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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

为通商之事,世家内有欢腾热闹诸多谋算,寒门也是热闹至极,这份热闹却是实实在在的争论之声。

寒门出身的朝官中也有人觉得若能如前唐一般以丝绸换黄金自然能充盈国库,多征些商税也是好事。

自然也有人觉得天下土地大半已入了世家之手,从桑树蚕种到丝绸制成,除世家之外无人获利,就算能用丝绸换黄金,那换来的黄金也入了世家的库房。

其中还有人觉得既然是朝廷开的边市,那收入自然属于朝廷,定远公护卫商队乃是职责所在,不应抽利,说此话之人是户部侍郎伍显文。

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商路之事的寒门一派对此说法倒是达成了一致。

“护卫一程就要收两成利,这分明是盘剥。”

“与国争利,与民争利!”

“恩师,用其兵马护卫通商她便要收钱,那来日朝中要让北疆出兵,是否也要用银钱收买?”

“世家商队也就罢了,寻常百姓又该如何,也要将辛苦得来的银钱分给定远公不成?”

听着一群人在聒噪,姜清玄端详片刻,将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他对面有一和尚双腿叉开而坐,一枚黑子从他手上落得极快。

“姜施主,今日你院中诸人未必真懂通商之事,唯独对定远公之恨实在搀不得假。”

当朝尚书令穿着青白麻衣,更像一竹林隐士。

“由得他们去恨,契尘师傅,你快要输了。”

和尚一笑,道:“贫僧一问在怀,棋心不宁。”

“想问何事?”

看白子既落,契尘由黑白交错间抬起头:“姜施主,白子占天元,黑子守一角,可是您心中久布之局?”

姜清玄看着棋盘,缓缓道:“天下善棋者众,人人心中有局,老夫心中有,契尘师父心中也有。”

不远处争论声依旧,伴着清风拂柏林之声,皆不入两人之耳。

南市一座大茶肆内,几位书生对坐而谈,其中一人以筷子敲着茶杯道:

“前唐末年奉天之难后国库空虚,李荇以西域商道填充国库,成效显著。依在下之见,通商之事自然可为,朝中无钱,只要能换了钱来,其余都是小事。

“国库无钱,万事皆休。”

另一人驳他:“前唐商路令国富一分,世家富十分,究竟是国富了,还是国穷了?”

“那就提高商税便是,世家以钱纳税,钱总能入了国库吧?”

茶肆内自然不像那些世家庭院里曲水流觞,声势之大却更胜几分,在座多是些寒门出身的国子监学子,守着一壶茶,饿了就叫两个胡饼,也能在茶肆里消磨一日。

角落中,一名穿着蓝衫的书生喝了一口茶,却突然被人点了姓名。

“窦兄,你快与他讲讲昨日你说的道理,他竟然提高商税能让世家让利与国!”

支持开商路的学子也看了过来,看见一张斯文无奇的脸,他说:“据说有个从灵州来的书生叫窦黑,便是你吧?我让世家缴税,你如何说不是让利与国?快说一说,让在下也长长见识”

见别人都看向自己,自称叫窦黑的书生放下手中茶盏。

他站起身,缓声道:“在下初到东都,见识各位贤达,才是真正长了见识,至于世家缴税之事,在下确实有些拙见……各位可知如今大梁商税几何?”

在座有人回他:“天下皆知,商税两成。”

窦黑哈哈一笑:“诸位若以为商税只有两成,那自然就以为提高商税能让国库充盈,可实情又如何呢,寻常行商每过一城,便有五厘过路费,过州府要交,过县城也要交,不从城过也有关卡设于路,想要入城买卖,城门处再交一成税,在市中交易,还有坐地税一成,如此,一车货物从孟州到洛阳,百里之遥已经要交五成五厘的税,请教诸位贤达,若一普通行商想从北疆带货物来洛阳,又会如何呢?

“那行商根本到不了洛阳!行至一半,所带货物已经全充了税赋,而世家过路不需缴税,入城不需缴税,在市中开商铺也不需缴税,甚至,以自用之名运送满车货物他们连商税也不用缴。

“请教诸位,哪处州府敢去强征世家的商税,哪处关隘不是被世家打点得妥妥当当畅通无阻?”

茶肆中一时静默下来。

谁都没想到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外来书生竟然有如此胆量,当众揭开了一众世家仗势避税一事。

那书生四处看看,又道:“何谓世家?牟利于乱世,苟且在朝堂,时势变换但求身家不改,所谓荫蔽百姓不过聚之以为奴!尔等竟妄想他们缴商税以充国库?为何我大梁国库无钱?洛阳城外,策马西奔,道旁之地尽归世家,耕种之人皆是佃农,田亩所获皆归世家,而世家征税不过笑话,国穷则世家愈富,此蠹虫也!”

他一改谈商税时的轻言缓语之态,激言大骂世家,骂到连茶肆外的车马声都似乎更轻了。

风裹着南市的香料气、药材气和隔壁的胡饼香气一起卷入茶肆,卷得一众人袍衫轻动。

窗边靠坐着一人,戴着帷帽,将茶杯送到帽下一饮而尽。

短暂静默之后,一位书生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好!说得好!我等饱读诗书,就是为了效仿姜尚书力抗世家,为天下寒门请命!”

“为天下寒门请命!”

“世家夺民脂而窃税,实害国害民之蠹虫也!”

