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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两虎盘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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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会做梦,我这一生,曾做过无数千奇百怪的梦。有时被吓到浑身冷汗,拥被而坐,直到天亮也不能入眠;有时志得意满,大笑醒来,发现只是一枕黄粱;也有时迷迷糊糊中伸手往下一摸,才发现黏黏糊糊的满满灌了一裤裆。

生命中大多数做过的梦,就像是生命中大多数遇见的人,不经意间,就已经被我渐渐淡漠、遗忘。

但是,终我一生却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个梦。因为,它实在是太真实,太可怕,展示了太多深刻而残酷的寓意。

我还记得当我很小的时候,每逢赶集,九镇的桥头上都会聚集着一些瞎子,搬个小马扎,手上拿着一根由于时间久远,而被人握的油光发亮的橘黄色小竹竿。瞎子们通常都是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深蓝色或者灰色中山装,看上去的样子都是那么落魄潦倒,面带菜色。

这些瞎子都是替人铁口断祸福的算命先生,但是在那个年代,由于无神论者的长期高压宣传,人们已经完全丧失了对于这个传统行业的信任感,再加上瞎子们的收费也极为低廉,大概只有五毛到一元钱就可以让他们连掐带算,忙活半天。

所以瞎子们活得都很艰辛,很穷困。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末的那几年,好像就在一夜之间,算命测八字这些原本曾经被严酷打压的封建糟粕,却又咸鱼翻身,再次在民间风靡起来。

而捧起他们的很多都是无神论信仰下的政府官员或者是当时的一批既得利益阶层。这些人曾经用道貌岸然的说辞,一手摧毁了老百姓原本的信仰,而今他们自己却又在私底下悄悄虔诚的信仰着。

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在我的迪厅开业之前,通过一个在某机关工作的朋友大力介绍之下,我认识了一个据说颇有神通的算命先生。

这位先生架子很大,他不再像以前的算命先生一样坐在桥头,风吹日晒的苦苦等待生意;而是一副隐士高人的气派,安心呆在家里,自然就会有生意上门。

过来找他算命的通常都不是普通老百姓。

因为,他的费用不再是一元五毛了,而是相当之高,高到方圆百里之内能负担得起的只有那些达官贵人,黑道大哥们。

曾经最为下贱的算命行业,如今却变成了臭不可闻的贵族式服务,这是不是很讽刺?

不过,再讽刺,我也是个俗人,还是一个相信命运的俗人。

所以,我也找了这个人。

那天他告诉我,我的命局是双虎盘崖,一生有六个正官大运,必定大富大贵,不过在事业起步之时,有一个坎,一个连他都无法算出迈得过还是迈不过的坎!

在医院里面,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我,听到险儿说出了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之后,我觉察到了事态的严峻程度。于是,我决定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面对将要来临的各种不测。

可就当我睡觉的时候,我却做了一个极为玄妙的白日梦。

梦境中,算命先生似是而非的术语变成了无比真实的画面,再结合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就连不算太迷信的我也难以分辨孰真孰假,只能被彻底震撼。

正是那个梦颠覆了我对世界的看法,我把它看做是神灵与命运给予自己的一个暗示。所以梦醒之后,我内心中的诸多想法也发生了巨大改变。

那是一个能见度极高的夜晚,一轮皎洁如玉的明月高挂虚空。

我变成了一只老虎,独自站在一座绝壁千仞的悬崖边上,俯瞰着山底。一条蜿蜒千里的江河在我的脚下铺展开去,江边田舍俨然,人间烟火,气象万千。

不知怎么的,看着看着,那座山就变成了我所熟悉的神人山,那条河也变成了我所熟悉的白杨河,人世间的景象也变成了万家灯火的九镇。

我兴高采烈的仰天长啸,可是还不等我看清梦中的家乡,突然之间天崩地裂,熟悉的九镇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火海,而河水里面也冒出了无数的冤魂。

火焰的热度扑倒我的脸上,烧焦了我的毛发;无数冤魂带着仇恨而恶毒的眼神,对着我一步步的走近。

我感到了刻骨铭心的忧伤和悲痛。

正当我痛哭流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三哥带着一如既往的平和微笑,从山下走了上来,搂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喃喃细语,安慰着我,喂我吃东西。

我低下头去,吃完了三哥手中的食物,迫不及待的抬起头来,我想和三哥说话,想要对着这个让我宁静下来的男人,述说出自己心中无边无际的悲痛和忧伤。

可是,我却骤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万丈悬崖上,站立的已经不再是三哥,而是另一头巨大而威猛的老虎。当我们眼神相对的一瞬间,那头老虎猛然张开血盆大口,飞快向我扑了过来

我浑身冷汗的尖叫着从梦中醒来,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武昇和袁伟,险儿都陪在病房里。

之后,医生又给我做了一遍检查,他说如果伤口不被感染的话,我的伤势就应该没有问题了。但是,医生劝我最好再多住一晚。

我拒绝了医生的建议,虽然我知道,虽然留下来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但是我却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风暴已经开始暗中酝酿,那些扑面而来的烈焰,那些追魂索命的厉鬼,都在渐渐变成我生活中的现实。

在这一切降临之前,我必须要有所行动。我没有休息一晚的时间,一个晚上,足够发生很多很多可怕的事情。

下午五点,我带着险儿他们走出了医院。

老鼠、三哥,现在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态度?

我必须要弄清楚。

走出医院大门之后,我就立刻打开了电话,电话刚一打开就响起了收到短信的提示音。这在我的预料之中,但让我没有预料到的是,本来我以为三哥和老鼠都会联系我,可在手机的显示中,我却只看到了老鼠一个人的短信,他要我开机马上给他回个电话。

我没有给他回,因为我的第一个电话必须要先打给三哥,略微思索片刻,做好了面对最坏局面的心理准备之后,我拨下了那串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

电话打通了,没有接,我马上又打了一个,还是没有接,越来越仓皇失措的情绪下,我一连打了四五个,电话始终都是通的,但是依旧没有接听。

几分钟之后,我收到了一条短信,当拿出手机之前,我就神奇般的觉得是三哥所发,打开一看,果然没错,三哥一共给我发了十个字:

晚上九点,我来你的迪厅。

看完短信,我彻底糊涂了。

如果说三哥真的生气了,那么他没有必要再和我约个时间,然后亲自过来找我。他应该是一声令下,我夹着尾巴赶紧上门请罪。

可假如他没有生气,那么既然可以发短信,也就一定能够接电话,为什么他又不接呢?而且,更说不通的是,以往的经历告诉我,以三哥的脾气,只要我出了事,不管对错,他都会先骂我一顿再说其它的。但是这次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就好像昨晚的事情完全不曾发生过一样。这不是我所认识的三哥,这实在是太反常了一点。

