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云说完,推着苏浪的肩膀,叫人坐在镜子前面。
我替你梳头。
苏浪收敛浅薄的笑意,盯着昏暗的镜面,只能瞧见沈飞云的腰,以及对方那一双干净的手。
这一次有了梳子,沈飞云梳得很是齐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容貌吗?苏浪恹恹地瞥了一眼镜中精致的容颜。
沈飞云顺势问:为何?
因为这种易容特殊,脸上的面具要两个月才会脱落,无法解开。
苏浪转过身,抬头望着沈飞云,说:如若可以,我也想用本来的面貌见你。不敢说大话,比陆月染的皮囊应当好看上几分。
第17章
等梳好了头,圆月一轮隐隐缀在昏黄的天空之上。
沈飞云将门打开,笑道: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他又从柜中取出一顶蓑帽给苏浪带上。遮去陆月染的脸,可以省下很多烦心事。而且看不到陆月染的脸,也方便沈飞云想象苏浪的样貌。
走吧。沈飞云牵起苏浪的手,迈步出门。
苏浪边走边问:朋友之间也须牵手?
我们是特殊的朋友。沈飞云侧脸,俏皮地眨了眨眼,世上再没有一对中了情蛊的人,能像我们这般平和;也不会有纯粹的朋友,像我们这般亲密无间。
长廊外的斑竹、蕉叶随风摆动。
苏浪的面纱也随着清风微微舞动,当每一阵风过之时,光洁莹润的下颔便若隐若现,好似歌者犹抱琵琶半遮面。
月中,醉春楼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这一点,方才两人在屋内已有体会;出了房门,笑谈声更是错综嘹亮。
再行几步就是水榭歌台,歌女的乐曲已唱到尾声,最后的长音越来越悄,越拉越哀,直至终于断绝。
好
喝彩声、掌声纷纷而来,一波高过一波。
等到沈飞云踏上亭台的阶除,掌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再靠得更近些,就有人留意到他。
沈二!一位幞头褐衫的男子抬手招呼,上次一别,已有半年未见。原来你在醉春楼里,早知就去约你下棋了。
沈飞云松开苏浪的手,回礼道:陈兄,好久不见。
你走之后,我想出破局之法,待会儿再去对弈如何?
今日还是算了,我们改日再约。沈飞云摆摆手拒绝,我得陪朋友几日,恐怕抽不开身。
陈方早就注意到苏浪,只是不好直接开口问,既然沈飞云提起,他也就顺势开口:身旁的这位姑娘是?
沈飞云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浪脸上的易容虽然难以除去,可身上的那一层假皮,在洗澡之时就已经掀去。
他又解除缩骨功。
如今除了有些高挑,不看面相、不听声音,只关注身量,看起来还真像一位大家闺秀。尤其是他还带着面纱,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他不是姑娘,他叫苏浪,是我新结交的朋友。沈飞云强忍笑意道,他十分有趣,只是不太爱说话。
苏浪一直默默倾听,没有开口,像一块木头美人。听到他十分有趣这一评价,他微微皱眉,实在不知沈飞云为何如此评价他。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他确实不算一个有趣的人。
苏浪微微勾起嘴角,开口问候:陈兄好。
双方各自介绍一番后,陈方拉着两人走向小溪。
醉春楼里,有一条从蜿蜒流淌的小溪。小溪的水从水榭的湖里流出。弄舟湖不是天然的,而是由人工开凿,从后山的瀑布里引来的水。
溪水清澈见底,沿岸的灯光一照,里面有几条游鱼都清晰可见。
水榭里的歌女、舞女,会在结束歌舞之后,将自己的笔墨搁置在花灯中,湖水流下,便顺着小溪而来。
很快,溪水边站了不少人。
荷花、昙花、兰花、牡丹、月季各式各样的花灯缓缓飘荡,或在水中触壁,或畅通无阻。
苏浪兴致缺缺,并不明白几盏花灯哪里值得人们翘首以盼。
等到花灯漂到眼前,陈方弯腰取上一只白檀。他吹灭香烛,从花座中拿出一卷细帛。
燃尽蜡炬不肯歇,无人怜我红豆意。蝇头小楷,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
再看花灯,一片未放的白檀花瓣上,细细地纹了两个篆字朝云。
陈方摘下花瓣,拿着细帛,冲沈飞云一拱手,乐道:沈兄,佳人有约,我先告辞一步。
苏浪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这是什么花样,愈发失了兴致。
沈飞云本就是对万事万物都缺乏热情,一副懒散浪荡的样子,可他却能和谁都聊上几句,做上几件相同的事情。
说他是乐意也好,说他是冷淡也行,介于参与和游离之间。
真像天地之间,一位快活的过客。
原以为你会喜欢这些热闹。苏浪淡淡道。
沈飞云挑了一下眉毛,好奇地问:我哪里表现得不像喜欢凑热闹?
