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很轻,除了开门有一些响动之外,下楼时一点声音也都没有发出。
沈飞云走在楼梯间,心想:这母蛊好端端地要破体而出,应当是感受到了子蛊有异。子蛊是死是活,这母蛊是并不在意的,惟有子蛊换了寄主,它才会上心。
也就是说,原来带着子蛊的那个人,应该是陆月染。
后来他见到那个带着子蛊的人,是另一个人。
不是一人。
第11章
日中,林边小道上响起马蹄疾驰的声音。
白色的骏马上乘着一位黛袍少年。他手中攥着缰绳,广袖兜风,鬓边的碎发在风中恣意飞扬。
等到日斜西山,他才终于赶到宿雨峰外围。
再走上不到一里的山路,就能看到圣火教的人在山脚巡视。
沈飞云将骏马牵到林中,把缰绳系在细木之上。
他温柔地抚顺白马,怜惜道:好马儿,但愿你今晚还能再跑上几十里路。说罢,亲昵地贴在白马身上,用脸蹭了蹭马颈。
白马呼哧喘着粗气,猛地甩了甩脑袋,而后回礼是的,也回蹭沈飞云的手。
沈飞云哈哈大笑道:好兄弟,待会儿再见吧。
沈飞云道别之后,飞一般跃上树梢,如展翼的鸟儿般轻盈。跃动间,树梢晃动的幅度几近于无。
等过了片刻,就先看到远处零星的教徒。
圣火教威名在外,也少有不开眼的江湖人士来找茬。
因此这些巡视的教徒并不如何认真,大多时光都围聚在一处,说说近来的热闹,商量着下山时要相约去喝花酒、逛赌坊。
日头太过毒辣,他们趁着无人的时刻,就偷懒坐在林荫下。
沈飞云在林中,因离得远、行得快,到底也没听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浑话,只晓得这些人要发现他,至少得再投一次胎。
等到了半山腰,守卫就变得谨严起来。
沈飞云凝神细听,只听得稍远一些的林子里,有成片的人在走动。
山路崎岖,要爬上宿雨峰顶而不招惹巡逻的人,就连沈飞云也难以保证,好在他靠轻功于树上穿行。
再上去一些,崖壁陡峭,植被稀少,沈飞云只得绕了个远。山南的古木还可遮掩一二,只是多处地方都需要他徒手攀爬。
这对沈飞云而言,也并不为难。
他自幼便是这样训练的。
先从平缓的山坡开始,在他刚习得入门功法的半个月后,用半天时间登上山顶。接着是两个时辰、一个半时辰、一个时辰
再是极高的山峰,沿着阶梯上行,接着从泥地上行,最后是踏着枝干、树梢。
最后便是悬崖峭壁,等到他十五岁时,他甚至可以如履平地。
他从记事起,一直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偶尔崩溃苦恼,师父也不理睬,只同他说:习武要趁小,过了你这年纪,基础便打不好了。再等两年,等一切牢靠,便任你天南海北自由自在。
师父口中的两年,他一等就是十几载春秋。
除了最难熬的开头,后来索性习惯了,没有太多怨言,总归十多年也这样过下来,懒得再去计较自己愿不愿意习武。
你这根骨,不习武是暴殄天物。
沈飞云脑海中忽地响起这句话,手上也顿了一下。很快他收敛心神,藏进了树干里。
在顶峰的崖壁下,生着一株蓊郁的桑木。沈飞云藏在片片巴掌大的桑叶中,一动不动,枝叶掩映,从上而下望去,任凭谁也发现不了。
夜深,快到十五十六,圆月高悬,白光落在宿雨峰顶。顶上间隔几十丈便竖着高高的木杆,木杆上挂着惨白的灯笼。
整个峰顶亮如白昼。
今夜的宿雨峰热闹非常。
沈飞云终于自桑树一跃而上,来到了圣坛内部。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进树干之中,就算别人碰巧看见,也会认为是路过的松鼠。
树干上也同样悬挂一盏盏灯笼,每隔半个时辰,都会有人来探看、更换灯烛。
圣坛虽然搜刮的金银财宝为数不多,但里面的房屋远不如醉春楼气派奇巧,惟有最高处屹立着一座似高塔般的木楼,看来勉强还不算堕了圣火教的威名。
沈飞云刚靠近木楼,歌舞声已经传到耳中。
这里守卫最严,身着紫衣的教徒少说也有上百人,都围拢在此,即便夜深,也全都一丝不苟、恪尽职守,没有一个人说话调笑。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就连沈飞云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听起来像是在享乐,沈飞云微微蹙眉,可看起来各个严阵以待的情形,不像是寻欢作乐,反倒更像是有事要发生。
四面都有人,别说入内,沈飞云就连再靠近一些,都害怕会被发现。
沈飞云因为揭穿了苏浪的把戏,兴致冲冲地想来同苏浪交谈,带他离开圣坛。眼下却忽然静心,想起这十多日,还不知对方过得如何。
苏浪自然过得不算差,只是行动受限。
