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锋今天一头雾水的次数格外多,他隐隐觉得容璲和他的对话好像微妙的偏离了中心,但又想不通,只好先放弃琢磨给自己换药。
容璲站在宽敞的庭院里,刚用冷水洗过脸,风吹在淌着水珠的皮肤上,不断传来紧绷绷的拉扯感,他从檐廊下灯笼散发的一片昏黄中仰望靛蓝的夜空,璀璨的星河让人眼花缭乱,繁星蔓延到宫殿灰蒙蒙的影子里,然后渐渐稀疏,在不知多远的地平线染上灰青的透明。
他喜欢看星空,喜欢看云海,喜欢看花田,唯独不喜欢死寂的皇宫,看着这些高远而辽阔的自然之景,仿佛自己也能从喧嚣的人世抽离,如风般飘荡在天地之间,得到一瞬的喘息,但这次他想逃避的原因却稍有不同,他不知道怎样做对傅秋锋才是好的他也不知道对自己来说,百般考虑傅秋锋的感受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韦渊紧急找来碧霄宫时,犹豫片刻,还是清清嗓子叫了一声正在愣神的容璲。
主上。韦渊靠近了些,低声汇报,暗卫在希声阁后院的井中发现一具尸体,并非是禁卫军或暗卫所杀,看打扮是公子瑜收买的护卫,遭人割喉一击毙命,但尸体泡在水中,具体的死亡时间仵作已经不太好判断。
容璲眉头一皱,很快想起傅秋锋匕首上那点没擦净的血:朕去看看。
他走出几步,又回去喊了一声,叫来宫女吩咐道:传朕的口谕,让傅公子今夜留在碧霄宫休息,不用等朕,若无朕的命令,不得离开碧霄宫一步。
韦渊跟上去,试探道:主上,难道您怀疑傅公子?
在你看来,他会武功吗?容璲问。
韦渊摇了摇头:属下眼拙,但若是为卧底潜伏,刻意练过掩盖内力气息之法也很有可能。
若是派一个暗卫佯装刺杀,试他一试?容璲提议道。
恐怕不成,傅公子极其敏锐,霜刃台暗卫他都已熟悉,贸然派人若是暴露,岂不让傅公子怨恨于您。韦渊劝谏道。
世上怨恨朕的人太多了。容璲闭了下眼,冷声道,既然暗卫熟悉,那就让齐剑书派崇威卫中能信任的高手来,直接攻击要害,他若会武,就不得不防。
那若收手不及?韦渊一惊,看见容璲暗中攥紧了拳。
自求多福吧。容璲嗓音干哑,他敢跟朕炫耀赌运,朕就信他的赌运。
韦渊欲言又止,似乎是觉得自己不便僭越,左思右想没有开口。
有话直说,朕何曾真正怪罪过你。容璲停下脚步等他。
主上,您若不在意傅公子,为何命令的如此艰难?韦渊实在不忍,您在意他,再下这样的命令,也是在拷问您自己。
容璲心头一紧,强行辩驳道:朕为何要在意一个只有些小聪明的男人。
如果您不在意,就不会变得更像从前的您。韦渊声音放的很轻,有些小心,在容璲身侧观察他的神情,您这三年来越来越让属下陌生,属下一直不敢说,不是怕主上降罪,而是怕动摇您的信念。
容璲一愣,缓缓转头:你说朕变了?
我们在醴国打拼,回边境算计,无数次险象环生命悬一线,但您那时和上官雩计划,与林铮交易,借醴国屯兵边陲之际迫使先帝封您为王,调拨兵权助您抗敌,我们从亡命之徒爬到三军主帅,从前途未卜到踌躇满志,您那时还能发自内心的笑。韦渊垂下眼帘,那时属下以为,皇位会是终点。
容璲扯了扯嘴角:朕现在不会笑吗?
属下是看着您一步步走到今天,但自从您真的夺得皇位,真的杀容瑜报仇。韦渊缓慢而复杂地说出这个名字,看了一眼容璲,您只是愤怒,失望,嘲讽,轻蔑,您再也没有因为喜悦而笑过,恕属下大胆,皇位不是终点,它是泥沼,它不能让痛苦终结,只能让人在痛苦中越陷越深。
朕很少听你说这么多真心话。容璲苦笑一声,朕懂,有些话说出来是比憋在心里舒坦,这皇位就是烫手山芋,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朕要得到它,还要坐稳,甚至还要坐得更好朕有时都不知道朕到底报复了先帝没有?朕应该做个昏君,暴君,朕应该败坏大奕江山,好让先帝在九泉之下捶胸顿足。
您是明君。韦渊真心实意地称赞,属下无能,既不能在朝中为您分忧,也没有资格做您的知己。
傅公子跟朕说,他把朕当成朋友。容璲抿着唇笑起来,是韦渊曾经见惯了的,发自内心的笑,朕说朕的朋友不多,朕已经将你算进去了。
韦渊有些受宠若惊:属下何德何能!