这里。苏浪稍一侧身,直视沈飞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沈飞云的心如同不断流淌的溪水一般,活络了过来。
如果说有一天沈飞云化作仙鹤,飘忽远上白云间,遇见仙人问他:你人间这一遭,得了哪些趣味?
他一定会将苏浪今日这一指算上。
遇上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才会觉得,你这一生,好似活得还不算太过冤枉,活着才算是来享乐的。
你是不是也觉得没什么滋味?
沈飞云用了一个也字,算是他对苏浪的认可。
苏浪毫不迟疑地回道:是。
你等着,沈飞云笑笑,你就在溪边不要离开。我去给你捎上一件见面礼,你见到了最别致的那件,就是我放的。到时候,你可千万接住它,别让它被别人拾走。
说完,挥了挥衣袖,三两下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苏浪走到木柱下,背靠着手臂粗细的木柱,依言静静地等待,并不离开此地。
柱子顶端的烛火散发出白光,共着月光,一齐洒落在苏浪的帽檐。
约莫两刻之后,苏浪远远瞧见一盏狭长的木盒顺流而下。
苏浪沈飞云的呼声从水榭传来。
湖水之上,竹子擎起一座小小的阁楼,沈飞云就坐在阁楼顶端。而在竹楼中,已经拿到的花灯的人,正和心仪的女子幽会。
苏浪,你瞧见了没有?沈飞云站在月光下,朝着远处挥手,我送你的见面礼。你要是取了,就算认下我这个朋友。
远处灯光下的人影移动。
沈飞云接着喊:朋友这两个字很重,不是可以随意反悔的。你今日认下,明朝就要履行,日后也不能翻脸!
如灯如豆的影子已走到溪边,挤开身旁熙熙攘攘的人群。
沈飞云心中涌出说不清的滋味,只觉得一阵阵舒畅,又一阵阵酸涩。
他朗声道:今日言笑晏晏,互相吹捧;明天就翻脸无情,拔刀相向。这当不得一句朋友。我要的,是能一辈子,永不背叛的朋友!
远处的人影身形飘动,足尖踏着溪水,像海上的飞鸟一般,在水面上轻轻掠过,留下层层水澜。
月光流转,湖中心那一轮圆月被反复踏碎,又反复聚拢。
终于,湖中心那一方狭长的木椟被人弯腰拾起,那抄水而来的飞燕也停留在荷叶之上。
沈飞云心中激荡不已,背着月光,从竹楼顶端飞下,也用燕子三抄水踏着水面,走到苏浪身前,立在另一片荷叶中。
我只是好奇你要给我什么见面礼。苏浪平淡道。
微风一过,忽地吹开半片面纱,犹如隔江看花,看不分明。
沈飞云笑道:你打开看看。
不急。苏浪说,别人放的都是花灯,你放的竟是一方木椟
我的也是花灯。沈飞云信手一指脚下的荷花,别人的花灯都是纸张、布帛,我的花灯是清荷与明月。
他略一停顿,接着道:别人在花灯里放的是幽会的请柬,我在木椟中放的是君子千金一诺。苏浪,你若打开,往后余生,我绝不背弃。
苏浪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椟,低声说:我忽然有些遗憾。
你若不愿打开,那也先收下,日后或许会用到。沈飞云心中一沉,抿了抿嘴,强颜欢笑。
你误会了。苏浪轻轻叹了一口气,我遗憾的是,不能用本来面目见你。说完,打开沾水的木椟。
木椟里放的是一把看似平平无奇的剑,玄铁锻铸的剑身、剑柄与剑鞘。
苏浪抽出铁剑,灌注内力,发觉自己的内力畅通无阻,毫无滞涩之感,源源不断地淌入剑身之中。
归剑入鞘。
月光静静地流在水面之上,清风过处,掀起一层层涟漪。
苏浪。沈飞云轻轻唤了一声,我曾许诺过你,要赠你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剑,如今我做到了。我可以当你的朋友了没?
