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警告,空真微微一怔,旋即面露苦涩,但还是躬身恳求道:“我知道此事会让师弟为难,但请师弟看在师尊四十载守护百姓,救人无数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什么叫做‘为难’,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了,一句‘为难’就想将数百条人命都带过?”
徐胜剑眉一扬,沉声道:“道善师叔半生行善积德,我也敬佩得很,但世人对他的尊敬,‘白象菩萨’的美称,还有宗门对他的奖赏栽培,难道都是假的吗?
行善有赏,为恶岂能无罚?总不能因为他曾经救过人,就对他如今残毒无辜的恶行视而不见,否则那些郎中、大夫岂非各个都可以杀人无罪?”
空真继续躬着身,低头道:“我知道师尊的过错无可饶恕,但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出自本意,而是推演功法时受灵气污染,导致被灵格同化,为了维持人形才不得不行凶,为恶时,他的意识已经被灵格所控制。”
他仰起头,抬高声音道:“师弟,我辈灵修看似风光,实则如踩悬崖绳索,一个不小心,便要坠入无尽深渊,摔得粉身碎骨,谁也不能例外,便是你难道就能保证,自己不会有失控畸变的那一天?”
“正因如此,眼下才更不能退让,否则如何取信世人?若我真有那么一天,还请师兄不要留情,务必阻我为恶——不留退路,便是我的觉悟!”
徐胜对上空真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以此证明自己绝非信口开河。
“……师弟,真的、真的就不能放一条生路吗?上天有好生之德,不管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
徐胜没有回答,而是缓缓说道:“过去我行走江湖剿灭山贼劫匪之时,发现许多贼人原本只是老实的农民,因为灾荒、苛税等原因,不得不落草为寇,他们最初只是劫粮果腹,可习惯不劳而获后,就再也回不去了,于是劫财劫色、杀人越货……
若追溯源头,这些劫匪都是情有可原,所以我们便要选择原谅,放他们一条生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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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死在劫匪刀下,宁肯忍受贫穷饥饿,也没有做贼的无辜百姓,谁给他们生路了?他们的冤屈应该向谁申诉?他们的公道又该向谁讨取?”
徐胜深吸一口气,压下越来越激动的情绪,伸手一指对方道:“我们难道有资格代替受害者去原谅凶手吗?”
诛心一问,空真顿时面无人色,无从反驳,亦无力反驳,只是恳求道:“请师弟多宽限一些时日,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师尊回归正常,日后竭力弥补过错。”
“师兄,别再天真了!你不是刚入门的江湖新人,应该知道的,灵格失控、肉身畸变都有可能救回来了,唯独‘吃人’救不回来,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吃过人的灵修能恢复正常,直面现实吧——你师傅已经无药可救了!”
徐胜不留情面的指出了最关键的一点。
空真握紧了双拳,双眼泛红,如同被逼上绝路的猛兽,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
“噗通”一声,他竟是跪在地上,用力磕头道:“师弟,我求你!看在多年的同门情谊上,就当可怜我们师徒……”
徐胜闪到一旁,冷声道:“你求错人了,你要求人原谅,应该找苦主才对。”
这时,一道身影推门而出,大踏步走入庭院,正是在屋内听了半盏,悲愤难耐的方清白。
“大师,你的师傅是好人善人,难道我的家人就是坏人恶人吗?我父亲半辈子都在学堂里教书育人,是个因为惧内不敢娶妾的严厉先生,我兄长是个迂腐儒生,整日之乎者也,却是连一只鸡都不敢杀,他们又犯了什么错,要遭此恶劫?我只求一个杀人偿命,难道这不应该吗?你们佛家说因果报应,轮到自己便要法外开恩吗?”
“你说的对,可是……”
空真抬起头,想要哀求对方宽限,结果双方甫一对视,方清白便面露讶异之色。
“是你!”
“施主认得贫僧?”
方清白面现挣扎之色,好似天人交战,但最后还是点头道:“小时候,我曾在田间为毒蛇所咬,命在旦夕,幸亏有一年轻僧人路过,替我逼出了毒液,事后对方没收下任何谢礼,只说了一句‘我佛慈悲’便告辞离去。”
空真双目一亮,正要携恩劝说,哪怕被骂卑鄙小人也不在乎,因为这是眼前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不等他开口,只见方清白从袖中拔出一把贴身匕首,没有一丝犹豫,狠狠斩下自己的左手尾指,咬牙忍痛道:“血亲之仇不共戴天!当日被毒蛇咬的就是这根手指,暂且还你,待大仇得报,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取走。”
空真怔住了,茫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带血断指,仿佛看见了一根折断的稻草。
他惨笑一声,凄然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本来就做了错事,难道还要一错再错,加深罪孽吗?”
他情知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于是站起身来,对徐胜拱手道:“师弟,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师尊待我如子,于我兼有养育授业之恩,恩重如山,便是以命相偿都不够,为人子、为人徒,难道真能坐视他自取灭亡,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
徐胜正色道:“都说父子如君臣,可什么是忠臣呢?从命而不利君谓之谄,逆命而利君谓之忠,你以为自己是忠臣,其实只是个谄臣,你既然知道道善师叔做错了事,那就该奋力相抗,焉能从恶而顺?你以为自己是在帮他,其实是在损他的功德!”
空真双肩塌垮,神情落寞道:“你说的都对,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真要有朝一日做到了大义灭亲,人们表面固然会奉承你铁面无私,实则内心会觉得你冷血无情,不愿与你为友。”
“我辈行事,只求俯仰无愧!”徐胜抬手指着月亮,昂首道,“何况我深信公道自在人心,世上绝非仅我一人有此志向,即便交友,也应该是志同道合之友,此事宁缺毋滥,岂不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空真摇了摇头,却没有再反驳,转身走了几步,似要离开。
忽而顿住,他转身盯着方清白,疑惑道:“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的确救过一名被毒蛇咬过手指的孩子,但我记得那是一名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