三哥,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一刻,我有了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

不过一边的武昇却并没有我这么重的心思,他甚至还很开心的说:

胡钦,我还担心这次又像上次我们剁缺牙齿一样的,三哥会发大脾气。他既然没有骂你那就好了,证明他晓得事情的经过不是你的错了。呵呵,等晚上你们两兄弟一见面聊开了,就好了。这次只要三哥不发脾气,老子不打死缺牙齿,就不是人。

武昇的话让我忐忑的心里有了一丝慰藉,昨天的事确实错不在我们,就算有人在三哥面前搬弄是非,只要我能够当面解释清楚,三哥也应该不会多怪我的。

我和武晟都错了!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不仅将会完全出乎武昇的预料,也完全证明了我的不安是多么正确和不够。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已经是个极为老练的江湖人,其实,那一年的我,根本就还没有弄清,什么才是江湖。

看完三哥短信之后,我拨通了老鼠的电话。

虽然我现在还摸不清三哥的真实意图,不过我想再怎么样,三哥也不至于会因为抓缺牙齿的事而来办我。

但是,我抓了刀疤成,老鼠会不会因此来办我呢?我不知道,更不敢保证。

所以,我必须要知道他的想法。

这次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胡钦啊。找你不好找啊,混出头了兄弟多,架子也大了嘛。呵呵呵。电话里传来了老鼠有些尖亢的熟悉声音。

喂,东哥,你好!不好意思,我刚看到你给我发的短信,呵呵,手机没有电了,刚出院,回家换的电板。

我也不和你假客气了,胡钦。昨天的事,主要是你和缺牙齿,阿标之间的事。小成年纪小,不懂事。他这边,你先放人,钱我来出,到时候,我再保证让他给你个说法。要不要得?面对我尽量柔和礼貌的语气,老鼠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过多客套,而是开门见山的直接就找我要人了。

东哥,呵呵,我脑壳而今还在晕。刀疤成,屌啊!不关他的事,他都当着我那么多兄弟的面,跑出来一板砖就把我敲晕了。

我没有直接的回答老鼠,我希望他能够知道,是刀疤成先打我的,并不是我要与他老鼠的人过不去。所以,不管我放不放人,又怎么放,责任不在我这边。

而今道上都晓得你把我的人抓了,我晓得你是在理,是刀疤成不对。但是你要个说法,也应该通知我一声,是不是的?打狗也要看主人啊,给你们打这么久电话,你们一个都不接,现在刀疤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家里大人今天一天急得要死,逼着我要人,道上这么多朋友和手底下的兄弟也都盯着我看着的。你也关了一天了,现在怎么说都可以放人了吧,就当给我一个面子!老鼠的语气有些变了。

东哥,话不是这么说!抓他不是我们要抓的,是他把我打晕了,当时我的弟兄不抓,我现在去哪里找人?你要我通知你一声,我都被你的小弟打晕了,我才出院,我怎么通知你?至于你说我的弟兄不接你的电话,东哥,你也是大哥了,你应该懂,这是我的弟兄不想得罪你。刀疤成,我现在人都没有见到,我被他打晕了,我是一定要拿个说法的,现在放人不可能!

那好,那再多说也没有意思哒,就这么着吧。老鼠轻描淡写的说完之后,啪嗒一声就挂掉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了一阵忙音,我呆呆的拿着电话,站了半响。我知道老鼠的意思,他是一个很重面子的人,一直以来,对自己手下的兄弟也非常照顾。

但是,我没想到,这一次,他居然会表现的如此强硬,甚至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给。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刁难老鼠或刀疤成,也不是我不想放人,而是我不能放!

三哥那边,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连和三哥沟通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没放缺牙齿,就先私自把刀疤成放了,那三哥会怎么想?三哥身边那些有心人又会说什么样的话?

我担不起这个风险。

虽然对于老鼠我有些顾忌,但是我并不怕他,我怕的人,只有三哥!

我宁愿正面对撼一百个老鼠,也不愿意面对翻脸的三哥。

拿定了注意之后,我再给胡玮打了一个电话。

我让他带上枪和简杰一起去了离我们九镇不远的另一个镇,一个老鼠当时的女朋友所居住的镇!

既然大家谈不拢了,那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各凭手段,要死卵朝天,不死当神仙。

就算到了最坏的局面,只要能够办了老鼠,说不定三哥会非常高兴,说不定我也还真的就更上层楼了。

这些就是我当时的天真想法!

梦醒于当晚九点。

就在我的迪厅里面,三哥的礼物如约而至。

由于昨天所发生的事,今天我们迪厅并没有开张。

我们都没有吃饭,于是让贾义去酒店弄了一桌酒菜,酒菜送来之后,我要贾义带着其它人都去巨龙吃饭了,我们兄弟六个则留下来,坐在卡座里边喝酒商量,边等着九点的到来。

虽然老鼠已经表明了态度,但我们却无法知道他的具体行动。

所以,我做出了自己的安排:除了胡玮和简杰一直守在老鼠女朋友那里之外,我把自己这边的所有兄弟也都叫齐了,我们六个人身上一共带了四把枪。

我相信老鼠不会搞大,如果他要敢搞大,我们今天是一定会往死里拼一把的。

既然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那么老鼠那边也不是我所关注的了,我现在全副身心准备着九点钟和三哥约定的的会面。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又给三哥打过两次电话,还是通着,依旧没有人接。

三哥老是不接电话的这个举动让我越来越心慌,虽然总觉得他不至于真会把我怎么样,可对于完全无法预测的未知,人总是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不过,总的来说,其他几个兄弟的态度都是乐观的。大家都认为闹事的不是我们,我们又还吃了亏,三哥没有理由怪罪到我们头上,最多就是恨我们不懂事,骂一顿解下气而已。

尤其是武昇和袁伟,非常的乐观,完全就跟没事一样,只是一味的想着等下怎么好好把缺牙齿和拳皇,刀疤成教训一顿,之后又再怎么去找跑掉的阿标为我报仇。

不知不觉中,九点到了,我们没有等到三哥,却等到了一伙意想不到的人。

为首的居然是昨天为女朋友过生日的那个学生,身后好几个也都是昨天在这里打架的人。

学生们走到我面前之后,那个为首者对我说了一段很让我感动,也很让我意外的话,他说:钦哥,昨天的事,不好意思,让你吃亏了。我们几兄弟也商量了,给你赔钱,二爷说了不要,我们也实在是没有那么多钱,一点小钱你也看不起。方才我们去吃饭的时候听贾义说你出院了,我们想你今天肯定要报仇。别的我们也没有,我们兄弟都说好了,今天晚上,这几条命都是你的,缺牙齿那边的事是我们惹起来的,我们来帮你了。你说要我们怎么做吧?

