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边说着,一边急忙走到二十七张一模一样的龙床的其中一张前去,轻轻撩开了床帐。
少年皇帝穿着玉白的寝衣,头上罩着网巾,有些疲惫地露出身影来。
“可是朕分明听见,有旁人的嗓音。”
长安故意说:“那是奴侪的徒弟初忆啊,他替奴侪提着灯笼。”
“不对。”皇帝指尖撑着额角,坐起身来:“朕身边儿的人,每一个的嗓音,朕心里都有数。这夜里静,便是你们都压着声息,可是朕也分辨得出来。方才那个,明明便是乾清宫里的人。”
固伦听了,心下忍不住迭声叹息。身为天下之主,可是他分明都警醒到什么地步了?即便是身为皇帝,可是竟要活到这般地步,真是太没意思了。
长安见皇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也不敢瞒了,便跪倒:“伏祈圣上恕罪。奴侪欺君,奴侪万死。”
皇帝挑挑长眉,哼了一声:“那也看你带进来的是谁。若是带错了,自然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可是话说回来,倘若你带进来的,是朕想见的,那朕非但不罚你,还要好好地赏你。”
长安心下便又是叹息,心说:皇上这点心思,老奴又岂有猜错的?
长安叩头,这便连忙起身走到走廊上去,朝固伦隐身的位置拍了拍手。
拍手声很轻,却也在这夜晚空寂的寝殿里传得清晰。固伦便赶紧整了整衣冠,走了上来。
长安引着她走近皇帝的龙榻,回手将房间门关严。
不方便点灯,以免被外头上夜的锦衣卫给瞧见,长安便从皇帝枕头下摸出一团物件儿来。抽去上头遮盖的巾子,便透出荧荧的光来,像是小小的月亮捧在掌心。
固伦看过去,原来是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光华如玉,幽幽照亮夜色。
皇帝借着那光一瞧,便笑了。忍不住少年的习性儿,从手边抽过一条帕子来兜头丢到固伦脸上去:“怎么是你来了?小小女史,竟然敢进朕的乾清宫,更何况是大夜晚的,搅了朕的睡梦。尹兰生,你该当何罪?”
固伦便笑了,跪倒在珠光里,仰头望他:“那也要看皇上是做了什么梦。若是好梦,奴婢当真有罪,任凭皇上怎么罚都行;可若皇上做的是噩梦,那奴婢非但没罪,反倒还要向皇上讨赏呢。”
珠光较之灯光更柔软,银光如纱,轻轻笼罩着一对少年男女。
眼前的他,没穿平素那尊贵无比的明黄龙袍,而只穿着玉白的寝衣。只像是个天生华贵的公子,倒不是九五之尊那么吓人了。她这么近距离瞧着他,便也觉着他格外的好看。
实则……他的相貌是当真跟爹爹有些相像的。曾经以为这世上没人比得上爹爹,于是与爹爹相貌相似的,便也是难得。更何况他年纪更轻,又有帝王的气度,便更添了不凡。
她觉着他好看,便忍不住对他微微含笑。
娘是画画儿的人,她也如娘一样,爱这世上所有好看的一切。
皇帝见她对着她如梦如幻地一笑,心便提起来,怎么都回不去了。
忍不住轻声问她:“你怎么来了?这么趁着黑,偷偷摸摸地来见朕,究竟想说什么?”
不可遏制地,他想起了那些夜奔的故事。
花龙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她是为了这般,才来的么?
她此时换上了内侍的男装,清丽之外又添端正,倒叫他越发想起兰伴伴来。
月月自然与兰伴伴肖似,只是月月没穿过男装;反倒是眼前的尹兰生,这么一颦一笑之间,仿佛活脱脱是当年的兰伴伴,形神兼具。
想这多年来,心下对安稳的寄托都是来自兰伴伴。兰伴伴不在了之后,他便每晚都难得安枕。可是今晚,此时,看见床边的她……他这心下,又是一抹无法言传的悸动。
他想留下她,就在枕边。
固伦不知少年皇帝这么多心事暗转,只笑眯眯从腰间掏出那块玉佩来,郑重地托在掌心:“奴婢是来谢皇上的赏。”
皇帝见她拿着了玉佩,不由得颊边忽地一热:“你可喜欢?”
固伦想了想:“喜欢。”心下却说,若是金子就更好了。
皇帝便开心了,哼了一声:“喜欢就好。好好收着,莫失莫忘。若敢随手搁置,朕可不饶你。”
固伦倒是惊讶扬眉:“……可是奴婢是来将玉佩还给皇上的啊。”
情形登时僵了,长安想上来拦着也没法儿拦了。
皇帝登时面上的笑、眼里的光都去了,他死死盯着固伦,冷冷问:“你说什么?你再给朕说一遍。”
固伦不知自己哪儿错了,便放柔了声音又解释了一遍:“这玉佩,实则是奴婢从皇上腰间摸去的啊。御用之物,奴婢岂敢私存,自然是要送还给皇上。奴婢摸走这玉佩,自然只是为了博皇上一笑,于是此前才用了那些老鸹衔还。可是皇上又委安公公送还,那就是说皇上不喜欢老鸹的把戏。奴婢只好自己送回来了。”
这,又有什么错儿么?
皇帝盯着她的目光却越来越冷:“原来你半点都没明白朕的心意!”
“昂?”固伦有点回不过神来。
皇帝转回头去,只盯着帐子,不肯看她:“你说的明白,这玉佩是你从朕腰里摸走的,那朕就不要了!就凭你一个小小贡女,既然摸过了朕的物件儿,朕就嫌它脏了,不稀罕要了!”
长安惊得都连忙跪倒。
固伦却没害怕,只是歪着头看着皇帝。
就又是李隆那自己跟自己生气的模样。明明很想要什么,却又不想人窥破了他的心意,于是就用怒意来掩盖。
固伦轻轻一叹:“皇上又说气话。”
皇帝陡然一震,转头来瞪着她:“你敢擅自揣度朕意?”
固伦却摇头:“奴婢不用揣度,皇上的心意都在脸上写着呢。倘若皇上是当真不想要这块玉佩了,皇上会理都不理,哪怕随便命人去丢了或者砸了呢都好,都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
他所不快的,无非是她不肯收这玉佩,倒是与这玉佩自身没有什么关联。
“原来你都明白。”皇帝凝视着她,眼底不由得泛起怆然。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她只是装作不知道。
固伦垂下头去,避开皇帝的凝视:“实则不是奴婢故意惹皇上生气,是奴婢笨,领会错了皇上的心意。怨不得都说君心难测哪,这天下哪儿有人能猜得到皇上的心思啊?”
她语声放柔,一副恭顺的模样,说着甜甜的话儿。
皇帝哼了一声:“你领会错了?朕看你是装糊涂!”
固伦连忙叩头:“皇上真的错怪奴婢了,不信奴婢就起个誓。奴婢是真的领会错了皇上的心意:奴婢没参透皇上让安公公将玉佩送回去给奴婢,是要赏赐给奴婢;奴婢还以为皇上是不喜欢奴婢叫老鸹将玉佩送回乾清宫去,这才叫奴婢重新送回来一回。”
固伦手指绞了绞袍襟儿,皇帝瞧见了,知道她心下是真的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