除了你,还有谁陪朕共患难过?容璲重新抬步去霜刃台,叹息自嘲,肩上担子太重,手中权力太大,难免迷失自己,这三年来,朕有时生气朕是不是动过手?你追捕逃犯受了伤,朕还掐过你的肩膀,现在想想,那只是朕在泄愤,是朕坚持不带护卫孤身来到冷宫,遇到危险又怎能怪罪于你,是朕的错,朕要向你道歉。
韦渊没想到翻个旧账还能把这事翻出来,他稍显无措:属下没怪过您,而且当时那个来历不明的高手,属下也确实没能擒下他说起来,那人就在宫中离奇消失,实在让人费解。
他不是来刺杀朕,现在也没有空闲调查他,罢了。容璲苦闷地咬了咬下唇,朕终究是回不到从前了,朕是不得不谨慎啊。
还会有其他办法的。韦渊宽慰道,傅公子对您来说,应该很特别。
他只是能听朕唠叨几句罢了。容璲试图澄清。
其实属下以为,最好的办法是您亲自动手。韦渊说道,您隐藏气息的本领已经臻至化境,若是再加易容伪装,傅公子定然认不出。
容璲提起一口气:朕若起手刺杀,可不是能收放自如的,就算他不死,也得丢了半条命。
韦渊用余光端详容璲说这话时闪烁的眼神,突发奇想:如果属下将先前的在意换成喜欢,主上以为如何?
容璲:
韦渊复杂地说:您拿奏折砸过属下五次,打过属下一掌,碰过两回属下受伤的胳膊,审讯犯人时还顺手抽过属下一鞭虽然只是抽坏了衣裳,其余属下就不说了,但您这么多回都忘记了,打傅公子那一鞭您肯定没忘,其他还有什么时候您对他动过手?
容璲:
容璲站在霜刃台的大门口,缓缓回头:韦大人,你还说你不记仇?
属下虽然记着,但确实没记仇。韦渊一本正经地说。
容璲板着脸思考喜欢这个词,总觉得不太合适,如果他喜欢傅秋锋,傅秋锋也喜欢他,那岂不是没什么事了?然后呢?
容璲有点茫然,又找不到反驳韦渊的理由,如果他真对傅秋锋那么特殊,说明他肯定对傅秋锋抱有一些同样特殊的情感。
还有什么喜欢以外的特殊情感?肯定有,必须有!
他甩甩头,拒绝继续思考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直接去霜刃台的停尸房。
那具从井里捞出的尸体膨胀惨白,表皮透明而腐败,容璲眯了眯眼,盯着尸体颈上的伤口,用小刀撑开拨弄了一圈。
令人最疑惑的是,这伤口像是钝器所留。韦渊说道。
朕,送过傅公子一柄钝器。容璲长吁口气,把白布盖回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专业心理咨询师兰儿vs业余恋爱捕捉人韦渊
双双无功而返
第58章 信以为真03
韦渊记得他偶尔看见傅秋锋别在腰上的匕首,镶嵌宝石装饰华丽,用途肯定是配饰而不是兵器。
韦渊慎重地问:假设傅公子真会武功,那为何要隐瞒?若是为了接近陛下,凭一身武艺,能得到的任务和情报必定会更接近机密。
或者是公子瑜的部属内讧,亦或者是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遭同伙灭口。容璲望着白布的轮廓,也可能是傅公子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朕,那朕真该佩服他,连幻毒都不能让他说实话。
韦渊不知现在该安慰容璲,还是该据实推测,他想了想,选择先换一个挡下亟待解决的问题:霜刃台也不能扣押冯豹威太久,谋反重罪,还需三司会审。
明日移交给大理寺。容璲用指尖碰了碰手臂上的墨斗,墨斗大人,还要再辛苦你一次,朕无你不能成事啊。
墨斗愉快地晃了晃尾巴尖儿,在容璲的温声夸赞中露出雪亮的獠牙。
冯豹威盘膝坐在地牢的木榻上,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只是以防万一,手腕脚踝都拴上了链子,韦渊走到门口开门时,冯豹威轻蔑地撩起眼皮:韦统领,我劝你不要多费心思,否则见了大理寺卿和几位大人,我必然一口咬定你们滥用私刑屈打成招,伪造口供5欺瞒陛下,我可是堂堂三品大将军,届时陛下脸上也不好看。
朕的脸好不好看,你说了可不算。容璲在韦渊开门之后,慢悠悠地背着手踱步进来。
冯豹威骤然跳下榻去,锁链一段连在墙上,他身形一顿,被生生牵住,却还张牙舞爪地冲容璲咆哮:狗皇帝,我若是吐出半个字,老子就不姓冯!
