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 生了… …”
房间里头忽然传出来孩子的哭声,伴随着哭声的还有几声透着欢喜的呼声,很快, 哭声还在, 欢呼之声却少了些喜色。
守在门外的曹老爷子本来背着手在门前院子上来回转圈儿, 听到声音扭身就探头往窗户那里看, 窗纸严严实实的, 里面的朦胧灯光让人的影子落在上面,好多人, 那影子也交叠着,看不清楚。
又过了一会儿,孩子的哭声小了下去, 刚出生的孩子总是没什么力气长久地哭, 这方面,曹老爷子已经很有经验了,左侧屋里, 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睡着了, 这边儿的吵吵嚷嚷,竟是完全不影响他们的良好睡眠。
“怎么样?”
他看到接生婆走出来,上前两步, 问了一声, 哪怕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人到中年,再得一个小儿子, 还是足够欢喜的。
接生婆先报了是儿子, 看他高兴了之后, 又夸长得好看, 其实小孩子能看出什么好歹来,褪了毛的猴子一样,但这话听得让人心里高兴,曹老爷子笑呵呵给了礼钱,这是早就准备好的。
约好了之后再办礼,他送走了接生婆,农家没那么多规矩,第二天上,他就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儿子,小儿子裹在襁褓之中正在酣睡,他打开来看了看,这一看就变了脸色,后背骨那凸起的线条,这是天生就不直啊!
正看着,孩子动了动,似察觉到冷了,哭了起来,他合拢了襁褓,闷坐在那里,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
儿子,儿子啊!
这若是个女孩儿,可能扭头就溺死在桶中了,可,这到底是个儿子。
“前两个都好好的,怎么到这个就成了这样?”
曹婆子才不会觉得是自己不会养孩子,不然怎么前两个都好好的?生怕男人为了这个嫌弃自己,过了月子就使劲儿捣鼓,总算把曹老爷子哄好了些,不久又得了一个女儿。
上面有两个看起来就五官端正身材挺拔的儿子,下面还有嗷嗷待哺娇花一样的小女儿,一个天生驼背到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们家都有啥问题的小儿子,就不那么要紧了。
孩子还小的时候,曹婆子就知道如何厚此薄彼,偏心得理所当然,她不会故意饿死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不会故意冻死他,到底是个儿子,但平常的打骂,别人家可能是冲着赔钱货的女儿的,他们家就是冲着卖相不好的小儿子。
前两个儿子,一个“森”,一个“林”,到了小儿子这里,就是一个孤“木”了,家里头都是“木头”“木头”地叫着,叫得时间久了,好像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表达自己喜好的小儿子真的也如木头一样,哪里需要哪里搬,必要的时候还能放到炉子里添一把火。
曹婆子这个当娘的都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如此,就更不要说曹老爷子那个狠心的父亲了,他对两个儿子手把手地教导制琴的技艺,一项一项,他们错了也会骂也会打,但都是抱着关怀爱护为之计深远的心,对曹木,任由他旁听,却什么都不给他说。
曹木一开始没明白其中的差距,就像是他一开始没吃饱会跟娘要吃的然后被骂一样,问了问题得不到回答,连正眼都得不到一眼,他总算是明白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如何。
小孩子就开始懂得察言观色,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不曾被宠爱,不曾被关心,他们的心里就像是天生缺了一块儿最柔软的地方,从此对世界都冷硬起来。
曹木是聪明的,有一个时期,他像是所有叛逆的孩子那样表现自己,两个兄长制琴手艺蠢笨,很好,他就表现得极为聪慧,什么东西本来就是一学就会,看看就会,他就把这份天赋展现出来,把两个兄长衬托得更蠢更笨。
效果是有的,曹老爷子因此看到了曹木的聪明,同样也厌恶极了这份聪明,上天何其不公,怎么就不把天赋给自己的两个大儿子呢?
