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121)
泽生怎么写的呢?
他说,吃饱穿暖住的安全,是人的本性,也是作为一个人的基本需求。君子是君子之前,先是人。人能达到而不过度追求,是境界,是品德。但以品德为标榜,误导子民,以为追求基本需求一定就要跟品德挂钩,这却是错的。不管是君子或是凡夫俗子,要求饱食,要求居安,这都是正当的,是合理的,而不是过分的、非分的所想。
而后他说,人是怎么一步一步的走来的呢?先古时期,住洞穴,穿兽皮,人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若是以君子之德求之,那又哪里来的而今的大唐呢?丝绸棉布、水稻棉花、菜蔬瓜果,还有这广厦千万,又是打哪来的呢?
人进步的驱动力便是追求吃的更饱,住的更安全,在吃的饱住的安全的基础上,当然能追求吃的更好住的更安逸。
而朝廷整日里忙忙碌碌,忙碌什么呢?第一,叫天下安全;其二,叫天下安心;第三,叫天下进步。
怎么才能算进步了呢?吃的更饱,住的更安逸,就是一种进步。
他就说,食不求饱,那是因为没有真正的饿肚子。住不求安逸,那是因为不懂什么叫上无片瓦遮身。
说到底,这话是说给尚能念的起书的有资产的人,而非那些最底层的,困顿的要饿死的人的。
因此,他在文章的结尾说:孔夫子,非耕者,所缺不过平民情怀耳。范履冰把文章放下,久久的没动地方。陛下在幼年过的并不如意,后来也多是以耕种为先,因此,大皇子受陛下亲耕的影响怕是最多。在大皇子看来,农耕乃是一切的本源。如果一个读书人不懂耕作,不懂耕作之苦,便不算一个能任事的读书人。而同样,大皇子也认为,一个不能体会耕夫之苦的帝王,都不算是体会了民间疾苦的帝王。
这篇文章他抽出来先放到一边,再往下看。
接下来这篇文章是二皇子安生的,这位殿下不足十岁的年纪,他说,儒家修的是心,而心得依托体。可体之所需,才符合人性。比之孔夫子话,他认为墨子说的‘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更有道理。
而三皇子的泰生的论调是这样的,他认为孔夫子这个要求,是虚妄的,此种君子,难为真君子。他更推崇管仲的‘仓廪实而知礼节’,他相信,人的需求若是都得到了满足,那便处处是君子。换言之,他认为这话是务虚!
范履冰突然牙疼了,特别快速的,左边的面颊上起了个大包。
再往下看,是前太孙李重照的。一看这篇文章,他这才有了一种:这就对了嘛!这才是标准的儒家文章。解读的很到位,把君子之德领悟的很透彻。
可见,这位殿下在府里早早就开蒙了,且接受了不俗的教育。其母出身大家,给孩子启蒙足够了。孩子学的也不错,把仁人君子这样的话说的很精辟,怎么说也算是一篇上好的文章了。
要是他还是太孙,要是先生只教这一个,真的,太孙要是能学成这样,师傅们死也瞑目了。
可如今不是啊!这么多的放在一起,尤其是跟离经叛道的比起来,这文章就太|平了!少了属于自己的见解。那这就是最大的不合适。
这次的课业没急着下发,而是拿着出去,给几位宰相都分别瞧了。
那么请问:谁说的没道理呢?
这个时候狄仁杰突然反应过来了,传承最重要的是延续性。任何一个不能延续下去的国策,其实都是一个失败的国策。谁能领悟陛下的理念,且能很好的执行这个理念,这才是更有益于天下的。
可除了亲儿子,谁能很好的延续呢?
那么问题来了,是一家之天下重要呢?还是天下之天下重要?
