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叶寺前人来人往,他们已经踏上山上拜佛的阶梯。
密密麻麻的阶梯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一旦踏上阶梯,人群自然会成为他们的掩护,背后的老人也就再也没有追上他们的可能了。纪询一只脚已经踏上台阶。
他其实在思考,为什么这个老头一定要将昂贵的胸针送给霍染因呢?
总不能真的因为霍染因长得漂亮吧。
也许背后有什么故事……
然而他无意反驳霍染因的决定,只是发挥下自己小说家的特长,随便想想某些离奇狗血的故事,但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老胡的喊声:
“我这里有一宗命案——”
纪询停下脚步,霍染因也停下脚步。
他们转回头去,隔着川流的人群,看见滋生在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的奇妙笑意。
“你们想听不想听?”
一个前刑警,一个现刑警,一同听见老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不是“想不想听”这么轻巧的选择了。
纪询和霍染因从台阶上走下来。
立场对调,此时换老胡摆出了副不紧不慢,优哉游哉的神气来:“人老了,站得累,我们先去找家咖啡店坐下来喝杯咖啡吧。”
这个老头总和别的老人有点格格不入。
就连解渴的饮料,也挑了西洋的咖啡,而不选择老年人一般习惯的茶饮。
还好,佛寺下面什么也不缺。
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坐了下来,时间还早,他们是这家咖啡馆中仅有的客人,纪询和霍染因刚刚吃完早餐,没有再点咖啡食物的意思,对着菜单视而不见。
老胡则不然了,他拿着菜单仔仔细细地看,先点一杯咖啡,又点一份三明治。
作为一个将近八十的老人,他背不弯,腿不瘸,眼不花,也许正是良好的身体赋予了他旺盛的精力,让他能够追着他们跑吧。
纪询闲着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当咖啡端上桌的时候,拿捏够了架子的老胡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奇妙的,仿佛忍俊不禁的笑意。
“你们两个小年轻,想上去拜佛,但真的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佛吗?”
“那佛陀啊,耳目闭塞,不许前程,不佑平安,不送姻缘。”
“祂连腹中尸体的冤叫都不理不睬。”
第一五一章 不帅,霍家也不至于绝后。
万幸说了这句话以后,不用纪询与霍染因催促,老胡已经开始他的描述。
和他苍老的外表并不相符,在描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竟然意外的逻辑清晰,字句精确,听他娓娓道来的时候,纪询和霍染因,仿佛也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如卷杀人画,徐徐展开在眼前……
那是去年刚到深秋的时候,年久失修的大叶寺开始修缮。
山寺紧闭大门,谢绝香客。
本该游人络绎,香火鼎盛的寺庙变得冷冷清清,终日只有木匠、泥瓦匠这些专业工人,在山道中上上下下。
如此修缮了一段时间以后,银杏叶子开始铺满阶梯。
银杏虽然叫银杏,叶子却是金灿灿的,当它洒满通向佛寺的山间石阶的时候,多像一片片形状优美的金箔落满地面,恭迎那即将归来的佛祖啊。
撇开还在修缮的佛寺,这满是银杏落叶风景的山道,也吸引着人前往游玩。
虽说佛寺修缮者再三再四强调说施工地不安全,又在各个山上关口处摆上了“游人止步”的牌子,也阻止不了热情赏景的本地人。
现在再回头想想,所谓的“施工地不安全”,也许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
游人不少,我自然也是其中一个。
只是我平日里不信佛不拜佛,不爬山不锻炼,虽然在这座城市住了很久,来这儿还是屈指可数。因为是一个人登山,也不想看那些一对对的年轻情侣扎眼睛,故此还特意避开人群,专挑没有人的小路,一边往上走,一边欣赏美景。
因为来的少,不识路,我稀里糊涂一路上爬,居然爬到了山的背后,也就是工地处。
我来得巧,到的时候正好是吃饭时间,工地里倒是没什么人,只是木头水泥磨具等等东西散乱了一地,虽然工地开阔,也有一种叫人无处下脚的感觉。
我爬了一下午,又累又饿,此时已经走不动了,便选在上来的路上,背对着工地的一块大石头后休息。
之所以选择这里,只是因为工地凌乱,而我上来是为了看风景,便下意识地选择了个风景不错的地方,绝没有什么额外的想法或者未卜先知的能力。
我在石头后休息了一会,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声响。
“咔嚓——咔嚓——咔嚓——”
像是板车的车轮滚过不平整的地面的声响。
是工人吃完饭回来又开工了吗?我这样想着,转回头去,准备问问工人下山的捷径。
但我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基本黑了,又还没有黑到要开灯的地步。但这反而是一天中最黯淡的那个时间——太阳已逝,灯火未亮,大地由蓝转黑,如被墨色浸染。
这种蓝色近黑的视野中,我看见一个灰衣服的人,拖着个板车,慢吞吞向前走。
板车上载着个大件的麻袋样的东西,麻袋的两头都落到地上,随着板车的前行,一路摩擦跳动。
不,那不是麻袋。
那是个人!