辛苦制得的琴,自认比两个兄长制作得更好的琴被投入了火中,曹老爷子让他看着那琴烧成了灰,什么都没说,却似什么都说了,连他都好像是那灰一样,不值一提,风一吹就散了。
再后来,更是禁止他去那山中小屋,每日里只把他往田里赶,小小年龄,就要跟一众成人一起俯首如牛,天天在那田间地头挥洒汗水。
比制琴更简单的农活,他同样一看就会,做得好,没人夸,做得不好,有人来骂。
会说话满地跑的妹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骂人的话,后来也学着家人的样子叫他“木头”,因为没有人教过她叫这个人“哥哥”,在她的眼中,“木头”可能就是家中免费的劳动力,廉价的出气筒,无论什么错事,都能怪到他的头上。
吃饭都是众人剩下的,干活却是全家最累最多的,如此任劳任怨,不是木头是什么?哦,还可能是石头。
可能就是他这般好用,两个兄长顶多是口头为难,除了因为他制琴好打过他一顿之外,以后也没怎么对他动过手,撑死了就是嫌他碍事踢上两脚,笑几声罢了。
曹家人对自家的这个儿子如此,村人不可能不知道,不高的土墙,垫着脚,个子高的就能看到邻居家的情景了。
邻居知道曹木没什么错,若说有错就是那身板不正,但这也是天生的,要怨还得怨爹妈,在曹婆子生下正常的小女儿之前,他们都说是曹婆子怎样怎样,这等闲言碎语,随着曹婆子用正常的小女儿证明了自己,就变成了曹木一个人的错。
都说他是上辈子不修福德,这才投胎成了这般,好像那犯罪的会被官府在脸上刺字一般,这种就是个标记,表明上辈子不是个好人。
哪怕他长得并没有多丑,但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觉得他这辈子活该受罪,渐渐地,就有村人也会嘲笑他,鄙夷他,讽刺他,把他当做全村的一个笑话,谁都能够过来踩一脚。
连小孩子都会拍着手嘲笑曹木,而这种嘲笑被曹家人听到耳中,他们不会觉得村人做得过分,反而会跟着把恶意倾泄在曹木身上,怨怪他生在他们家,连累他们家跟着丢人。
曹木的两个兄长娶亲的时候,他都是要避出去的,因为嫌弃他丢人,怕他冲撞,本来只能在两个兄长的屋子里打地铺的曹木后来被换到了柴房去住,干燥的小房间,一人独享,除了挤了点儿也没什么不好,却愈发让人憋屈。
等到曹老爷子出事死了,两个兄长闹着要分家,谈不拢不久也出了事儿,他着急报官,一方面是真的想要报官惩治那两个跟着家人欺负自己的嫂子,另一方面是希望得到官府的认证,让他成为这个一家之主。
可惜,曹婆子听信了两个儿媳妇的话,认为可能是曹木毒死了两个兄长,心痛又哀求地说:“你就不要闹了,我知道你哥哥欺负你,他们都死了,还不够吗?你还要我们这个家怎么样?”
她的态度足够可怜,这样的话语让众人把怀疑的目光落在了曹木身上,像是在看一个令人厌恶令人惊讶的杀人犯。
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那之前,如果曹木还有几分是为了曹家好坚持报官,那之后,他就不准备再说什么了,他的娘,他的亲娘,是否知道这些表态会毁了自己的儿子呢?
曹家,从来不是他的家。
事情过去之后,曹婆子也是惦记着给曹木说亲的,可不是傻了的女儿,就是瘸了的姑娘,再要不然就是天聋地哑,瞎子残花,若有一个全头全尾的姑娘,说不得也是哪家的小娼妇从良。
曹木都要佩服她,竟是从哪里找出这么多残缺之人,要和自己配对儿。
“我的事,你不必再管,你若是真想做什么,不如把那两个女人发嫁,哦,对了,你还有个女儿,能够卖个好人家,我给她找个瘸子怎样?”
曹木的话语轻松,目光之中含着恶毒,像是在说“你若是定要给我娶个不好的,我就让你女儿嫁个更不好的”。
曹婆子已经没了丈夫和两个儿子,心中最重要的就剩下了疼爱有加的小女儿,哆嗦着不敢再起什么夭蛾子,外人总是用老眼光看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曹木已经成了曹家的一家之主,所有逆了他心意的,连口吃的都不敢入口,第一次是泻药,第二次又是什么?
几回腹痛都不敢声张的曹婆子很知道这个小儿子的歹毒,家里头不给他做饭,也不敢让他做饭,那些沾了他手的吃食,她们碰都不敢碰一下。
曹婆子的体会最深,因为曹木只折腾她一个,无论是两个嫂子为难人,还是妹妹欺负人,他都只对曹婆子下手,曹婆子又惊又怕,又没证据说明是曹木做的,看着他阴恻恻的眼神儿,梦里都能吓醒。
不知不觉,她就存了怕,暗暗远了,还管束着家中女人并不打搅曹木。
没有纪墨出现,曹木没有收小弟子,几年后,他制好了一张琴后就带着那些东西远走他乡,走前把曹家的所有都卖了,再也不曾回来。邻村一脉单传的纪家,纪大郎听说这段故事,还当趣事与家中说了,两家,再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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