不急!不急!不能急,殿下们还小,再看几年吧,再过几年看看再说。
这几年忙着调整行省的划分,忙着勘定界限,忙着重新统计人口,忙着丈量土地,忙着任命官员。
军制的改革就是在这个中间顺势完成的。每个天险要地都该怎么设置兵力,都要算计着安排,那自然顺势就给改了。
于是,当真就是把大唐现有的一把给推翻了,就跟摞积木似得,重新搭建。这个搭建得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得夹杂自己的东西。比如,学政衙门,尽量叫学童掌握三百个常见字,能算基本的加减乘除,男童女童一般对待。若是学的好的,可以往上考,考上的给分荒地,家中可帮着耕种。男女不限,女子的田地先给娘家,等将来嫁人了,可通过衙门调整土地,尽可能的把田地调整到夫家所在地,且买卖自由。
而朝堂上也占了数十位女性官员,以太平和上官婉儿为首,随后又有长大之后的李寿,有康南郡主,甚至于李显的两个女儿,她们并不是围着宫里转,许多的民政事务,她们都有掌管。
李寿管着司宾寺,主要是掌管属国事务。这日才到衙门,就被告知,太平公主来了。
李寿愣了一下,“谁来了?”
太平公主。
李寿先是皱眉,而后快步的朝外迎,“小姑来了……昨儿才见了,今儿又来,您比我阿娘还啰嗦。是要给我送什么好吃的?”
太平点了点侄女的鼻子,“哪里有好东西给你,只是恰巧路过,看看你罢了。”
“今儿没进宫吗?太上皇这两日胃口有些不好。”李寿说着就把人请到里面,“您坐!”完了又亲自倒茶。太平一把把人拉住了,“别忙了!听你娘说,说了几个亲事你都不乐意。十八的大姑娘了,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去?我还说笑着跟你娘说,若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把我家的大郎配给你算了……”
李寿心里翻白眼,小姑这两年是着急了。她家没资格想那个位置,于是,就把主意打到自家这几个姐妹身上,想着跟薛家结亲,这不是就成了一股绳了?
呵!想什么美事呢?
薛家大郎,那就是个坑货!再则,那小子也没这些歪歪心思呀!每日被英国公带着,在木工房都出不来一般。
况且,我也没那想法呀!我阿耶一天天的悠悠荡荡那日子不美吗?还是我觉得陛下三更睡五更起的日子太美,也想尝试尝试?
“小姑,我不瞒你,我可不想成亲。我想找个长的俊俏的,也聪明,会捧着我的,我要是乐意,就把他接进府里,我还乐意个他生俩孩子……孩子就只能俩,不管男女,我就不会再生了,太耽搁我的差事了。”
太平马上就接话,“所以才说,陛下把那么多女子放出家门做差事,这是错的呀!一个国家,什么最要紧?人口!如果没有人口,哪里来的盛世?如今人口是长了不少了,但是,若是女子都出来做差事了,都像你似得怕耽搁差事,而不生孩子……敢问,大唐之后怎么办?”
“那您可跟我说不着这个!如今这世道叫我赶上了,那我就是要按照我的心意过日子。我可不去你家,您做姑姑还成,要是做婆婆,我怕您吃了我!”说完哈哈就笑,抱着她小姑的肩膀摇啊摇的,“小姑您可别生气,跟您闹着玩呢。”
这死丫头,谁跟你闹着玩了?
太平起身就走,李寿在后面就笑,“小姑,您慢点,等等我,我送送您呗!”嘴上说着送,脚下压根就没动地方。
人一走,李寿哼笑一声,打量谁是傻子呢?!
她抬手抓了桌上的折子,摘了马鞭起身就走,“进宫。”
宫里,林雨桐正被康南堵在御书房。康南监管太医院,太医院在各个地方都有医署,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机构,垂直朝下管理。这会子她堵在这里,只求一件事:“臣想下去看看。”
你阿娘不答应。
“臣先是您的臣属。”
不!你先是我侄女。
康南就差过来抱着胳膊哼哼了,然后李寿来了,进来就说,“大姑,小姑最近有点活跃。”
林雨桐招手叫她过来,“又想叫你去她家给她做儿媳妇?”
康南冷哼一声,“回头我就让太医院下公告,五代之外方可结亲,我看小姑这亲怎么结?”
小姑奶奶们的脾气都不小呀!
说笑归说笑,把这俩孩子送走,林雨桐觉得还是应该过问一下这个事。
结果四爷摇头:“不用!”