我当时真的非常感动。

我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在我的场子闹事,耽误我做生意,为了摆平这件事,结果我自己负了伤,老大的态度也不清不楚。

在我做好准备,要孤注一掷和另一个大哥一决胜负的时候,偏偏是这几个萍水相逢的学生,他们却过来要铁我!

这实在是我意想不到的。

我给他们一人开了一瓶啤酒,然后自己拿了一瓶,一口喝完之后,我对他们说:张珂,你要得!你真的要得!你是个好兄弟,今天你给我听好,这件事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是我们道上自己的事,不是你们管得了的事,也不是你们了得起的难。钱不钱这些,二爷说了就是我说了,今后不用再提。你们的心意,我胡钦不得忘记。今天,你们回去,该谈爱谈爱,该读书读书。刀不是你们拿的,今后有什么事,给我说一声,我不帮你们搞定,我不得好死。话就这么多,当我兄弟,今后就多过来捧场!

我说完之后,那些学生还一脸绝然的纠缠了几分钟,非要铁我,不然心里过不去。每个人都是那么青涩而坚定,一如我们兄弟刚出道的时候一样,以为义气是他妈的比天还大的东西。

最后,在我有些发怒的情况下,再加上小二爷,险儿他们的好说歹说之下,几个学生这才转身离去,临走的时候,还忿忿不平的给我丢下了一句:钦哥,你看不起我们不要紧,这个情,我们兄弟迟早要还!

学生们离开了,喧闹一时的迪厅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我们几兄弟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这些年轻人真好,他们明媚,直爽,敢作敢当。比起他们来,我们的年纪实在是大不了几岁?

但是,我们的心呢?

有多久了?我们失去那些明媚,失去那些直爽,失去那些不顾一切的敢作敢当,有多久了?

不知不觉之间,我们都已经变成了刚出道的时候,被我们所鄙视的那些老流子。

时时刻刻堆着虚伪的假笑,对任何人都不说真话,做每件事都要权衡再三,小心翼翼的一心向上爬着,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将利益尽最大可能的扩大化!

我苦涩的笑了起来。

因为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一点:我和三哥走到今天这步,是不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还是因为三哥越来越露出了他隐藏的一面,又或是我们都太野心勃勃,尔虞我诈。

这段感情,原来已经真的变淡了。

一入江湖岁月催,不胜人间一场醉!

学生走后,我们又等了一会儿,离三哥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

九点半多一点,我再次给三哥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没人接。武晟决定自己打一个试试,当他刚拿出手机的那刻,门外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三哥来了!

当武晟如释重负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发自心底的喜悦和轻松。

我们全部站起身来,对着虚掩的大门看去。

大门打开,一伙人迎面走了进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

越走越近的人群中,我没有看见三哥的身影。

不仅他自己没有来,甚至连他身边平素和我关系极好的明哥,牯牛,癫子几人都没有过来。

领头的一个人,脸上有着很多青春痘长完之后留下的小坑,发型和缺牙齿非常相像,也是留着像女人一样中分齐肩的娃娃头。

这个人外号叫做幺鸡,也是三哥当年刚出道就一起打拼过的兄弟,九六年在广州因为打劫被捕,去年年中的时候才从牢房里面放出来,出狱之后就跟在三哥身边了,一直在帮着三哥忙公路招标的事。

这几年来,三哥在江湖上的名气越来越大,手下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多人我都不太熟悉,对于这个人,我也一样了解的不多。

自从他跟着三哥之后,我们之间就是见过几次面,一起吃过一两次饭,打过一两次牌而已。

但是寥寥几面,这个人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大家都知道,流子们喝起酒来一般都非常的凶,只要兴致来了,喝死也要喝,一是为了面子,二是为了所谓的义气。

所以,只要是出来跑江湖的人,基本上没有谁没喝醉过。

但是,幺鸡却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例外。

他每次喝酒,不管啤酒还是白酒,都是开场三杯,三杯过后,无论谁说,说什么他都坚决不再多喝一滴。

有一次,三哥身边一位女伴的生日,我们几人在一起喝酒,三哥喝到兴致上,望着坐在身边的幺鸡说:幺鸡,你出来打流到进去坐牢,再到而今又和我一起搞,老子就没有看你喝醉过,每次都是鸡巴三杯。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和我再搞三杯,这三杯搞了,我保证这一世都不逼你喝酒哒,要不要得?来!

幺鸡脸上带笑,轻轻的说道:义色,我真的搞不得了!

什么卵搞不得唦,多喝三杯酒天就会垮啊?来咯来咯,搞搞搞!

真的搞不得了!幺鸡还是淡淡的笑着。

幺鸡,你就是个怪物!每次喝酒就是你鸡巴啰嗦,多喝几杯会死啊?陪老大喝几杯唦,又没有什么事等着你做!旁边的缺牙齿半开玩笑半拍马屁,突然插了一句嘴。

当时我就看见,缺牙齿的话刚一出口,幺鸡的脸马上阴了下来,也不回嘴,就是扭过头来死死盯着一旁的缺牙齿,那种眼神,我只在两个人眼中看到过。

险儿,海燕!

最后还是三哥、明哥两人看见情况不对,赶紧又出来劝和,三哥还似

真似假的骂了幺鸡两句,三哥骂的时候,幺鸡依旧平平淡淡的笑着,也不顶嘴,就是不断地说:真的喝不得了,老大,真的喝不得了!

最后当然的,那三杯酒也就不了了之。

自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幺鸡面前开过半句玩笑,对于这个人,我保持了充分的尊敬和礼貌。

因为,我觉得,如果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自控力,那么不管他是谁,从哪里来,什么背景,我都最好不要去招惹。

这绝对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

看见领头的人是幺鸡时,我就知道之前自己所作出的任何对于今天最坏后果的设想都错了。

要知道,三哥和我之间,不管我做了多大的错事,也都从来没有玩过任何故弄玄虚的花样,有什么话都是三哥自己说,最多也就是让明哥转告给我,不可能会让第三个外人插手。

但是幺鸡,他和我并没有半点情分可言,三哥偏偏派他来,这只能意味着,今天的事,在三哥眼里,容不得情分的存在!

