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坐的都不算蠢人, 听懂了俞小五说这些话的言外之意。
他们要是得寸进尺,惹得俞善姐儿不高兴了, 人家干脆把大作坊改建在自家的新庄子上不好吗?
俞善在心里夸了俞小五一句神助攻, 面带为难地答道:“我正为这事儿头疼呢,本来想着乡里乡亲的,有好事当然要先紧着自已人, 可新庄子上那么多庄奴, 总不能让我白养着他们吧?倒叫我左右为难了。”
一时间,堂屋里反倒静了下来, 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再也没人睁着眼说梦话了。
陈里长也万分庆幸, 得亏这俞善姐儿是个女娃娃, 不然以她的资财, 怕是要把自己这个里长给顶下去了。
族长俞茂山人老成精, 哪里看不出来孙子俞小五是在给俞善造势。
他瞪了嬉皮笑脸的俞小五一眼,沉声开口道:“既然是件好事,就这么定了吧。左右作坊也不占什么好地, 就村西面那片碎石河滩地, 总也种不出东西来, 一直荒着, 作坊就建在那儿最合适。”
老族长轻易不发话, 他一开口, 立刻挽回了这尴尬的局面:“另外, 建作坊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出人,如此到了年底, 会从村里的出息里分润一部分, 算做分红,若是谁家不愿意出力,谁家的分红就没有了。”
“做工的事情以后再说,作坊还是善姐儿占大头,用谁不用谁都由她说了算。”
俞茂山一锤定音,直接说起了细处,这可是大家切身利益所在,一个个不再说那些有的没的,都屏息认真听了起来。
不管心里究竟怎么想,建作坊的事情就这么得到了村老们和其他甲长的一致同意,其他种种可以从长计议。
今日议事比往常都要久,好不容易把事情商议下来,众人的热情高涨,一鼓作气就要把家家户户出人盖作坊的名单定下来,然后尽快破土动工。
没办法,天时不等人,过了五月节,很快就要开始夏收了,到时谁家也抽不出人来盖作坊。
所谓夏收有五忙,割打运晒藏,这是农人们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不光人忙得脚不沾地,还要祈求风调雨顺,吃干吃稀全看这个把月的功夫和运气了。
今年雨水太多,预料之中收成本来就不如往年,有经验的老农们每天都会在地里打转,盯着庄稼的变化,麦子水稻一旦焦黄就要开始抢收,不然一场雨就能把半年的辛劳白白拍在地里。
夏收之后,紧跟着就是秋播,这一收一种,少说也要耽误一两个月的功夫,少赚多少钱呐。
议完事,俞善起身要离开时,竟有好几个人破天荒地主动招呼她,态度自然又不失亲近,俞善都一一回应了,礼貌又不带丁点儿尴尬。
她看到还有些人磨磨蹭蹭的坐在那里不走,就知道他们还有别的话要私底下聊。
不过俞善一点儿也不在意,管他们聊什么呢,反正不会再聊龙舟赛了吧……
俞善一出村长家大门,就看见俞小五蹲在门口,冲自己挤眉弄眼的,看样子,竟是专门在等自己。
俞善先竖起大拇指,给小孩一个认同的赞赏:“今天捧哏捧得不错!”
“捧啥?”俞小五听得一头雾水,他心虚的摸摸鼻子,讨好地笑着说:“善姐儿,其实吧,铺子里有点儿小意外。”
“什么意外?”俞善闻言马上停下脚步,离五月初一可没几天了。之前她把铺子里的事宜交给俞小五,这小子千万别关键时刻掉链子。
“没什么大事,真的。”俞小五赶紧坦白:“是窑场那边,你指定的那种什么吸管杯,他们说从来没见过,烧不出来。”
原来是这事儿啊……俞善心里一松,又追问一句:“那其他定做的碗碟呢?”