不用吗?
四爷点头,“该学会放手了!不从中杀出来,是坐不稳位置的。”
林雨桐沉吟了一下,还是问刘德:“大皇子呢?”
“在马球场。”刘德低声道,“长恩郡王带着人也在马球场。”
长恩郡王说的是李重照。
林雨桐就拉四爷,“走!去看看孩子们打马球。”
漫步在洛阳宫里,一级一级的沿阶而上,站在观赛亭上。
泽生、安生、泰生连同李成器、李义珣、李璆是一队,李重照、李重福、李显家的三位郡主,还有太平家的女儿一队,其他的都在两边的赛台上观望呢。
三足鼎立,互不相让。
武皇来的时候,桐桐和四爷看的正好。
她站在边上就道,“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不是我要的结果,而是不管怎么运作,都得是这么一个结果。好在,孩子们教的都很有底线,都不算昏聩,这就足够了。
武皇便笑,也不知道是嘲笑,而是释然的笑。
她看着下面激烈的球赛,话却是对桐桐说的,“在朕看来,你依旧比不上朕。”
林雨桐点头,特别诚恳,“我早就说过,我比起您来,差远了。”
“可这些年,朝臣支持你,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大唐威服四海,你做的确实不错。”
能得您一句夸赞,儿甚荣耀。武皇又说,“朕好似输了,但朕其实没输!这几年,朕常想,到底缘何会走到这一步呢?朕观察你,或者说,观察你们。你比朕的幸运之处在于,你身后有人。朕无所依靠,而你有依仗。”说着,就看四爷,“是吧?英国公。”
四爷朝她点点头,而后笑了笑。
武皇把视线挪到桐桐的身上,“当年明崇俨所算,便是不准,相差也不大。他没看错,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龙影,包括驸马!他是隐在你身后的真龙!大唐的每一步大动,都是在他的胸中。要真要分主次,还真分不出来。”
桐桐点头,“您目光独具,说的不错。”
武皇就好奇,“你就不怕他生了异心,篡国!他可是男人,一个胸有江山的男人。”
桐桐摇头,“不怕,我信他。”
信?这个词好陌生。
武皇又看四爷:“以你之能,哄的她将江山拱手送你都不难,可你为何没有动呢?便是将来江山是你的子孙的,可在子孙手里,和在自己手里,是不一样的。”
四爷便笑,“我愿意!”
“你谋算一场,为他人做嫁衣。”
四爷点头,“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送她的!那便送她一个江山好了。”这个时期的江山,对她来说,意义不同吧!迄今为止,她都尊着武皇,可见她也有许多遗憾的事没做。既然来了,还叫她心有遗憾的走,那爷也太无能了。
爷就是愿意送她一个江山,叫她做完她想做的事,不成吗?
何况,“她担的起江山之重,我信她。”
信?又是信!
武皇难免怅然,“朕和先帝之间,多一个信……许是什么都会不一样的。”
其实也不是!你们之间夹着一个权,是信不起来的。
武皇看着在球场上驰骋的孙辈,“朕真的老了……怕是也快要见到先帝了……”说着,郑重的看林雨桐:“将我葬回你父皇身边吧,去帝号,以后妃之身,入葬。”
林雨桐转脸看她,“不管以什么身份入葬,您都是史上最勇敢的女人,没有之一。”
“也是史上最无情的女人,没有之一。”武皇这么说着,又笑了,“朕的墓碑上,不想落一个字……”
明白!是非功过,任评说!
是!朕敢做就敢当,何惧人言?
说完,她转身走了!人老了,走的很慢了,背影哪怕孤寂,也别有几分壮烈。
良久,桐桐才收回视线,扭脸问四爷:“咱们将来死了,墓碑上该写什么?”
不管写什么,那是后人的事了。夸也罢,损也罢,与你我有什么干系?他就问桐桐,“下辈子想去哪?”
去哪呀?桐桐看着下面愈发激烈的战场,抱着四爷的胳膊摇了摇,“就是想歇歇了,好累!”
累了呀?这好办,累了就歇,万事都有我在!你想要的,不管是什么,爷都能捧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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