想到这里,我前所未有的恐惧了起来。

就在这种恐惧刚开始出现,我还在努力想要克制住它,并且掩耳盗铃的试图在内心安慰自己的时候,从人群的最后面,我又看见一个人走了出来。

当这个出现之后,不仅是我,我身边其他几个兄弟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震惊到极点的低呼声。

我想,那一刻,我们所有人应该都已经明白,今天之事,再也没有善罢甘休的可能。

走在幺鸡后面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哥的另一位手下鸭子,而站在鸭子旁边的男子居然是阿标!

昨天和我火拼之后,消失不见,我们都以为是跑路在外的阿标。

我看着阿标的同时,他也在看着我,脸上挂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奇怪笑容,有得意,有解恨,有嚣张,还有幸灾乐祸。

一定是出了问题?但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我究竟是做了什么,会让三哥如此对我呢?

看着阿标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殚精竭虑的暗自思索着,还没有等我开口,幺鸡手一挥,其他人纷纷停下脚步,站在了离我们五六米远的地方,只剩他独自一人走到了我的面前,一脸平静的看着我,说:胡钦,老大要我帮你带句话!

心脏的跳动声如同雷鸣般在胸腔内响起,烧的我嘴巴里一阵阵发苦,也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去听那个最后的答案,我本能的避开了幺鸡的话题,近乎绝望般转而问到:三哥呢,三哥自己怎么没有来?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你要问就打电话问老大自己。我只晓得,是老大交代我过来的,他就是专门让我给你带句话!幺鸡还是异常的平静,从他脸上我看不出任何的线索。

那好,幺鸡,那你和鸭子先过来坐着喝杯酒,坐下再说。我的声音飘荡在空旷静谧的迪厅里,干涉而黯哑,传到耳朵里面,居然陌生得不像是由自己口中说出。

我边说边走到了舞池旁的那些空位置,想去给他们搬个凳子坐。

胡钦,算哒。喝酒就不喝了,也省的你麻烦,我把话带到了马上就要走的,老大还等着我。听到我的客套话,幺鸡毫无表情的脸部线条也显得稍微柔和了几分。

我倍感尴尬的把刚刚搬了起来的椅子又放了回去,直起腰的时候无意识看了一下周围,这才发现,此时此刻虽然满屋是人,但却只有我独自一个孤零零的站在空旷的舞池边上。

再也忍不住满腹的心酸落寞,我自嘲地一笑,扭过头看向了幺鸡:

那要得,你说吧!

就在那一瞬间,头顶的灯光照耀之下,幺鸡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里面居然透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同情之色,就像是在看着路边一条被人无情遗弃的小狗。

幺鸡的眼神深深刺伤了我,伤痛让我立刻开始愤怒了起来。

我努力的挺直后背,高高的将下巴抬起,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男人。可我越是这样做,幺鸡眼神里面的同情就越浓,最后在我们的相互对望之下,那种同情竟然慢慢变成了一抹化都化不开的沉痛。

我倔强地抵抗着这种无形的伤害,不知过了多久,幺鸡终于缓慢的张开了嘴巴:胡钦,听好了。三哥要我告诉你,他抬你是用的左手,但是他的右手力气更大!

声音不大,字字低沉。最开始,我还有点没听太明白。但是下一个刹那,我只觉得自己脑袋里面猛然传来了轰地一声巨响,如同一道霹雳在里面爆炸开来,震得我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再没有了任何的思考,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情绪,唯有全身鲜血如同潮涌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冲向了我的大脑。

也许是由于太过激动,我的身体甚至都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我死死咬紧了如同筛糠般抖动的双唇,用肉体上的痛苦来麻木自己面部的痉挛,直到一股温暖而黏稠的液体带着浓浓的咸涩涌进了口腔。

我低下头去,用最快的速度将双手死死撑在了面前的椅子靠背上,目光下方,两只过于用力的手背上面,筋脉虬结,显出了一片青白之色。

我希望这样的支撑可以让自己彻底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可以让我看起来更加的镇定,更加的坚强,同时也能够让我在包括阿标在内的这么多人面前保持着最后一份应有的尊严。

我完全听懂了三哥的意思,通过幺鸡的嘴,他向我传递了一个也许他自己对着我说不口的话。

他既然可以一手捧起我,那么也就可以一手摁死我!

低头撑在椅背上的那几秒之内,我的心中泛起了漫天狂潮。

小时候,三哥走过我的家门,我对着他吐口水,他不仅不嫌肮脏龌龊,还颇有兴致地对着我也吐,逼得我四处逃窜,欢笑连连。十几岁的小伙子和几岁的顽童打起了口水仗的是他!

大人不在的时候,跑到三哥家,跟着刘姨妈蹭饭吃,不断给我碗里夹菜,一个劲要我吃饱的是他!

打台球,我个子太小够不着球了,把我抱上台球桌,让我撅着屁股打球的是他!

见到我的外婆、父母、姑姑,叫得无比亲热的是他!

幼儿园,我逃课和小朋友私下去河里游泳,遇见了他,被痛骂一顿之后,对着我光屁股就是两巴掌,之后却又扶着我教我游泳的是他!

夏天,家家户户抬着凉席出来乘凉,我不愿意呆在自家的门前,偏要死皮赖脸挤在他和女朋友的凉席上,逼着他不陪女朋友,给我说故事的是他!

被野狗狂追,吓得大哭不止,替我把狗赶跑,然后抱着我回家的是他!

教我泡妞,教我不要相信女孩的话的是他!

给我买《圣斗士》,告诉我最喜欢处女座沙加的是他!

教我看第一本小说《五凤朝阳刀》的是他,给我说李寻欢,说叶开,说BEYOND,说杨家将,也都是他!

出来混之后,跟了他做大哥,名义上是大哥,实际还是兄弟。

不管何时何地何事,他义无反顾地都罩着我,扶着我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

我也曾为了他的江山而尽心尽力。

在他要办事的时候,只要一声令下,无论多大的风险,多强的对手,我都毫不犹豫,力战到底,从没有过一次例外。

深更半夜他喝醉了,躺在县里的街道边给我打电话,我爬起床连夜租车过去找到他,浑身大汗把他背到自己的床上。

他要收账,我被人剁了两刀帮他把帐收回来。

他要为将军出头,阿标、缺牙齿都在推三阻四,我二话不说帮他搞定了方五。

他女朋友下课,他要打牌,没有时间去接,我每天晚上准时等在学校门口,风雨无阻把他女朋友送到他的身边。

我们之间,有过那么多真诚的过往,那么多温暖的回忆。我以为,漫长的岁月已经给我们之间打下了值得彻底信任的根基,再也不会被这个险恶的生活动摇。

可是,现在他居然说要摁死我?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的场子被人闹事,我出面解决,却换来了他这么无情的话语。

听到幺鸡的这句话之后,我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样,茫茫然然,但是也涌起了无边的怒火。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最喜欢的沙加,在圣斗士里面说过一段话:花开,然后花谢;星星闪烁,也总有消失之日;不管是这个地球、太阳、银河系,还有这个浩瀚的宇宙都会有死的一天。人类的一生,与这些相比的话不过是一眨眼那么短暂而已。在那样短暂的时光中,人们诞生、欢笑、流泪、战斗、受伤、欢喜、悲伤憎恨某人,爱上某人,这些都是刹那的邂逅。然后任何人都会进入名为死的永眠之中

难道多年以来,他的温情,他的和蔼,他的善良,他的包容,他留在我心底的一切美好,其实都只是一个幻梦?