面纱之下,苏浪双唇微动,挣扎再三,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他伸手,拉过沈飞云的右臂,果然上面一道浅到几近于无的细痕。
他终于出声:难怪,你不用剑,改用扇子了。
沈飞云抽出自己的手臂,浑不在意,笑问:想起我没?
儿时比试输给我的那个人。苏浪回道,当初分别之际,你被人割伤手腕。因师父带我离开,未能探望。我
我字之后如何,他已然说不下去。
我后来好全了!沈飞云耸了耸肩,懒懒道。
他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沈飞云直接岔开话题:我也很可惜,后来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你。我儿时虽然随口一说,要为你打造一柄宝剑,但后来回想,不能失信于人。
现在终于了却一桩心事,还结交了一位有趣的朋友,也算不枉此行。
朋友苏浪喃喃自语几声,而后重重点头,不错,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第18章
时间若白驹过隙,倏忽而已。
沈飞云与苏浪二人同起同住,形影不离,一月光阴眨眼便从指缝中流泻而出,捉摸不住。
沈飞云伸出右手,将扇子点在十九路纵横之上。
如若按他所指,黑棋落下便是一招尖,将角落的眼做活,也同时盘活棋腹,稳稳占据优势,胜负不言自明。
我认输了。
苏浪右手尚在棋盒之中,见对方出招,便长叹一声,松开白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情:你的棋艺极为高超,怕也只有国手能胜,我甘拜下风。
沈飞云起身走到对面,左臂撑在苏浪身侧,而后俯身,用执扇点出一条万分凶险的活路。
他微微一笑道:胜负未知,怎能轻易言败。
半个时辰后,二人算子,沈飞云执黑胜出十七目半。
承让。沈飞云懒懒道。
直到月上中天,漫长的复盘才至结尾。
苏浪捧起白子,将其搁入棋盘之中,淡然道:你真耐得下性子,月中这般喧闹,也能置若罔闻,陪我下棋复盘。
言外之意,外面热闹得很,我棋艺太差,也亏得我认为同他对弈更有趣味,远胜往人群里一扎,欢笑戏谑。
要苏浪学其他人说话,他能模仿的惟妙惟肖,可轮到自己开口,总有些文不对题。明明心里熨帖,说来却不论被雷,多少有些曲折泛酸。
苏浪说完最后一字,自己也忍俊不禁,紧接着目光停在棋盘之上,怔怔出神。
沈飞云见他傻呆呆不说话,便伸手要去揭蓑帽。
苏浪抬手按住帽檐,一个侧身躲开,摇了摇头,缓缓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飞云指了指天上的圆月,笑道:中秋。
中秋,你就陪我过么?苏浪问。
何止陪你过这般简单,沈飞云双手一摊,无奈道,我是形影不离,不见他人,只陪你过。
苏浪原本看着棋盘,闻言沉默半刻,望向沈飞云,问:这便是朋友吗?我一瞧见你,心里便觉得分外快活,像是吃饱喝足,久睡醒来。即便是下棋,我原先觉得无趣的事,做来也觉得有滋有味。
棋盘之上,繁密的枝叶挡住月光,只落下斑驳的碎片。白光星星点点,在夜风里中摇曳,在两人脸上、身上流转不歇。
清风一过,沈飞云忽觉浑身轻松。
你要喝酒吗?沈飞云并不作答,浅笑着将话题岔开,中秋夜,团圆夜。拎着一壶美酒,在水榭中一坐,对着溶溶月色喝个痛快,这是难得的滋味。
苏浪喃喃道:是景难得,酒难得,月难得
沈飞云打断道:知己难得。
夜已深,就连欢笑声都不若之前响亮,只有湖中央的竹楼里,还间或传来琵琶与吴侬软语。
苏浪不知喝了几盏、几壶,此刻已然彻彻底底醉倒,栏杆斜倚。
水榭长廊上的红烛快要燃尽,无人来挑落灯芯。而苏浪也再难分辨出,那隐匿在蝉鸣之中的细微灯火噼啪。
苏浪沈飞云凑上前去,双眸微敛,你之前所说何意?说什么见到我便欣喜,觉得万事都有了滋味
话语戛然而止。
一个轻浅到不能再轻浅的吻,隔着细纱,落在沈飞云的左颊,转瞬即逝。
轻到宛如虚无缥缈的梦。
苏浪沈飞云双手撑在栏杆之上,虚虚圈住苏浪,低低唤了一声后,再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