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醒来,却见大帐中蓦地一片幽暗。
没有灯,也听不见动静。
她想动却动不了,想出声,嘴却张不开。
她用力扭着身子,唔唔有声。
暗寂里,忽地一簇碧幽幽的光亮燃起。
是一颗夜明珠。
那珠晖笼罩起来的一团碧莹莹的光雾里,一个白衣男子无声凝立。碧色珠晖映入眼底,便仿佛他的眼睛都是碧色的了。
满都海悚然一惊。
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险些脱口喊出“大汗”;可是也就只有第一眼的迷惑,接下来她便知道了。
不是大汗,是司夜染。
也不是那天大家都见过的、以为是被藏花假扮的那个“司夜染”,而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那个司夜染!
他,还是来了!
满都海用力挣扎,知道是手脚已经被绑住。
司夜染走过来,借着珠光盯住她的眼睛:“彻辰,我也不想为难你。只需你答应我,咱们好好说说话,我就松开你的嘴。”
满都海冷冷盯着司夜染,便也点头。
司夜染扯出她嘴里布条。满都海便是一声厉喝:“我的孩子们呢?”
“在这呢。”司夜染收起夜明珠,走过去重新点燃火把。
满都海转眸望去,两个孩子正被双宝和三阳一个押着一个,蜷缩在桌案边角。手脚被捆着,嘴被堵住,恐惧又悲伤地望着她,却竟然都没掉眼泪。
满都海登时大恸,宛若受伤的母狼,狠狠盯住司夜染:“放开我的孩子!你,想要什么?!”
司夜染也转头望向那两个孩子,目光里涌起悲伤。
他想起自己,想起大藤峡那一场血战之后,他一个小小的孩子望着那叠尸成塔、血流成河时,心下无法言喻的绝望。
他们说,这都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为了对他斩草除根,朝廷便不会兵发大藤峡;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便不会有这么多人流血丧命!
他们没有一个人曾经问过他:这样为你,行不行?
不,他不要这样。他从不认为他自己的性命贵重道如此地步,他从不想用那么多条性命去换取他自己孤孤单单活下来!
什么江山,什么王位,什么大业,什么千古……都与这些尚且年幼的孩子,有什么关联?凭什么要用他们稚嫩的双肩,去扛起别人赋予的这些沉重?
司夜染便走过去,亲手解开绳子,轻轻对他们说:“你们别害怕,叔叔不会伤害你们。还有,叔叔也不会伤害你的额吉。只要你们安安静静地,不要吵到叔叔和额吉说话,叔叔就跟你们保证,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图鲁和乌鲁斯互视一眼,便都紧紧抿起了唇。
司夜染回到桌边,凝望满都海:“第一,命白音带兵回来;第二,将马海与亲卫也都叫回来。”
“第三,将兰公子和大明使团礼送出境。第四,将传国玉玺交给大明使团,送还我大明朝廷。”
满都海调眸转过来:“殿下,你想要的太多了。我满都海一条性命,不值这么多。”
司夜染含笑点头:“我明白,你是为了蒙克阿哈能随时交出自己性命去的奇女子,我只以你的性命相胁,你是真的并不在意。”
“那好,我再加上一条:只要他们都能安然离去,我便留下来,任凭彻辰和大汗发落。”
“用你自己的性命换?”满都海眯起眼:“换谁?一命换一命也罢,可是若想一命换那么多条命,殿下,你未免自视太高。”
司夜染想了想:“好,只换一个人:岳兰芽。”
“你愿为她交出你的性命?”
“没错。”司夜染笑意悠悠:“绝不反抗。”
满都海没急着回答,目光横掠过去,望着两个孩子:“先放了我的两个孩子,将他们带出去交给莫日根!与之交换,我便也放了那两个小阉人!”
“不换!”三阳先叫出声来:“大人,不能换。这不公平!”
双宝也点头,幽幽盯着满都海:“这两位是草原的小王子,是大汗未来的继承人。而我们两个,不过是灵济宫身份最为低微的内侍。用我们两个换他们两个,彻辰您未免太会做生意!”