当幻梦破灭的那一刻,在他的心中,真的就像沙加说的一样,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是永恒吗?甚至我们如兄如弟,胜似手足的多年情谊也都如同过眼烟云般的虚伪飘渺,不值一提?

我默默的站在舞池边上,头颅不曾完全垂下,却也始终没有抬起。

我以为这样的话,其它人就不会看出我的伤心和愤怒,但可惜的是,每个人都看了出来。

幺鸡眼里那种无法言表的沉痛之色更浓。

鸭子望着我,间中还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是终归却又闭了回去。

险儿和地儿走了过来,默默地扶着我的肩膀。

武昇和袁伟呆呆站在原地,嘴巴大大张开,茫然无措地看看我,又看看幺鸡,似乎依旧不敢相信眼前这已经变成了现实的一幕。

幺鸡,话是不是说完了?如果说完了,你们走吧。告诉三哥,我们今晚就会放人!恍恍惚惚中,我隐约听见了小二爷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么飘渺不定,轻柔如烟。

幺鸡默默点了点头,转身退了下去。

人群中,一个人突然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方才幺鸡站立的那个位置,对着我说:幺鸡的说完了,老大还要我给胡钦也带来了一句话和一个礼物!

听到阿标的声音,一股无尽的痛恨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再也忍耐不住,猛然抬起头来狠狠望着他。

阿标志得意满地对我笑着,接触到我的目光之后,他表情一僵,渐渐的,这种笑容就在与我的对视之中,彻底消退了下去。

我狠狠一摆肩头,把险儿和地儿的手甩了开来,双手松开了椅背,再次将自己的脊梁骨停直,大吼一声:说!

在我骤然一喝之下,猝不及防的阿标被吓了一个激灵。马上,感到失了颜面的他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凶狠味道,就在他张开嘴刚要说话之前,鸭子飞快两步走上前去,轻轻扯了一下阿标的衣服,再有意无意的瞟了我一眼之后,才低声说道:阿标,你莫乱搞啊!老大专门交代过的,要先看看胡钦服不服这口气,他要是低了头的话,后面的事就不许再做了。你莫拿着鸡毛当令箭,最好自己搞清白一点啊!

听完鸭子的话,阿标显得很不开心,却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斜斜看了鸭子一眼,鸭子却径直转过头去,也不理他。

没有办法之下,阿标只好望向幺鸡:幺鸡,你说怎么搞?

幺鸡眉头一皱,颇为不满地瞪了阿标一眼,低下头略微想了想,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猛然抬起头来,眼神异常坚定地看着我说:

胡钦,没得办法,这是老大交代下来的事,我也不得不办好。老大确实和阿标讲过,要他也给你带点东西。但是在此之前,他让我问下你,对于今天的事,你到底服不服气?

当亲耳听见三哥借幺鸡说出的那句话之后,我的心思早就已经不在今天的事情上面了,羞愧,屈辱,失望,伤心、愤怒,无数的负面情绪侵占了我的心灵和头脑,此时此刻的我根本就无法做出正常的判断和思考。

听了幺鸡的问话,我有些木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下,几乎是毫无意识的反问道:服气怎么样,不服气又怎么样?

呵呵,胡钦,你莫屌!服气还是不服气,你今天是一定要给句话的!听我这么一说,阿标脸上再次出现了开心的笑容。

幺鸡再次狠狠瞪了阿标一眼,可当鸭子颇为好意的试图提醒我时,幺鸡却又把鸭子扯到了自己身后。

当时我的确还是太过年轻,在阿标的故意激怒之下,昏了头的我是这样回答的:阿标,你个狗杂种!你今天给我听好,三哥的话,我没有什么服气不服气的,他说我就做。但是,你记着,我们之间的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三哥可以保你这一次,保不了你一世,我迟早要砍死你全家!

我的话一出口,阿标就被气得满脸煞白,气急败坏地跳到了幺鸡身边,说:幺鸡,你也听到了,这就怪不得我了。老大开始也说过,胡钦要是还调皮的话,就不由你管了,归我了。鸭子,你们刚刚都听到了啊!胡钦还是不服气,他还说什么老大保不了我一世,这个话不是我说的吧!

同样的话,到了阿标嘴里却变成了另外一个味道,我猛然间清醒了一些,意识到自己又犯错了,可是话已出口,众目睽睽之下,又怎么可能收得回来。

我无助地看向了和自己关系一直还算不错,也是三哥手下为人最为厚道的鸭子一眼,他默默叹了口气,和我眼神微一接触之后,无奈地低下了头。

幺鸡一言不发,扭身走进了人群当中。

阿标盯着幺鸡看了两秒钟,意识到幺鸡的默许之后,再无丝毫犹豫,极为兴奋的转身就向我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说道:胡钦,你先听好了,三哥要我带给你的一句话就是:你从来就不是九镇的大哥!

阿标这句话一出口,我犹如五雷轰顶一样,被震得愣在当场!

我终于知道,三哥为什么要如此残酷绝情的对待我了。

因为,就在豪不经意间,我却触犯了三哥最大的一个禁忌。

自从我跟着三哥出来混之后,虽然名义上他是我的大哥,但是在我的心底,三哥依旧还是那个从小照顾我,爱护我的哥哥。

我一如既往的从心底最深处去依赖他,眷念他,信任他。我觉得什么样的事情在我和他之间都不会构成威胁,我们会像小时候一样的兄谨弟恭。

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意识到,本质上,三哥是一个江湖人,是一个雄霸一方野心勃勃的黑道大哥!

我可以为他舍命,我可以对他毫无保留,但是我却忘了,对于一个权势在握的人来说,依赖,眷念,信任,亲热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无比的忠诚和尊敬!

而我恰恰没有做到这两样。

小二爷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三哥在我的心里,却没有在我的眼里。

当时,我并不以为然,我自认为三哥是自己最为尊敬仰慕的人。

可是,完全没有摆正的心态,双方角色变化之后,对于全新关系的愚蠢认识,以及过份流连信任昔日的情分,这一切都让我在三哥的面前显得太过于肆无忌惮,太过于随心所欲。

甚至有意无意之间,我还将三哥竖为了人生中的一个标杆。我一直在努力的追赶,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达到这根标杆的高度。

不,更确切的说,我希望超越这根标杆的高度!