俞小五赶紧摇头:“那些都没问题,窑场已经按时交货了;我检查过,碗碟烧得都精细,咱们糖水铺的标记和纹样都对,唯独那个叫吸管杯的,窑场大师傅说烧不出来……”
糖水铺里需要的碗碟量大,开瓷器铺子的店家自已就有窑场,遇到俞善这样的大客,还特别提供定制,不管是形制还是纹样,都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挑选。
俞善干脆订了三百套细白瓷的敞口小碗、小平碟、茶杯茶盘、瓷勺、筷托,外底全都打上“仙客来”糖水铺的名号,内底绘着一朵线条简约的仙客来花。边沿绘着简单的水波纹样,看起来也是雅致。
至于吸管杯,她曾经见过一只名为秋操的古玩荷花杯,杯身是卷起的粉色荷花瓣形状,杯底有孔,绘着栩栩如生的花蕊,杯身一侧附着的碧绿茎管是中空的,直通杯底的孔洞,可以吮吸杯中的饮品,相当于这杯子的造型自带吸管。
在俞善看来,这杯子不仅造型别致,更是一种很风雅的饮具,正适合放在铺子里供女客使用,免得有些饮品用勺子吃不方便,直接捧碗喝又略显粗鲁,用吸杯又斯文风雅,还不会破坏口脂。
俞善猜想,搞不好俞小五自己都没听明白吸杯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依葫芦画瓢的转述窑场的师傅听不懂倒也很正常,少不得还得自己跑一趟窑场。
事不宜迟,反正窑场就在县城郊外,离得不远,俞善心心念念惦记着荷花吸杯,也不等明天了,干脆下晌就让钱多宝驾着骡车,带俞小五一起跑了趟窑场。
窑场好找的很,就建在一片低矮的山丘旁边,离老远就能看见那里烟囱耸立,飘着袅袅青烟。
俞小五果然人面广,不过是来过两三趟而已,就已经跟窑场的人混熟了,看门的一见是俞小五来了,还笑着打了声招呼,就干脆地放他们的骡车进去。
一进窑场,俞小五根本不用人指路,带着俞善径直奔向其中一个正在冒烟的窑口:“那里正烧窑呢,这时候甄师傅肯定亲自在窑口守着,咱们直接过去找他吧。”
甄师傅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精神矍铄。
天气本来就热,哪怕已经封窑,一靠近正在烧制的窑口就让人觉得热浪滚滚。
俞善都觉得要是再靠近些自己头发都要焦了,那甄师傅倒没事儿人似的蹲在窑口看火,转脸一看见俞小五不由地一阵头大,中气十足地轰他赶紧走:
“你这后生怎么又来了,我说过了,做不来你那劳什子吸杯。老汉做了一辈子瓷器,哪个拉胚的学徒敢做那等怪模样的杯子,白费坯土,定要讨得师傅一通好打!”
俞善赶紧上前,亮了亮手中包袱,笑眯眯地说:“甄师傅先别急,这回我带了东西过来,你只要看过就明白这杯子是什么样的了。”
甄师傅一见是个小娘子,怕她脸皮薄,倒不好像轰俞小五那样直接赶走了事:“有什么花样赶紧弄吧,我还忙着看窑呢。”
“好咧,您稍等。”俞善三两下打开包袱,取出一张刚刚摘下的荷叶,那荷叶碧绿青翠,就是中间被挖了一个小孔,去掉了茎杆。
俞善让俞小五捧着荷叶,自己又抽出一根荷叶茎梗,一头伸到荷叶底下接上那个小孔,一头弯上来像杯子把手一样:“甄师傅请看,这就是我要的吸杯,只要把荷梗这里做成空心管子,就可以直接用它从杯中吸水喝了。”
“哦,原来你要的吸杯是这么个模样,倒也、倒也有几分巧思。”甄师傅一下子看懂了这粗糙的演示背后所代表的意图,也迅速领略了其中的妙处:
“用这吸杯饮酒喝水,如同饮荷露,品花蜜一般,倒也风雅,果然不错!不错!”
就这么一瞬间,甄师傅心里已经有了好几个比这荷叶、荷花更有意趣的造型了。
“那甄师傅,我这吸杯可能做了?”俞善就知道这里头并没有多少关窍,只是此时的人们极少用吸管这种东西,一时想不到罢了。这不是一演示,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吗?
“能做,就是贵,一个吸杯五十文。”甄师傅明白是明白了,这杯子做起来工序可不简单。
尤其是那吸管,细细小小的一根,还要做成荷叶茎梗般弯曲自然的形状,稍有不对整个杯子就毁了,可以预见会报废不少胚子,这损耗得算进去。
俞小五先不干了:“甄师傅,这个价也太贵了吧,一个碗也就五文钱而已,我们铺子才跟你们订了三百套瓷器用具,好歹也是单大生意,您老可不能随口开价啊。”
整套瓷器用具里,最便宜的是碗,只要五文,小平碟一个九文,茶杯一个十二文,瓷勺三文,筷托两文,最贵的是茶盘,一个要六十文,俞善也只做了二十个而已,一整套下来也不过将将十两银子。
她一开始可是盘算着做上二百个吸杯呢,若是按五十文的价格,光这一项就要十两银子,跟那三百套用具一样贵了,超出预算了啊。
俞善想了下,开口道:“我这荷叶吸杯只要细白瓷,不用上色釉,算起来只是手工上麻烦一些而已,一个二十文的价格更公道些。”
她倒是想要原版秋操杯那样栩栩如生的艳粉荷花造型,连金色荷蕊都画得纤毫必现,荷梗碧绿逼真;无奈囊中羞涩,只能往雅致简朴的路线上靠拢了。
若只是白瓷,俞善还是选荷叶的造型,跟荷花比起来,荷叶的工艺应该更简单才是,这甄师傅突然狮子大开口,莫非是想……
果然,甄师傅面不改色地提议道:“我倒是有个更便宜的法子,不如你们把这吸杯的图样卖给我,这一单生意我就做个主,二十两全给你们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