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鼠。”任姨还不知道,敲着额头审他,“到底把海螺藏哪去了啊?”
刚被送去任家的时候,十岁的骆炽还很容易不安。收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从来不舍得用,一定要全藏起来。
任姨被他这种勤勤恳恳囤宝贝的精神打动,索性在花园里找了棵树,在树上给他藏了个超级隐秘的保险箱。
那时候的骆炽有什么好东西就揣在怀里,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往树上跑。
任姨站在树下,笑得肚子疼,一逗他就故意说自己养了只小松鼠。
小松鼠定定站在原地,心跳急得几乎冲破胸口。
……
一定不能急。
任姨的病绝对不能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格外短暂的几秒钟里,骆炽已经迅速想清楚了要怎么做。
小松鼠埋着头老老实实地挨训,小声道歉,说太喜欢海螺,不舍得埋到沙子里。还有只能许一个愿望实在太少了,怕浪费掉,所以一直在想。
任姨又气又笑又心疼,捏着他的脸,要他干脆不要写信了,写一堆小纸条塞进去。
任姨当然知道骆炽什么都清楚,所以干脆连故事也不编了。
任姨光明正大地跟他保证,想要什么都可以写,随便写,姨姨会帮他把所有的小纸条都变成真的。
小松鼠也红着脸痛改前非,立正发誓,在三天内一定交出海螺。
……
天黑以后,骆炽照顾着任姨睡下,一个人跑回海滩,把那片海滩翻了个遍。
他打着手电,找遍了沙滩上能看到的海螺壳,可每个里面都是空的。他想着时间太久了,或许是被涨潮的海水带进了海里,就又去近海来来回回地找。
时间实在太久了,找不到其实很正常。
每个海螺壳里面都是空的,只有海水、水草和湿沙。
任姨给他的海螺丢了。
不能让任姨知道。
骆炽的右腿又有些不听使唤,他绊了一跤,摔在海水里。白天在医院听到医生说的话终于从脑子里冒出来了。
骆炽一动不动地扑倒在那片海水里。
直到身体里所有的水汽都往外涌干净了,他才猛地坐起来,用力抹干净脸上的海水,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不该许那种愿望,他当时应该许愿让任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他怎么忘了许愿要任姨长命百岁。
海螺丢了。
不能告诉任姨,不能让任姨知道。
骆炽坐在那片海水里,他察觉到海水在涨潮,铆足力气支撑着站起来,拖着右腿在潮水没过自己之前挣扎着上了岸。
“不要害怕。”骆炽教训自己的右腿,“不准害怕。”
他用力按着那条腿,自己低声告诉自己:“有办法。”
什么事情都会有办法。
他来想办法。
大概是听进去了他的教训,那条腿除了摔的那一下磕破了皮,被海水泡得火烧火燎的疼,就没再有别的问题了。
骆炽重新回到沙滩上,把那些被自己丢掉的海螺壳全收集起来。
他打着手电仔细比对它们,找到一个跟记忆里最像的,带回自己的小屋。
海螺壳的棱角毕竟有着细微的区别,他用小刀仔细切割掉了稍微不一样的部分,又用砂纸打磨得光滑,把它泡在水里洗得格外干净。
他还要去照顾任姨,所以他把自己也用热水洗干净,仔细处理好伤口,给自己做了热乎乎的饭菜吃下去,换上舒服的家居服。
他把自己照顾得一定能让任姨放心。
然后骆炽带着那个海螺,坐在台灯下,专心致志地许愿。
他在里面塞满了揉成团的小纸条。要任姨开心要任姨健康,要任姨先不管工作了好好休息,要任姨快一点养好病,要任姨不再因为任何事发愁。
骆炽坐在桌前,把所有的纸条检查了一遍。他又觉得这样不可能在任姨那里通过,所以又攥着笔,努力再补上几件有关自己的事。
……活到八十岁。
他希望任姨可以活一百一十一岁,所以自己活八十岁,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睡着了。
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找到很多喜欢自己的人,很多高兴的事,让任姨放心。
找到一个最喜欢的人,带回去给任姨看。
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成年,考到驾照,开车带着任姨出去旅行。
学会开船,开船好像也要驾驶证,到时候买一艘小船,带着任姨去海上兜风。