我原本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要没有坏心,在三哥的眼中,都会像是孩童时代一样,我虽然犯了错,可他还是会无条件的去包容我,宽恕我,甚至鼓励我。

我太天真了!

所以我也错了,真的错了,错得非常非常的离谱!

我没有意识到以我为基础的我们兄弟圈子的快速崛起,和我一贯的自行其事,任性妄为,其实已经成为了三哥心里的一根毒刺。

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这根毒刺无时无刻都在生长着,把三哥刺得隐隐作疼。在这根毒刺的刺激下,我们之间那浓于血的亲情,开始日复一日变得淡漠,直到消失。

当初,找樊主任借的那笔贷款,就已经开始让这根毒刺发芽了,而昨天我对着缺牙齿说的那一句:让你看下老子到底是不是九镇的大哥?

则已经让这跟毒刺长成了一颗种在心田的小树,离日后的枝繁叶茂,所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了。

幺鸡带给我三哥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心底更多的是屈辱,失望,愤怒。

可现在,面对着阿标更为诛心的言论,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好过了很多,起码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快要晕厥过去的感觉。

心碎之后,难道心已死?

我和老大都晓得你不会服气的,胡钦!所以,老大还要我带样东西给你!

我看着面前一脸得意笑容,但是双目中却隐隐透出无比愤怒和嫉恨意味的阿标。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跟前,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把手掌在我的眼前正正反反的晃动了好几下,突然神秘一笑,说:而今这只手不是我阿标的,胡钦你晓得吧?是老大的!老大要我用右手带给你一巴掌,让你他妈逼的今后晓得大和小!

刚刚平静下来的身躯,再一次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那是一种被至亲至爱至敬之人背叛的羞辱,我以为自己会扛不住这样的打击。

可最后却发现,其实我连自己都不了解。

我的心底确实有着仇恨,非常深刻的对于三哥的仇恨,但这种仇恨却并没有击败我,它的出现反而让我彻底平静了下来。

能够真正伤害到你的,永远只有你在乎的人。

当这句话浮现在脑海的那一刻,我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大轻松。

就是这一刹那,在我的心底,三哥已经被我完全放下。

我看着阿标,突然就觉得他很有些搞笑。

一番大吼过后,他脖子上的青筋依旧在微微跳动,那副亢奋而激烈的表情,完全不像他平时故作斯文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偷人被发现之后,恼羞成怒的泼妇。

我居然和一个泼妇纠缠了这么久,看来,三哥教训的对,以前的胡钦,格局确实太低了。

想到这里,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淡淡看着阿标。

我想,此时此刻,我的表现应该彻底激怒了他,他脸上的肌肉甚至都愤怒的扭曲了起来。

阿标咬牙切齿地对我点了点头,嘴角带着一丝狞笑,高高扬起右手,一巴掌就对着我的脸上挥了下来

我的心中无惧无喜,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疲惫,并不是劳累过后的那种疲惫,而是忽然间对于一切都感到意兴索然,再也提不起丝毫兴趣的疲惫。

我压根就不在意即将到来的那一巴掌,更不在意打完我之后,阿标又能够多满足多高兴。

我疲惫的只想要闭上双眼,再也不去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可就在我双眼要合未合的一霎,一只脚神奇般从我的身后冒了出来,闪电般踹在了阿标的肚子上。

阿标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后退几步,直接就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然后,就在我耳边极近的范围之内,咔嚓一声,传来了金属相击的脆响。

老子今天不管是哪个发的话,只要你们敢动他一下,抱着一起死都算哒,我绝对要你们一个都走不出这道门!

静谧的迪厅中,一把冷冽决绝得就像是寒冬生铁般的说话声骤然响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那一声咔嚓,将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下惊醒了过来。

这个声音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在我的潜意识里面,已经记住了每当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就会是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

所以,尽管人的思绪还是有些反应迟钝,我的脑袋却下意识飞快的扭了过去,看往了身边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

险儿的大半个身体斜插向前,死死挡在了我的前面,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他右边那半张因为极度愤怒而涨到通红的脸上,原本的俊秀已经消失不见。过度紧张而导致在轻微抖动的肌肉,让面部线条变得陌生和残酷,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面,冒着冰凉的死气。右手决绝而坚持的平举着伸向前方,顺着手臂往前看过去,手掌尽头处赫然有着一把乌黑铮亮的手枪,紧紧的被握在青筋毕露的手上,一动不动的指着正前方的阿标和幺鸡他们。

险儿,你要搞什么?你这么搞是不是想要和义色翻脸?你想清楚!

瞬间之后,人们纷纷反应过来,当意识到此刻局势已经急转直下,濒临糜烂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只有幺鸡在脸色大变之后,又快速的回复了过来,往前走了两小步,才停下看着险儿,声色俱厉地说出了上面那段话。

幺鸡,无所谓!这个话,你们想怎么传就怎么传,老子最多也就是一条命,没有什么鸡巴想清楚不想清楚的!反正而今,你们哪个敢动他,我就打死哪个?险儿眼睛看着幺鸡,手上的枪却依然对着被吓到动都不敢动半下的阿标,斩钉截铁的说道。

险儿,老大交代我的事,我答应了,就一定办到底?你要这么搞,今天就真的要出大事,死几个人了!只怕划不来!幺鸡的脸色更加凝重起来。

但是当他这句话说出口之后,险儿根本就没有半点继续回答他的意思,甚至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只是嘴角向上一仰,脸上浮起了一丝骄傲而决绝的冷笑,两道目光死死放在了就位于我们前方一两米远处,面色惨白,几乎已经吓懵了的阿标身上。

阿标!过去,打!

随着幺鸡突然爆发的大吼,又是咔嚓一声脆响传了过来,惊得我头皮一炸。

幺鸡脸色铁青,也毫不犹豫的掏出随身带的手枪,飞快上膛之后,对准了险儿。

阿标脸上的神色非常复杂的一变,嘴一张,刚想说什么,可还没有等他说出口,就从我的耳边传来了另外一声大叫:阿标你个狗杂种!你敢打?!

随着枪支上膛的声音再次出现,一道身影飞快从我身后窜出,踏前一大步,和险儿并肩站在一起,完完全全挡在了我的前面。

那一刻地儿不像是地儿,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凶悍,毫不退缩地举起手枪,笔直对准了幺鸡。

接下来,我先是连着听到了咔嚓咔嚓两声响,然后就是小二爷急切到有些气急败坏的大喊:拿来!

