既是大理同辽人细作见面,少不得段月容出面,这厮又风流成性,定是称着办正事的关系前来寻花问柳,那既是如此,为何带着夕颜出来,岂不带坏夕颜,而且又十分危险?
又想到沿歌说到木头,因为木头在黔中当地黑语便是贵重的货物,便又联想,莫非是段月容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带了些宝物前来同辽人作交易?
我心思百转间,却惊闻法舟又爆惊人的哈哈大笑:“真正没有想到这条船上原来有异族人在,那爷爷我可不客气了。”
他转眼便攻向那个老者,可是在半道上却猛地转向沿歌,沿歌眼神闪过一丝杀意,冷笑着接下了法舟一击,口中却懒散道:“您看,还真来对了。”
那个仇叔一拧身,早已插到法舟和沿歌中间,左手推开沿歌,右脚踢向法舟下盘,快得不可思议,他冷冷道:“回去看好木头。”
沿歌却嘻嘻笑道:“出来撒泡尿不行吗?”
称他们揪斗之际,我一拧身就想往大舫那里移去,可是那个仇叔迅速挡在我的面前,那个仇叔快如闪电地点向我的左肩,眼看我就要掉下船舷,只听伴着一声利嘨,我被人拉了回来,抬头却见一个带着头巾的清俊少年,混身是水,从上至下地对我满面含笑。
我心中一喜,刚站起来,大舫上隐现众多矫健的黑影,仇叔挟着凌厉的攻击奔向我们,兰生对我使了一个眼色,将我甩开了去,我没站稳,坠入甲板之下。
打斗之声渐消,我睁开眼,却是幽暗的船底,波涛轻轻拍打船身,我细细听来,前方好似还有孩童低低而暗哑的哭泣声,我暗忖莫非是夕颜他们?好端端地把夕颜关在下面做什么,难不成因为我而加怒于夕颜。
鼻间传来一股隐隐的木香,混着淡淡的酸味,我往前轻手轻脚行去,果然一堆上好的酸枝原木出现在眼前,前面两个武士正戒备地守着,咦!沿歌讲的不可能就真是这堆酸枝吧?。
古时行船,因怕风雨摇晃,往往随船带着很多重木头来压船,最常见的是红黑酸枝或是紫檀木,海南盛产紫檀,以前我前往北地经商往往从南方购些海南的珍贵紫檀压船,到了目的地便将紫檀高价卖出,再装些各色酸枝倒回海南,确然我从来没有专门派人看守,因为再好的木头,亦不过是木头,不必大费周折,而如今的情况,必有隐情。
我想着如何能再到近前去,不想那两个武士却忽地身体一僵,倒地不起,我骇然回头,兰生颀长的身影却如鬼魅而至,两点墨瞳在黑暗中灿若星辰。
他微挑嘴角,对我无声而笑,年青而没有血色的面容在微弱的油灯下显出一番不可思议的俊美来,我却无端打了个激凌,总觉得他这个样子很熟悉。
那个样子很像原清江给我生生不离时的微笑,过了一会宋明磊逼我喝无忧散的样子又跳了出来,那些都是生命里很不堪而可怕,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可憎的记忆,但却是第一次莫名而真实地叠加起来,然后再莫明而强制性地浮显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挥之不去。
“你的脸色不好,”兰生收了那抹潇洒而诡异的笑,对我皱眉道:“可是收了伤。”
说着便探向我的脉博,我努力不露出心中的惊骇,硬挤出一丝笑,使劲摇着头,快速跑过去看看那几个武士是否有救,还好,还有呼吸,只是中了隔空点穴,看服饰和招术是地道的大理武士,而不是我君氏暗人。
转身再看兰生,他的面容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也不看我一眼,只是面向那堆酸枝木淡淡道:“听说夫人同大理太子感情甚笃,已有了一个女儿。“
“夫人如今难道只担心这些大理狗的死活?”他的口气中有了一丝哧笑,眼中冷咧如冰:“难道夫人不该担心下,也许那‘木头’会是踏雪公子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