有人站起来同喊,声响如雷,也有人悄悄离席走出了茶肆。

那叫做窦黑的书生似乎有些冷地缩了缩脖子,慢慢坐回到角落里,看着那些书生誓要与世家不共戴天,在低头斟茶之事,面上露了一丝的浅笑。

他抬起头,眼角飘过一片黑色衣角,才发觉刚刚临窗而坐戴着帷帽之人已经走出了茶肆。

茶肆外面,穿着绿色新裙的姑娘连忙跟在了穿黑衣戴帷帽的那人身后,姑娘的身后也跟着一个人,那人怀里抱着一堆书册笔墨,步履小心。

“家……二爷,刚刚茶肆里好热闹啊!”

“嗯。”戴着帷帽的人应了一声,“那边有卖樱桃,你要不要吃?”

小姑娘看了一眼又转回来,说:“不要啦!前日猫猫家里送了过来,他给我吃过了。”

戴着帷帽的人自然是卫蔷,这几日定远公府门庭若市,她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因从前大袍长刀打扮甚是显眼,此次不仅要穿男装戴帷帽,连走路说话都模仿男子模样。

好在这事她熟练得很。

听到卫清歌这么说,卫蔷笑了一下:“那你岂不是吃了三份?”

昨日中午的那份她给了秦绪,晚上的那份就给了卫清歌,卫清歌原本就有一份。

小姑娘摇摇头,说:“我吃了一把,其余让宋大哥一起带走了。”

宋大哥就是宋岳,卫行歌手下最得用的老兵,每日往返于定远公府与军营之间。大概是因为卫蔷在于家宴上刨去了糖酪将樱桃吃了个干净,近来常有人送樱桃给定远公府,卫蔷大都让宋岳整篮带去了兵营,只陈家送来的一小筐,她们各自吃了些,也是谁都没吃多少,几乎都给了那些兵士。

如此分派,卫蔷和卫清歌也都习以为常。

跟在卫清歌身后的陈重远一直闷不做声,刚刚茶肆中那些人说的话,他也听见了。

他想说世家子弟也有报国之心,也想说他们陈家的佃户每年过年之时都能吃到鸡,甚至想说他们陈家担了河中府一地诸多事务,荒年赈灾,养了流民无数,怎能被人斥为蠹虫。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因为就在他的身边,卫清歌一边听一边在点头。

这让他一面怒火中烧,一面又觉得那火把他心里原本存在之物也烧塌了一角。

来东都的路上,他一直跟在阿蔷姐姐的身边,每次车马停歇,他都会看到阿蔷姐姐带着清歌去问田亩中的农夫、道旁的行人、茶肆的店家、驿站的小吏……她问田亩收成如何,问税赋几何,问徭役多久,问粮种何来,问旱涝雨水,甚至还问田亩耕种之前要翻几次,用的犁如何。

就如那个书生所说,他们目之所见,田地皆归世家,农夫全是佃户。

一只手搭在了陈重远的肩上。

“寒门子弟苦读多年,多数人所求也不过是登朝堂吃俸粮,为官后便求升官,升官后又盼恩荫,恩荫成与不成也要世代诗书,一路上买田亩,收佃户,不是世家,想成世家,寒门倒了世家,寒门便成了世家,也恨不能天下土地皆归其所有。此也非一人一家之错,常有人恨均田制分崩,两税制盛行,可前朝授田于民,也不争过人心。”

陈重远缓步前行,看着无数人向自己迎面而来或从自己背后穿插而去,竟然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恨世家者亦想成世家,所以恶事种种永不歇止。

就如这些人,他们穿麻着锦,可是天生?

麻衣者想穿锦,那该如何?

正在这世家出身的陈五郎“感天问命”之时,卫蔷突然说:“我落了一把绣字扇子在茶肆,清歌,你去替我看看,到处看仔细”

小姑娘脚下一顿,看向带着帷帽的卫蔷,刚刚的喜庆贪玩之色顿时散了个干净,她握着剑手中一紧,只说了一个“是”字,便转身往茶肆方向快步而去。

陈重远也要转身跟上,卫蔷却拉了一下他的手臂,道:

“就是这了。”

陈重远抬头,看见店门前幡上书了一个大大的“林”字。

等他回过神抬脚进了店里的时候,卫蔷已经被迎进了一旁的小间里。

陈重远看了一眼,没有跟进去,他还在想世家寒门循环往复之事。

小间内,摘掉了帷帽,坐在了胡凳子上。

片刻后,只见一处木门打开,一个穿着褐袍的清瘦男子闪身走了进来行礼道:

“霄风阁林锦绣参见元帅。”

卫蔷笑了一下,道:“前几日的鹅黄酒不错。”

“能为为元帅护片刻安静,乃霄风阁洛阳司上下之幸。”

卫蔷一如既往的直来直去,直接道:“我来有三件事。”

她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这是旁人送来我这的水晶,我看着还不错,比现在能烧出来的玻璃要好一些,早点送回北疆,让匠人拿去给越管事磨成眼镜片,一应开销从我账上出。”

林锦绣打开木盒,之间里面是一尊半尺高的水晶佛,神态栩栩如生,造像极为精美。

身为林家商铺管事,又多年身处洛阳这繁华之地,林锦绣也算是见多识广,还真没见过如此剔透的水晶。

偏偏这样价值千金的好东西,定远军的一军之帅只想给自己的管事做眼镜。

“是,元帅。”

林锦绣也面不改色的答应了。

北疆是真的穷,可北疆最贵的是人。

一事已毕,卫蔷的食指在桌上一敲,眉目间柔和如故:

“第二件事,距离此地百丈之地有一茶肆,茶肆中的书生我已经派了清歌去盯住,我要他们全部活到通商之事有定论之后,不容有人借他们性命坏我之事。第三件事,其中有一人名唤窦黑,自灵州来……”

作男子打扮的定远公在暗室中犹如一块沉进水里的墨,她笑着说:

“生死不论,将他带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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