自从苏浪回到圣坛,几乎没有人来多打扰他,给他送饭、收拾衣物的人下人,也都眼观鼻,不敢多看他一眼。
只是周围看守他的人寸步不离,武功也并不低,苏浪无可奈何。何祐又每晚过来看望他,说着些可有可无的话,让苏浪殊为心烦。
老实说,苏浪只想杀了何祐,可事实是,他不仅不能对何祐动手,还要忍着恶心虚以逶迤。
好在惟一值得庆幸的是,陆月染与何祐的关系,至少比苏浪想象得要浅一些,没有什么肌肤接触。何祐只是看望一下,过后也都离去。
十多日来,苏浪只等一个机会。
今夜便是。
屋外的人换了,武功并不如何高深,苏浪能从他们的呼吸中判断出来。
苏浪立即想出两种可能:第一,何祐遇事,要把自己的亲信一同带走去处理;第二,何祐在试探苏浪,会不会第二次被人营救。
应当是何祐遇事。苏浪做出判断。
他解开衣衫,以特殊的手法,揉搓开自己的肚子上的一层假肉,抽出紧紧贴在身上的软剑。
苏浪的腰极其纤细,甚至他整个人都极其纤细。
陆月染已经偏瘦,可苏浪竟然比陆月染还要再瘦上几分,如若不是身上练出了并不明显的肌肉,看来就会显得格外病态。
苏浪必须瘦,这是流岫城主的命令。
他要从圣坛取回流岫城独有的武功秘籍,免得圣火教的人用这武功为非作歹,这也是流岫城主的命令。
苏浪穿好衣物,灌注内力,一抖手中的软剑,剑就变得坚硬无比,能削铁如泥。
你们都一齐进来吧,我有事想要问你们。他对着门外的人说。
屋外的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佩刀的一人回道:陆公子,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屋内亮起烛光。
陆月染的声音很柔和,是会让人不自觉卸下心防的那种柔和。苏浪就用这温柔无害的声音,缓缓道:里面好像有刺客。
话音刚落,门被嘭的一声打开,守卫的人统统冲了进来。
刺客在哪里?
苏浪微微一笑:在这里。
燃烧的白烛散发出阵阵异香,一股脑进来的人还来不及说出第二句话,就在吸入白烟后倒了下来。
苏浪吹灭蜡烛,提着软剑出门。
将要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他不知为何回首,月光从外面照入,桌上放着一件湖蓝色的冰蚕披风。
苏浪心中一动,想要去取,终于还是没有。
陆月染的衣物颜色都很浅,苏浪身上这件玄裳,是在箱底里翻出来的,因此还有些小小的气味。
苏浪并没有离开,而是朝着僻静角落奔去。通明的灯火下,他就像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魅,让人无法捉摸。
越来越冷,山阴的温度比山南低上一些,在夏日里也称得上凉爽二字。
苏浪攀着绳索,很快立在峭壁的平岩上。
此处凿了一处石洞,专门用来贮藏冰块,只是到了这个时节,到底也融化了许多,剩下的并不很多,于是用得格外俭省。
谁!洞中传来警惕的问询声。
苏浪没有回答,只是抽出怀中的火折子,将岩壁上的白烛点亮。
你!陆月染震惊地看着苏浪,竟然是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我是苏浪。
陆月染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明白对方不过是易容而已,只是易容的对象是他罢了。
你终于来了!陆月染冲了上来,一把揪住苏浪的衣领,我还以为你出了事情,这才十多日都没有想起我来。
出事?苏浪冷冷地问,我能出什么事情?
陆月染没有回答,只是苦笑道:不然你为何不来救我?我差一点就以为你逃出圣坛之后,不愿再回来救我了
苏浪面无表情道:原来你害怕的是这个,我以为这是你最不必忧虑的事情。
陆月染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心中不禁升起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苏浪在白烛的映照下,面无血色,冷若冰霜,眼中没有一点点的温度,像是一块没有感情与血肉的磐石。
你骗我。苏浪淡淡道。
陆月染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解释,便被苏浪一把扯过,将他的左手从衣领上扯下。
你为什么要骗我?苏浪一把将人摁在石壁之上,不等陆月染说话,就是一脚踹在对方的腿上。
陆月染吃痛,如果不是抵着岩石,险些就要跪倒。
你给我的解药是假的。
苏浪将软剑别在腰中,抽出发簪。他握着陆月染的左手手腕,将发簪一把插在对方指缝中,问:你知道邱慎言会死吗?