满都海没想到小小一个双宝也能这么冷静,这么清晰看破了她的逻辑。她便一声冷笑,直盯着司夜染的眼睛。
“人的价值,从来都不是恒定的。关键要看在谁眼里。他们两个在灵济宫其他诸人眼中也许的确只是地位微末的小内官,可是在他们的兰公子眼里呢?——倘若他们两个死了,试问兰芽会不会伤心欲绝?于是殿下你看,用他们两个来换我的图鲁和乌鲁斯,这买卖做得值还是不值?”
满都海就是满都海,身处逆境竟毫无半点慌乱,依旧能这般句句到肉地进行谈判。
司夜染便笑了,缓缓点头:“值。”
双宝和三阳都惊了,齐声喊:“大人!”
司夜染抬眼盯着满都海的眼睛:“做买卖是这样,咱们总得有来有回。买卖的规则彻辰定了,那交易的地点可就得我来定。”
他眯眼回眸:“就有劳两位小王子,送我这两个小随从离开王帐。三天后,木兰山,彻辰派人去迎。倘若两位小王子有恙,彻辰杀我偿命。”
“你!”
满都海本以为赢下了这一回合,却没想到又被司夜染钻了空子。
司夜染依旧面上笑意淡然:“便这么定了吧。双宝三阳,现在便带着两位小王子出大营去!去寻你家风将军,叫他亲自照应两位小王子!”
“出账之后直到找到你家风将军,途中若有草原人敢拦,便叫他来亲自看他家彻辰!”司夜染含笑望满都海:“彻辰便也配合发一道令吧,帐外所有人后退,不准有人拦截!”
终是母子连心,满都海只得忍痛下令。
双宝和三阳各自捉着两个小王子,却望着司夜染掉下泪来:“大人!奴婢不走!”
司夜染轻哼一声:“本官灵济宫的人,每一个,性命都在本官手上。本官说东,便从不允你们说西。方才不叫你们留下,你们却非要留下。事到如今,本官还非要将你们遣走。”
他冷冽起身:“照本官的话去做!”
三阳被吓哭了,转头望双宝:“宝公公,咋办?”
双宝也落泪,却是毅然一点头:“若无主意,便听大人的!”
手里有两个小王子这两个砝码,便能确保大队人马安全撤离。此时不是他们两个小的逞威风的时候,还是以大局为重!
司夜染这才笑了:“宝儿,好孩子。去吧。”
孩子们既去,司夜染耐心等待。纵然满都海之前不肯下令叫白音回来,可是现下满都海却不能不为了两个孩子而服软。
帐外不久便传来杂沓马蹄声,却不是白音,而是马海先行回来。
马海一脸的仓惶,进来猛然见满都海端坐王座,身边却坐了个司夜染——情势已然生变,他便一脸苍白,忍住话不肯说。
司夜染陪满都海端坐王座,冷眼斜睨马海。
“事到如今,已然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你若识时务,便赶紧说。”
满都海也忧心巴图蒙克的安危,便也急问:“大汗呢?他可安好?”
马海跪倒,面如死灰:“没找到大汗。只在断崖边,找到大汗的马。大汗和那兰哈屯,都不知生死!”
“什么?!”
满都海和司夜染都是重重一震。
司夜染便一提满都海,长身而起,直纵向帐门。
寒声厉喝:“备马!”
见司夜染胁持着满都海,部将不敢怠慢,急忙备了马。司夜染捉着满都海飞纵马上,片刻不耽误,朝向海子的方向飞驰而去!
风雪呼号,雪片如刀。
司夜染却仿佛全然不知。
这一场筹谋,他赌上了身家,赌上了性命,他都未曾在乎。可是他却独独不能——赌上了她啊!
娘子,你千万不要出事,更千万不要做了傻事。
不管你曾经历了什么,不论巴图蒙克可能对你做过什么——我只想叫你知道,我全都不会在乎。
我在乎的是你,只是你。
若你为了我而出半点差池,娘子,纵然我有江山在手,纵然可以龙袍加身,我又要那皇座何用?坐拥没了你的江山,何欢?!
还有,你又怎么会忘了,我曾许诺给你的那一场璀璨烟花?今晚就是除夕了,就是我与你的约期,你绝不可以忘。
我来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就来了,挥尽所有,只为能守护你身边。
一定要——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