当意识到板车上的东西的时候,我惊讶得不能自己,但我没有选择逃跑。
人在面临危险的时候其实会爆发出平常难以想象的力量。
归根究底,自己才没有办法认识自己。
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的人生经历丰富啊。
总之,当我意识到板车上的是个人时候,我不止没有想过逃跑,甚至悄悄地调整了角度,以便更好的观察。
我注意到,那个人是背朝天空,面朝地板,趴在板车上的,模样魁梧,是个男人,他的脑袋和双腿,都垂落在板车以外,接触着地面。
看到这里,我还不知道这个人是生是死。
但我已经开始担心他和地面接触的脑袋——也不知道那水泥地板会不会弄花他的脸?
好吧,这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好奇。
我一路看着,看着这个灰衣服的人拖着车子来到水泥池前,又看着他将水泥浇入模具……这里得说一下,寺庙佛像总体来讲,有泥塑,木塑,金塑等等。
一般庙内主佛要么木雕,要么金造,唯有旁边那些不怎么重要的佛陀,才用泥塑。
这点常识,就算我从不拜佛,也弄得明白。
而且我还知道他倒入泥浆的模具,就是偏殿里的四大天王——这倒不是我认出来的,而是旁边放着块牌子,牌子上大喇喇地写着“偏殿、四大天王”。
想来也是寺庙的修缮人怕泥瓦匠弄错,特意写好的吧?
寺庙的修缮人在这种细节上,做得还真不错。
总之,那个灰衣服从板车上拿起一块淡黄色的,大约是大块油布一样的东西在模具里铺好,再把板车上的人推到上面,用油布密密裹起来。
那人很细心,还用胶带固定了一番。
我当时不懂,后来查了些资料,这样是防止尸臭外露,做下这种生杀大事的人,考虑的总比我周全。
然后就是水泥,铁灰色的,沉重的水泥,自他胸腹处落下,一点一点,向两头蔓延,终于抹平了他的身体,抹平了他的容颜,抹平了他的存在。
再然后,又是模具,模具合上。
结束了。
无论他之前是生是死,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灰衣服拖着板车,轻轻松松地走了。
又是“咔嚓——咔嚓——咔嚓——”的声音,那声音渐渐消失,消失在俯着巨兽的黑色寺庙中。
只留下无人的工地,以及一具腹中藏尸的佛陀。
我坐在那里出神许久,听见又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知道我该立刻离开那里,若是刚才的人发现了我,我就是九死一生,但窥视这样绝无仅有之事的好奇又牢牢的拽住我的心脏,控制我的眼睛,悄悄的再次透过石头望向工地。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矮个子轻盈的跨过地面的碎石。
他目的明确,分毫不差的走到刚刚封好的那尊佛陀前。
他蹲下身,放下手中的一块牌子,又拿起了刚才的那块写着偏殿-四大天王的牌子。然后,再度轻盈离去,一眼也不回头望。
我这才发现,新的牌子上写着主殿-十八罗汉。
灰衣服是谁?矮个子又是谁?
他为什么要换牌子?
之前的牌子立错了吗?新的牌子是正确的牌子吗?
当寺庙重开,人来人往,香火萦绕,人们虔诚叩拜佛祖的时候,知不知道,香火掩去的是尸臭味,彩绘描补的是枉死魂。
那一尊尊形态各异,金刚怒目的佛祖中,又是哪一尊,藏了尸体?
*
“当时你报警了吗?”
纪询听见霍染因的声音,对方的询问非常直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于这种哪怕放在睡前恐怖故事合集中都合格的事情,此时不报警,更待何时?
“没有。”老胡说。
“为什么?”霍染因追问。
“人老了,就怕事啊……”老胡慢吞吞说,“我一个老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便惹事,万一走漏情报,杀人凶犯来报复我可怎么办?如果我年轻一点,还能和他搏斗搏斗,但都这把年纪了,他照着我后脑勺来一下,我也只能当场死亡了。”
“现在和我们去警局。”霍染因以评估的目光看着老胡,“将对我们描述的凶案现场,再对警方描述一遍。”
老胡端起咖啡杯,啜了口咖啡。
“不去,我讨厌去警察局。”
窗外的阳光照在这张桌子上,照亮老胡放在桌子上的墨镜,照亮别在老胡胸前的胸针,也照亮老胡脸颊上蚕豆大的老人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