朕只是好奇,公子瑜到底许给你什么好处。容璲在一个危险的距离停下脚步站定,冯豹威的手指马上就要杵到他脑门上,他还是笑眯眯的,不慌不忙偏头端详冯豹威,朕的项上人头,够你们这些恨透了朕的人分吗?
哼,等我们将你剁成肉糜,也足够分了。冯豹威冷嘲道。
然后呢?公子瑜自己做皇帝?容璲悠然一问,随即瞬间出手,扣住冯豹威的手腕向下一压往后一错,踹在他膝弯逼他跪下,取一个瑜字,你们就以为是容瑜在世?就能让你们师出有名?朕告诉你,白日做梦!尔等只会步上容瑜后尘,而且比他死的凄惨百倍!
果真是你杀害太子。冯豹威恨声说,太子待人宽厚,有经天纬地之才,竟被你等小人阴谋所害,真是苍天无眼!
想知道容瑜是怎么死的吗?容璲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最近提起容瑜的次数太多,他都快对这个名字麻木了,等你死后,去到阴曹地府,看看还能不能认出他的模样。
冯豹威又悲又怒:你你难道对自己的兄长都残忍折磨吗?
容璲松开冯豹威,踩着他的小腿招了招手,忍着怒气眼光如刀的韦渊配合地递上一本册子,容璲翻了翻,然后停在开头的两页:太宗皇帝仁厚,废除了数种酷刑,即便是大理寺逼供也有一套严格的规定,否则如你所说,就是滥用私刑。
你想威胁我?冯豹威一晃肩膀挣扎,但韦渊很快牢牢地压住了他。
不,是让你有个准备。容璲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冯豹威的肩膀,太宗能废除,朕就能启用,而且朕最近还有个精于此道的得力贤臣,为朕编纂了这本刑戮要略。
制住冯豹威的韦渊接下来的一刻钟都在听容璲绘声绘色边念边讲那本书上的内容,而且比上次他看时又多了一条,不知道傅秋锋什么时候加进去的。
他听得眼角直抽,冯豹威开始色厉内荏,等容璲合上书的时候,冯豹威脸侧已经淌下了一滴汗。
带他下去,从最轻的试起,可别随便弄死了。容璲的手落在冯豹威后颈,然后慢慢退后,走到了牢门边。
冯豹威倒在地上,翻着白眼惨叫了一阵,声音在地牢里层层回荡,地牢还剩下的犯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叫声一遍遍碾过鼓膜,没人不瑟瑟发抖胆战心惊。
容璲站了半晌,听见冯豹威口中发出一串模糊的字眼,他走过去,低声问道:肯招供了?
冯豹威神志不清,含混地说:平峡镇我们的人在平峡镇,杀了我,我都说了杀了我!
容璲回头和韦渊对视一眼:平峡镇是哪儿?
韦渊略一思考:在望州,京城西南方三百余里处。
冯豹威所知道的已经算是很多了,容璲问出他们会面的位置,起事所用的银两兵甲存放位置,小队人马集结所在,都是平峡镇,一个毫不出奇的小镇,但就算是冯豹威,公子瑜仍防范了他一手,他去过平峡镇两次,每次都被蒙上眼睛带去,只知道据点设在深山之中。
派人去平峡镇,调查清楚。容璲起身攥了下拳,得到这个消息,他才有种终于得见天日的畅快,只要将公子瑜党羽一网打尽,朝野上下将是一片安宁。
韦渊领命,但出门时又想起一个问题:主上,那个女子,要如何解决?
容璲靠在牢门边,听着冯豹威隐约的呻吟,他灵光一闪,有了个想法:那个机关盒是前朝之物,而傅公子的母亲也有着前朝血脉,此女自幼跟随在她身边,也通晓机关之术,左右也解不开,不如让她试试。
是,属下这就去拿。韦渊从不怀疑容璲看似不可靠的提议,他去拿了机关盒,两人走到地牢尽头,只见兰儿在草席上端坐着,神色一如往常的平稳温和。
兰儿看见容璲,站起来福身施礼,问道:是民女大限已至了吗?
朕看你淡然自在,可一点没有将死的恐惧。容璲转着那个机关盒,随意打量她几。
民女只是习惯维持体面而已。兰儿微微低了低头。
你能不能继续维持下去,全看你的本事。容璲一偏头,让韦渊打开牢门,把机关盒递给了她,戏谑地嘲弄道,舒无言告诉过你她是前朝皇室后裔,是这份信任害你落到今日,如果你在霜刃台受了苦,最应该怨恨的她。
兰儿捧着盒子翻看了一下,轻笑道:并非是信任的缘故,是因言姑娘前朝身份的威胁,也是因陛下果断而圣明,不纵放使千里之堤毁溃的蚁穴,这些原因皆与信任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