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本来觉得妇人生孩子,就是怀足了月份诞下就好,哪知还会有这么一遭,看着九娘日日被折腾的寝食难安,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这日,一大早还未起来,九娘靠在榻上捧着唾盂吐得稀里哗啦。楚王见此,忍不住皱眉道:“他如此折腾你,不要也罢。”
九娘差点没把手里的唾盂给扔了,她勉强把唾盂塞进莲芳的手里,又从莲枝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嘴角,强忍着满嘴酸味儿,捂着自己的肚子,瞪着楚王,凶巴巴地道:“你再说一遍?”
楚王看着九娘,终究不敌她眼中正在打转的泪光,移开眼睛,良久,方道:“你最近瘦得厉害。”
瘦?
他这是心疼她了?可是心疼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九娘这阵子完全是痛并快乐着,其实快乐还要占多数,每每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想着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可能会长得像她,也可能像他,她的心就会软得不像话。
余嬷嬷说如今还早,待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她就能感觉到孩子在肚子里的动静。他(她)会在里面踢她,会在里面手舞足蹈,会在里面一天天长大,直到瓜熟落地,变成了一个小婴孩,待长到一岁左右,就会软软的叫她阿娘……
九娘每每想到这一切,就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她也知道楚王是在心疼她,看着她这样一遍遍的折腾着,他虽然口里不说,但最近无缘无故发了很多次脾气,连带常顺都挨了好几次排揎,她都明白。可她不能接受他竟有这样的想法……
早说了,九娘从来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她非常善于揣摩人心。所以她并没有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出来,而是去了楚王身边,小意的拉着他的衣袖,垂首道:“夫君,妧妧想给你生一个像夫君一样的孩子,也是那么俊,也是那么聪慧。”
她的声音很小,再加上莲枝几人见势不妙都退去了帘幔外,这床榻的方寸之间也就剩了夫妻二人。
楚王看她怯弱的垂着脸蛋,下巴尖瘦得可怜,长长的睫羽抖颤,双颊上却又带着害羞的粉润,顿时心中一片绵软,不禁伸出手来,顺了顺她披散在肩上的长发。
又是夫君,又是妧妧,这是平日里楚王求都求不来的待遇,只有每次她被自己折腾狠了,才会这么娇娇软软的自称。
楚王苦笑,明知她是故意的,却总是忍不住想要依了她。
罢了罢了,他本就是一时愤言,明知道她有多么的稀罕那个肚子,又怎么可能会逼着她不要这个孩子。
“你若是再继续瘦下去……”
“不会的。”九娘慌忙打断:“我每天都有好好吃饭。”
楚王撇了她一眼,心中微微有些酸涩,可又想着她说想给自己生一个像自己的孩子,也像他这么俊这么聪慧,心中又不禁泛上几分喜悦。
她这是在夸自己长得俊了?
楚王一直知道自己这身皮囊还算不差,但自打自己长成以后便再无人敢当面这么说,尤其这话又是她说出来,他表面上虽然自制,实则嘴角早就忍不住勾起了。
用罢早膳,楚王便去前院了。
常顺小心翼翼的推着他,偷眼瞄了瞄他的神色,估摸着今日殿下大抵心情不错。
现如今正院那边就是殿下的晴雨表,只要那边折腾狠了,殿下一整天都阴阳怪气的,连带下面人也要冤枉多吃许多排揎。
到了外书房,不多时,楚王府的数位幕僚以及王府属官便到了。
多年前楚王便遥领了楚州都督一位,这几年中,承元帝屡屡降下恩赏,截止至今楚王已是众位皇子中唯一一个领大都督衔的皇子。
都督,承旧唐制,乃是大齐现今各州军政最高执行者。不满十州为都督,管十州以上为大都督,一般由亲王遥领,王府门下属官代行其职。如今在楚王领下的有数十州府,所以日里楚王的公务也是极为繁忙的。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承元帝既然想为太子一脉准备一把刀,一把足以与赵王成王等人分庭相抗、形成三足鼎立的刀,就不可能会薄待楚王。所以如今楚王也算是羽翼丰满,以他如今手里的势力,想要将赵王成王一并收拾了很难,但多做筹谋,收拾一个却是没有问题的。
楚王这会儿自然不会去对付赵王成王,三足鼎立的局势,是最符合当下情况的。尤其九娘突然有孕,将楚王本身的部署再一次打乱,此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那就是将池水搅得更浑一些,让众人的目光转移开来,尤其是承元帝的。