任姨还想玩跳伞、蹦极和深海冲浪。他有点害怕深海,但他可以在旁边跟着游,他想他很快就可以不再害怕。
骆炽写了一整宿,第二天早上,他带着海螺跑回了医院。
任姨靠在床头,一张一张看那些小纸条。
骆炽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还好,任姨看起来没有发现海螺的异样,只是把那些纸条看完,又高兴地夸了半天骆炽抱来的崭新的质量最好的冲浪板。
任姨没有问更多的事,她只是抱着骆炽,轻声和骆炽聊天,又慢慢地给她的小火苗讲了很多道理。
任姨说,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快乐,不是活得久。
任姨说,有时候,有些事就是不讲道理又没法避免。那么如果它发生了,不是任何人的错。
任姨说,冲浪板这么棒,一定得带走。她最喜欢大海,恨不得永远睡在海里。
任姨对他说,小火苗要活得很好,一定要活得好,不然姨姨要伤心。
……
邮轮静默在海港的灯火里。
风把窗帘掀开一点缝隙,淡白月色滑到床边。
骆炽在无意识的混沌里咬紧牙关,他昏沉着蜷起身体,把自己埋进那片冷月里。
大概是把它当做了海水,骆炽一声不吭,只是放任着水汽从紧闭着的眼睫下不断渗出来。
明禄打开制氧机的开关,低声开口:“先生。”
现在的情形,不适合贸然叫醒骆炽。
困在雾里的骆炽对自己的身体并不上心,虽然并不抗拒治疗,却也只是因为影子先生要他吃这些药、打这些针,所以就照做。
但今晚意外被海螺勾起的回忆,却叫他在这样混沌的昏沉里,依然拼命挣扎出一点力气,要保护那个记忆里的任姨不伤心。
……会有这样鲜明的情绪反应,一定比那种茫然的平静好得多。
明危亭点了点头,他把动作放得更轻,把骆炽一点一点从冷汗里抱出来。
骆炽陷在梦里,肩背手臂本能绷紧,却又因为这具身体里能够攒出的力气实在太过微弱,只剩下筋骨里溢出的微微战栗。
明危亭想要替他按摩放松,但骆炽的每一处关节都僵硬,身体又冷得厉害,实在挑不出可下手的地方。
于是他把骆炽整个托进怀里,让骆炽的每一处都和自己靠近。
这些天的朝夕相处,骆炽已经熟悉了他的气息,即使陷入梦魇也不再抵抗。不知不觉,靠在他身上的那半边身体开始变得温暖柔软。
明禄调整好氧气流速,放轻脚步走过来,把面罩递给明危亭。
明危亭抬起手,用手背碰了碰骆炽偎在自己肩头的半边脸颊。
感觉到那里的温度已经回暖,他又把骆炽在怀里仔细翻了个面,接过面罩,替骆炽戴好:“是谁做的?”
“任家那个儿子。”明禄的音量放得很轻,“他……应当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任尘白不想看到有人喜欢骆炽,不想让任何人给骆炽送礼物。
明禄甚至怀疑,就连替任夫人复仇这种事也不过只是个幌子——或许连任尘白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个幌子。
任尘白只是在用这种事做借口,更加心安理得地去毁掉骆炽。
他阻拦着骆炽自救,毁掉骆炽在乎的东西,挡掉骆炽身边的全部善意……就只是为了弄熄那团对他来说实在过烫的火。
任尘白大概早就陷入了某种强烈到扭曲的偏执,他不择手段地对付着骆炽,甚至已经忘了自己这么做的初衷是什么。
任尘白多半已经忘了,他最开始做这些事,是因为他觉得不安。
他发现骆炽根本不必靠他或是任家活着——他终于发现骆炽根本不可能被藏起来。那团火不论到哪都瞩目,明亮滚烫到他只是看着都觉得刺痛。
任尘白开始强烈地不安,开始烦躁,他总觉得骆炽早晚会走。
任尘白总觉得骆炽不会留下,不会留在这种无趣的地方,不会留在他这种人身边……他气急败坏地毁掉骆炽的东西,扔掉骆炽本来能收到的礼物。
可他不知道他还扔了一个海螺。
……
明危亭听懂了明禄的意思。
“已经把这件事告知对方了。”明禄低声说,“他会知道他做了什么。”
明禄回邮轮前就做了安排,他垂着手,继续向下说:“他没被送去他们家的医院,荀院长不介意再多收治一个病人。”
任尘白的车到不了自家的医院,除非任家还有人头脑不清楚,不肯放弃一个已经半疯的废掉的继承人。
……任家的人头脑当然很清楚。
明禄查看过消息,他已经收到了荀臻的回复,抬起头:“先生,要让他醒过来吗?”
“不急。”明危亭说。
明禄等着他的吩咐,明危亭却又停下话头。
明危亭垂下视线,他摸了摸骆炽的头发,把那个刚被做好的新海螺放回骆炽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