我
想好再回答,苏浪一字一句道,但凡说错半个字,你这只抚琴的手也就一起废了。
第12章
玉簪就抵着陆月染中指的指根,即便在这冰窖之中,玉簪也微微泛着凉意。
陆月染出自醉春楼,当然自幼修习武功,只是根骨不佳,又痴迷琴音。他如何能够挣脱苏浪的桎梏?因此就连挣扎这一过程也干脆免去。
此刻,陆月染只觉得那凉意,从自己的指根升腾,一直蔓延至心底。
我会回答的,陆月染已经恢复平静,只是你方才问的有些多,你要我先回答哪一句?
你知道邱慎言会死?苏浪眨了眨眼,冷漠地问。
知道。
苏浪闻言,一用力,那玉簪便穿透坚硬的岩石,刺了进去。
陆月染一个瑟缩,动了动手指,完好无损。
第二个问题。苏浪说,你为什么给我假的解药,任凭邱慎言死去,你与他有什么过节?
陆月染缓缓吐出一口气,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过节。有一点你说错了,我给了你两瓶解药,给你的是真,给邱慎言的是假。
苏浪的左手仍然牢牢摁住陆月染的手腕,右手却松开发簪,直接掐住陆月染的后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只剩下一瓶解药了。陆月染被苏浪掐着,额头只能抵着岩壁,一阵阵刺痛传来,想来是破皮了,如果不给你真的解药,那现在你和邱慎言两个人都会死。
苏浪明白陆月染说的不错,泄愤似的重重掐着陆月染,半晌,松手,轻声道:你很会算计。
形势所迫。陆月染惊魂甫定,右手捂着心口,一点点转身,就见身后的苏浪神色骇人。
苏浪披头散发,明明用的是陆月染的容貌,可看来丝毫没有温柔的气息,惟余鬼魅一般的森寒。
苏浪盯着陆月染瞧了片刻,静到陆月染都开始疑心自己会否被杀。
苏浪终于开口:我以为你同邱慎言相识,他又为救你而来,你至少不会这么冷血。
可陆月染偏偏这么冷血,这是苏浪始料未及的。
苏浪为取回武功秘籍而来。
而陆月染不知为何来到圣坛,二十多日前又决意离开,便找到苏浪,想要同苏浪做个交易,只要苏浪带他离开,他就把秘籍下落告知苏浪。
苏浪惊诧陆月染竟然看穿他此行目的,却并不愿沾染是非,于是一口拒绝,不料被陆月染下毒。
只是陆月染下毒那日,邱慎言偏巧也找到陆月染,因此和苏浪一齐中毒。
陆月染说得不错,当时陆月染蛊毒快要发作,苏浪和邱慎言双双中毒。
三人又泄露行踪,如果把解药给邱慎言,那么被抓之后,只怕苏浪和邱慎言都会死,不如一早就把解药给苏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浪想通这些弯弯绕绕,更觉得陆月染此人心机深沉,因此心中痛恨非常。
陆月染明明可以直说,却偏偏没有,而是给了苏浪一瓶真的、一瓶假的解药,让苏浪以为邱慎言可以救活。
我不冷血。陆月染凝视苏浪,一直有人试图来搭救我,可最后尸骨无存。我知道邱慎言必死无疑,这才给你假的解药,好让你将他带出圣坛,或许尸骨还可以被葬在醉春楼的灵堂之中。
陆月染的嗓音就像夏日弄堂里的暖风,分明十分舒适,却吹得苏浪分外焦躁不安。
苏浪听完这一番话,好似有些理解陆月染的想法,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谅解。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苏浪心中蒙着一块阴翳,无法释怀。
陆月染笑了笑,问:你不会以为醉春楼能永远这般安逸吧?大军压阵,我们就统统要亡。你以为自己为何在此,你揣摩过你师父的心思吗?
苏浪不说话了。
苏浪的前二十年,只要认真练功、听命即可,没有想过太深奥的事情,也不必为自己的前途忧心。
陆月染提出了他没有想过的事情,或者说他不愿意思及的角落。
人总要做两手的打算,尤其是另一艘船快要倾倒的时刻。陆月染回答道,我只是想要带着陆家一起活下去,大哥用他自己的方式,我用我的方式,总会有一人成功。
苏浪平静地注视着陆月染,点点头,道: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