楚王今日招来幕僚属官,便是商议此事,这阵子朝堂之上实在太/安静了,还是添把火热闹一些更好。
天气慢慢转凉,大齐却进入了多事之秋。
不是这个州县闹了匪患,就是那个府城闹出贪墨案,连近多年来十分的安分突厥那边也是蠢蠢欲动,似乎有想进犯边关的意图。虽事情到了最后,皆都不了了之,但这阵子朝堂之上,着实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好好的热闹了一把。
而此时,九娘的孕期也正式进入了四个月,着实让刘太医诸人等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不过只是个开始,还有余下的五个多月要熬。
这日,将楚王送走之后,九娘便开始指挥着莲枝等人为自己更衣。
又到了每月进宫去请安的日子,每到这一日,九娘便格外慎重。幸好大齐时下贵妇们的衣衫形式各异,一袭高腰襦裙便足够解决九娘想要掩盖腰腹的问题。
九娘在镜前端视了自己一下,她身着一袭桃红色金线挑绣并蒂莲纹的高腰襦裙,胸部下方扎了一条鹅黄色串珠丝绦,肩披五彩银泥披帛。明艳的颜色相互碰撞,穿在九娘身上不显杂乱,反倒多了几分明艳,衬着九娘红润的脸色,更显瑰姿艳逸。
比起暑夏那会儿,九娘如今吃胖了不少,暂时恢复到与以前持平的状态。过了头三个月,九娘的孕吐不翼而飞,自然一天一个样,人慢慢的圆润了起来。再加上余嬷嬷帮她调养得当,气色更是一等一的好,白皙宛若羊脂白玉似的肌肤,粉光若腻,像花瓣一样娇艳的红唇,衬着满头乌亮的秀发,一点也不像是身怀有孕之人。
入了宫,到了和鸾殿前,刚好巧遇也同样来请安的赵王府侧妃孟嫦曦。
孟嫦曦睇了九娘一眼,眼中妒火翻腾,面上却是笑盈盈的道:“前阵子还说楚王妃日渐消瘦,让人心怜,这才多久啊,就丰腴成这个样子了。”
九娘瞥了她一眼,抚了抚自己白皙柔滑的脸颊,笑着道:“前阵子之所以会瘦,也是因为苦夏,我家殿下见我瘦成那样,心疼得不得了,日日叮嘱厨房变着花样做吃的给本王妃,会吃胖一些也是应该的,要不然我家殿下该说吃的东西都跑哪儿去了。”
说完,又斜瞥了对方一眼,一副‘我家殿下待我很好很体贴,你嫉妒也没用’的样子。
“你——”
九娘斜着睇了她一眼:“怎么?孟侧妃你嫉妒了?”
孟嫦曦赶忙收回一脸妒恨的模样,撇清道:“我会嫉妒你?”
九娘呵呵一笑,甚是不屑:“也是,据闻赵王殿下待孟侧妃甚是宠爱,连赵王妃也得退一射之地,你确实不用嫉妒本王妃。不过也是,这妾和正妻哪能一样呢,妾是要靠宠爱吃饭的,本王妃却是没有你这种担忧与顾虑。”
这话说得十分打脸,只差指着孟嫦曦鼻子说,你跟本王妃不是一路人,咱们不是一个等级的。
九娘也是被孟嫦曦此人闹烦了,她似乎从不吝于来找九娘的岔,见缝插针,闹大了她也不敢,却总是拿些言语来刺激九娘。
而如今,九娘才不会吃她这一套。
论身份,九娘乃是楚王妃,而孟嫦曦也是妃,却挂了个侧字。侧妃虽也是妃,也是上皇家玉牒的,但说白了不过是高等的妾室罢了。论地位,孟家如今式微,承元帝似乎也懒得搭理孟家了,待孟家人一年不如一年。而赵王,更是因为上元节那日之事,近大半年来一直很低调。
且楚王府从来没打算和这两家交好,所以九娘完全是一点顾虑都没有。
至于在和鸾殿前就和人争执起来,九娘更是不在乎,自打那次承元帝为她‘撑腰’以后,萧皇后便对她格外和颜悦色,别说斥责了,连说都不会多说她一句。
除非孟嫦曦是瞎了眼了,才会和九娘在和鸾殿前闹腾起来,所以九娘很淡定。
孟嫦曦牙齿几乎没咬弯,可她还没到丧失理智的地步。
她不能和萧九娘比,闹出事来,萧皇后不会拿萧九娘如何,但一定会趁机拿了她的把柄,给赵王府难看。赵王一系和成王一系从来不和,她不能因小失大落了把柄在对方手中。
自打孟嫦曦被赐婚给了赵王,生活便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家中人对她极为失望,原本怎么也能捞一个正妃来当当,却因为孟嫦曦的自作聪明只得了一个侧妃。到底也算是皇子妃,孟家人也没给孟嫦曦难堪,只是待她不若以往那般看重。
嫁入赵王府后,赵王一直对她宠爱有加,但为了不让御史们挑刺,明面上她是得敬着刘婉儿的。那刘婉儿面上是个恭顺贤惠的,实则暗里给了她无数苦头吃,两人私下里斗得如火如荼,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和睦友爱的模样。
而这一切,通通是眼前这个人照成的!
若不是她的突然出现,若不是她没按照自己的计划掉落陷阱,此时成为楚王妃的应该是她孟嫦曦,而不是她萧九娘!
孟嫦曦又怎能不恨萧九娘呢?
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她明明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每每看见对方都会像被针扎了似的,忍不住想去挑衅对方。
孟嫦曦紧握袖下粉拳,一时落了下风没关系,总有一日这萧九娘会落入自己手中,待赵王得了这天下,她会让萧九娘知道得罪了她有多么的惨!