前两声咔嚓是幺鸡背后一个小弟的手枪和鸭子手上的一把双管上膛的声音。

而小二爷的那句拿来,则是他在卡座那边飞快的从已经呆住了的武昇口袋里掏出了枪。

几乎在同一时间,除了我身上的这把枪之外,双方一共六把枪都上膛对准了对方,空气那一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犹如实质般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眼前极近的地方,地儿鼻头上渗出了一层绵密汗珠,险儿的眼角在不断抽搐,那两片紧抿的嘴唇也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

然后,我就听见了幺鸡的一句话:胡钦,你莫怪我!阿标,打!

我看着眼前的这些人,这一切。

幺鸡,我和他不熟,但是我们曾经也一起开心的喝过酒,吃过饭,打过牌。

阿标,在迪厅的事之前,我们的关系也不好,但是大家一见面也多少会打个招呼,上根烟。

鸭子是三哥手下和我关系很不错的人,现在他眼神中都是尴尬和惭愧,但是他的枪却还是豪不犹豫的对着我。

他们身后的那些小弟,那些我虽然叫不出名字来,但却多少有着几分面熟的小弟,在其他的场合相逢,我们也会一笑,他们或许还会带着尊敬崇拜的口吻叫我一声钦哥。

在我眼前,这些拿着枪对着我,或者保护我的人,这些拿命对峙着的人。曾经都是一张桌子上喝过酒,一个台子上打过牌,一起同过生死,一起共抽过一支烟,共欢笑,共大醉过的朋友。

但是现在呢?现在他们却成了生死相搏的对头,成了一不小心就会死于对方枪下的亡魂。

这一切都只是源于我的那句话:让你看下老子到底是不是九镇的大哥?

我应该怎么办?

一个高大的人影飞快冲入了场中,张开他的双手,拦在了所有人中间:都动不得!都动不得!

另一个人影随后也以同样飞快的速度跑了过来,跟着先前那个人一起,挡在了两帮人的中间。

武昇和袁伟!

武昇手舞足蹈的说完前一句之后,再万分焦急的对着幺鸡说:幺鸡,你要搞什么?这是胡钦啊!是三哥的亲弟弟,你要杀了他啊?你莫乱搞好不好?

不等幺鸡回答,他又飞快转过身去,一脸的惶恐焦虑,看着险儿和地儿:弟兄,我求你们两个,把枪放下!千万搞不得啊!这个事不是大事,不值得,没必要,千万搞不得啊!险儿,你放下!我求你,你放下枪!扳机一扣,就真完了,就再也回不了头啊!

向来不太爱说话的武昇,此时此刻语速却快的就像是机枪扫射。

险儿没有搭腔,只是他本就在微微抽搐的眼角,在武昇乞求般的凝望之下,越发剧烈的跳动起来

终于,他把枪口缓缓向下压了下去。

武昇马上又望向地儿,嘴巴刚刚张开,还没有等他开口,地儿的脑袋一低,握枪的手臂也随之垂落。

武昇再次飞快的转向幺鸡,他看着幺鸡的时候,幺鸡已经开口了:

武昇,你是天天跟着老大的,你晓得老大的脾气。我和你们几兄弟也无怨无仇,我只是办事,这个事不办好是不可能的!你莫让我为难!

一听这个话,本来已经把枪压下去的险儿,又毫不犹豫地把手臂抬了起来,地儿也跟着举起。

武昇把手放到衣服口袋里,飞快的掏着什么东西,同时,用焦急到有些变异的声音说:幺鸡,不要紧,不要紧,你先莫乱搞!等我,等我!我给老大打电话!这不是个大事,不是个大事!

迪厅里面一片沉默。

所有人都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人群中间的袁伟和武昇。

武昇终于从裤子口袋中拿出了电话,颤抖着双手,拨下了一串号码。

武昇拨好了号,将手机放在耳边,然后再次拨号,再次放在耳边,再次拨号,再次放在耳边

他的表情越来越焦急,手指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一旁袁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而对峙的险儿和幺鸡的神色也越来越凝重。

站在险儿和地儿身后,好像是身处事外的我,默默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切。

方才的那种仇恨在我的心里越滚越大,越结越浓,大到让我觉得有些呼吸困难,浓到让我好想对天长喊。

在幺鸡传达了三哥带给我的那句话之后,我就已经想通了。

摆出这样的局势来,三哥今天是一定要给我一个教训的,因为他派来的人不是明哥,不是牯牛,不是癫子,而是和我并不熟悉,更谈不上感情的幺鸡。

到后面阿标再次转达了三哥给我的第二句话和那一个耳光,让我更加清楚,今天的三哥不再是把我当小钦了,他只是要惩罚一个犯上的小弟。

可是,直到我亲眼看见幺鸡和鸭子他们身上的枪之后,我才完全明白过来,三哥今天想做的也其实并不只是对于一个犯上的小弟的惩罚。

他要的是我完全的服从和听话,不然他宁可办了我,就像我曾经和他一起联手去办的黄皮那样,办了我!

现在,我看着站在场中央的武昇不断的拨打着电话,不断的没有人接听。

当最后一扇门已经被紧紧关上,我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了,而今天留给我的只有两条路:

低头或者决裂!

往日的一切都成为了云烟,就像是九镇的那条河一样,流淌千年,河道还是那条河道,当初的河水早已不知去向。

我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屈辱,悲伤,痛苦和失望,剩下的只有一种感情了。这种感情让我可以变成对着外人的那个胡钦,而不再是三哥面前那个不懂事,任性调皮的小钦。

而一直以来,胡钦都是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的!

我的手轻轻搭在了险儿和地儿的肩上,这是我今晚第一次主动做出的动作。

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下的险儿和地儿很意外的飞快扭过头来看向了我。

我对着他们一笑,手掌继续按在他们两个拿着枪的手臂上,随着我力道的加重,两只手都缓缓垂往了地面。

分开两个人的身体,我从后面走了出来,扭过头对小二爷说:小二爷,把枪放着,不像个样子。

看着小二爷放下了枪之后,我再望向了场中的武昇和袁伟:武昇,不要打了,你和袁伟去坐,不要紧的。

两人呆呆的望着我,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再看他们,而是直接走到了幺鸡跟前:幺鸡,我晓得,你也是没法,我不怪你!不要紧,三哥从小看我长大的,他要办我,我也不可能调皮。我今天不会把你为难,放心!

听了我的话,幺鸡无比凝重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缓和,犹豫片刻之后,黑洞洞的枪管慢慢从我眼前移开。

最后,我走到了阿标的身前,一把扯住了阿标的胳臂,将好像有些站立不稳的阿标扶着站直之后,我说:阿标,来,你打吧!你千万千万要记好。这巴掌不是你打的我,是三哥打的!

阿标恍然失措的看着我,两只眼睛里面再也没有了开始那种充满仇恨和嫉妒的光彩,而是射出了一股矛盾之色。

来打啊,我站在这里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再次柔声说道。

耳边一片鸦雀无声,唯有阿标粗重急促的呼吸不停响起,几秒过后,我看见他的两只眼睛一鼓,无比坚定的高高举起了右手。

狗杂种!你打啊!大喝声中,险儿如同离弦之箭,飙到了我和阿标的身旁,手中的枪顶在了阿标左边太阳穴上。

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双方的手臂再次纷纷举了起来。

我两只手猛地一把推在了险儿的胸膛上,他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推倒在地面,我又顺势一脚踢翻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伸出手来指着他说:

关你个鸡巴事啊!要你管个卵!老子自己的事!你站远一点!

险儿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一言不发,两只眼睛定定看着我,胸膛上,剧烈起伏不定。

我猛一咬牙,一下转过身去对着阿标:阿标,你打不打?不打就算哒,老子还有事,要打就快点,来啊!

啪的一声脆响!

阿标重重一个耳光砸在了我的脸上,打得我整个人向右边一偏,脑袋里面嗡嗡响成了一片。

全场人都鸦雀无声的看着我们两个,险儿依然如同泥塑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捂着被打的左半边脸,缓缓站直了身体,一股咸咸的味道从牙龈流进了我的口中,我一口将它吞了下去,看着阿标。

阿标毫不示弱的与我对视,半响之后,表情非常复杂的说:胡钦,我们的事,今后两清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依旧看着他,阿标再与我对望了片刻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微微的叹了口气,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迪厅大门。

那一刻,本应是春风得意的阿标,落入我眼中的背影,居然也显出了无尽的落寞。

人打完了,话也带到了,幺鸡,你回去也可以给老大交差了。我们还有事,就这样吧!小二爷走了过来,嘶哑着声音对着幺鸡说。

我循声看向了幺鸡,幺鸡也默默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下头:我会告诉老大的,胡钦!对不住了!走!

说完,再不停留,在人群的簇拥之下,当先大步走了出去。

人流如同潮水般涌出了迪厅大门,只有鸭子还端着枪,一个人傻傻站在原地,半天之后,他走到了我的面前,连眼皮都不抬起:胡钦,多话我也不和你说了,我对你不住!你要怪我就怪!我走了!

鸭子转过身的那刻,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鸭子,我不怪你,是我自己说错话了,如果是你这样,老大要我办你,我也会办!今后看得我起,还是朋友!

鸭子并没有回头,但是我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一下缩紧了。

然后,我看见他的肩膀突然就开始抽动,狠狠摔开了我的手,大步走远。

所以人都走了,空旷的迪厅里面,只有我们六兄弟还站在各自原本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默立半晌之后,我走到了险儿的面前,伸出一只手,这才发现险儿的双眼里面早已经满是泪水,他低着头好半天,终于握住我始终等待的手掌,站了起来。

今天绝对不能再和老鼠发生任何冲突了。

得罪了三哥,如果再去得罪老鼠,那我们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辛辛苦苦得来的所有一切也都会化为流水,不复拥有!

于是,我给胡玮打了个电话,要他和简杰从老鼠女朋友的镇上回来。之后,我再给老鼠发了一条短信:东哥,一个小时之后放人,莫怪!

再后来,我们开车去了县城的金辉大酒店,在八二二四号房间见到了缺牙齿和刀疤成、拳皇三个。

他们三个人都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身血迹了。

三个人都挺有种,当看到我的时候,除了眼神深处的些许恐惧之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吓之意。

面对着他们一脸茫然的表情,我很客气的解开了他们身上的绳子,还极有诚意的对三人说:

昨天的事,都是喝醉了,过了就算了吧,都是一条街上的,真的搞大了也不好看。不好意思了!莫怪!

走之前,缺牙齿和刀疤成一个人给我说了一句话。

缺牙齿是这样说的:胡钦,我不晓得你是搞什么麻皮鬼!但是,不管怎样,我打了你,你也打了我了,你要是今后还想玩,我就陪你!

对于他的回答,我只是一笑,没有搭理。

刀疤成的则是这样:钦哥,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关我一天,我不怪你,因为是我先打的你。不过我给你说,我刀疤成虽然书读的不多,但是从小,大人还是告诉过我应该怎么做人,我晓得义道两个字是怎么写的。拳皇是我最铁的兄弟,他和你搞起来了,我不可能不帮忙。这件事,你要是不舒服,我打你一红砖,你而今就可以打回来,我们两清。要是钦哥你而今不打,今后却又还要找拳皇报仇,你最好就把我也一起办了。不然的话,就算我是个小麻皮,搞你不赢,我绝对会铁他搞你!

刀疤成的话不中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年轻人,我却很有几分欣赏,也许是因为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三四年前我们兄弟刚出道时候的影子,都是一样的热烈真诚,勇往直前。

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说:算了,我要搞你就会搞了,你也不用提醒我。这件事,我不会再找你们,我不是个说话放屁的人,你可以放心。但是我也告诉你一声,今后,你们去我那里玩可以,如果还敢闹事,就真的莫怪我了!

放走了所有人之后,在回九镇的车上,我给三哥发了一条短信,一共只有八个字:老大,我错了,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叫三哥为老大!

事过之后的某一天,小二爷专门找到了我,他告诉了我,地儿曾经说过的那句话:阿标,你喊哪个来都没有用!我告诉你,今天这里只有钦哥,只有二哥,只有我们兄弟!没得其他的哥!这件事你今天不把它了了,你走不脱!

刚听完的那刻,我很愤怒。

以小二爷的智商,他不会想不到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这句话上,可是从头到尾他眼看着事态一步步的恶化,却始终都瞒着我,让我和三哥之间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挽回的可能。

但是慢慢,我的愤怒就平息了下来,因为我其实明白小二爷他们的意思,我喜欢看书,在书上,宋太祖赵匡胤的手下也曾经在陈桥做过同样的事情。

何况,当时在场的人并不是只有小二爷一个,就算他没说?那地儿呢?胡玮呢?贾义呢?无数个亲耳听见的兄弟们呢?

他们又什么不说?我又怎么可能去惩罚这么多的人?

他们也并没有做错,他们只是在我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时候,将最后的那个结局提前展现给了我。

一山不容二虎!

要恨只能恨,为何两虎皆盘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