进去通报的宫人很快转了回来,说皇后娘娘招两人进去。
九娘看都没看孟嫦曦一眼,顺了顺衣袖,便抬脚迈上殿前的台基。孟嫦曦深吸一口气,整了整面容,才跟随其后进入。
待例行问安后,萧皇后也没多留众人,便挥手让大家退了。
上了出宫的马车,小翠帮着九娘揉着小腿,面上欲言又止。
“怎么,是不是很诧异我每次入宫,一旦碰到什么事就和对方针锋相对,不落人后?按理,咱们如今这种情况,应该低调才是。”
九娘所言恰恰点明了小翠的心思,小翠确实是如此想的,却不敢对王妃所作所为多做质疑。
九娘点拨道:“越是应该低调的时候,越是要反倒其行。宫里关于我的风闻本就不好,我索性做个恃宠而骄的给人看。一般人有了身孕都是小心翼翼,只差在没在脸上写明了我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这不是明晃晃告诉别人有猫腻吗?谁会想到一个有了身孕的妇人,会如此不管不顾,甚至屡屡和人斗嘴生事,一副生怕嫌事少的模样?”
小翠大悟:“王妃英明。”
九娘摆摆手,唇边溢出一抹苦笑:“好啦,什么英明不英明的,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九娘面上看起来淡定自若,实则心中的紧张只有自己明白,可她却只能强压下这一切,只为了肚里这个孩子。虽楚王已经对她说了,该如何就如何,就算被人知道了也不用怕,但九娘还是想能瞒一日是一日。也是她太过于在乎,总想着狂风暴雨能来晚一些就晚一些。
小翠看着九娘唇边的那抹苦笑,心想真是难为王妃了。如此费尽苦心,哪家的妇人大着肚子,还要去考虑这些问题。
这皇家里的人,看似是世上最尊贵的人,可也是有很多无奈。
*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着,转眼间又到了寒冬。
到了冬天,九娘的日子就更好过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刚至,楚王夫妻二人便借着疗养腿疾,包袱款款去了城外的汤泉庄子。
在庄子上渡过了一个多月无忧无虑的日子,此时九娘的肚子已经完全遮掩不住了。
六个多月的身孕,不光是体型上的,包括走路的姿势以及坐姿都有很大的变化,想继续在人前遮掩是没办法了。眼见距离回楚王府的日子越来越近,九娘和楚王面临了一个问题,接下来该如何办。
楚王还是之前的态度,当遮掩不住时,就不用遮掩了。
九娘却依旧有些犹豫。
之后,在楚王各种劝慰之下,九娘才勉强同意下来。
九娘如今是关心则乱,楚王的说法确实有道理,与其等事情暴露出来,惹来承元帝的震怒,还不如主动坦诚,光明磊落的告诉对方自己并没有其他意图。毕竟就如同楚王之前所言,这是个孩子,不是一样东西,总不能永远藏着。
当然,有利也是有弊的,楚王如今是在赌,赌承元帝的心思。
*
又到了除夕这日,代表着团圆意味的家宴是不能少的。
九娘甫一出现在麟德殿中,便引来无数的诧异惊叹。
所有人都一副吃惊的模样,萧皇后甚至惊讶得半天都合不拢嘴。当然,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很快大家都恢复了镇定,但闪闪烁烁的眼神不住往九娘浑圆的肚皮上打转。
承元帝和太子是最后到的,见殿中气氛诡异,忍不住便顺着众人诡异的目光看去,眼神一下子撞上九娘那高挺的肚皮。
太子讶然,呛咳了一声,恢复镇定。承元帝面色不显,但看楚王夫妻二人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众人拜下,高呼几声万岁,承元帝叫起后,才又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萧皇后瞅了一眼承元帝的脸色,转首笑盈盈对九娘道:“这么大的喜事,楚王妃竟没有报上来,这是几个月了?”
九娘一副羞怯的模样,半垂着眼脸,答:“六个月了。”
“楚王妃可真能忍啊,都六个月了,才让咱们知道。”
孟嫦曦从方一开始的震惊,到此时完全是一副看笑话的模样。这有孕在别人家是好事,在这里可算不得什么好事,没看到那刘婉儿原本身子还算康健,经过那么一遭,如今却成了一个药不离口的病秧子。
她瞥了坐在她上首处的赵王妃一眼,面色苍白的赵王妃表情不显,袖下的手却是忍不住紧握了一下。
“是夏天那时候怀上的,臣妾有苦夏的老毛病,被折腾了一个夏日,再加上早年落了病根,太医诊断需调养几年方能有孕,便没有注意到这上面来。待知晓以后已经三个多月了,想着自己身子不好,怕承担不起这个福气,便瞒着一直没说。这不,太医说这胎已经稳当了,臣妾这才敢出门。”
九娘这话看似回答萧皇后,实则也是对众人的解释,至于别人相不相信,会想什么,那就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现如今九娘就是一个完全沉浸在喜悦中的母亲,眉眼间的喜悦几乎刺瞎所有人的眼,却不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