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他在茨州待了半辈子, 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周桂, 别说春泉营,就是八大营他都数不清楚。他是真正的山野老儿,字都识不全,打仗全靠自己摸索, 没读过一本兵书。
“那是个啥?轰的一声就炸开了, 跟雷劈似的, ”尹昌捏碎干粮,“跑不到跟前就被劈死了,这仗还怎么打?”
“它只能打脸。”费盛拉近自己跟尹昌的距离,他们都一身血污,脏得不分上下。费盛把手指圈成铳口大小,给尹昌看, 说:“昨晚骑兵不动就是在上膛,想要它从这里炸出来,得花工夫,而且挨得近才管用。咱们是给打蒙了,他妈的,现在想想,很可能就那么几只火铳,专门用来吓唬咱们的。”
尹昌算是听懂了:“那不就是爆竹吗!”
“您老说得对!就把它当成爆竹,跑远了打不着。”费盛最怕尹昌被火铳打怯了,不敢再进攻,这会儿费尽心思地给他说,“你想啊,这玩意要真那么好用,春泉营怎么只用来给皇上表演?它打仗不好使。”
费盛没说假话,春泉营为什么把火铳束之高阁?就是因为不好使。它上膛费时,用来打巷战,对面的刀都挥脖子上了,火铳可能还在预热。等到拉开了距离,火铳的杀伤力又会直线下降,并且受冲劲的影响,很难瞄准。
“还烫屁股呢。”尹昌对昨晚的那一炸耿耿于怀,盯着篝火想了片刻,“这东西贵吗?”
“死贵,”费盛把干粮在碗里泡开,囫囵地吞下去,“锦衣卫都没有图纸,由兵部监察工部制作。每次数量有限,上边都刻着号呢。”
尹昌当即露出黄牙,冲费盛笑起来:“那就打他妈的,我就怕这爆竹便宜。樊州现在穷得拉泡屎都是稀的,贵的玩意他们哪舍得随便用。够不着好啊,我就不信他们能在里边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 * *
朔风刮得门板乱撞,樊州沿街都是尸体。翼王的旗帜烂在了风里,被乞丐们争抢着拿去御寒。衙门的避风口挤着几百号人,其中老弱妇孺占多数,他们家中的青壮不是被土匪掠走了,就是被翼王骗去充兵了,如今饿得皮包骨头,都是来要饭的。
这冬风寒意砭骨,每夜都在吹死人。
“霍兄弟想开仓放粮,”坐在太师椅上的樊州土匪杨裘架着腿,面上嬉笑着,“好事,咱们双手赞成。可是如今茨州守备军兵临城下,前头的兵不能挨饿。只要兵不挨饿,你想给谁粮就给谁呗。”
殿内两侧或站或坐的都是人,全是樊、灯两州的大小土匪。尹昌猜得不错,翼王为了提防守备军,把两州兵马聚集了起来,想留到危急时刻跟沈泽川讲价。谁知引狼入室,先被霍凌云联合这些人杀掉了。
霍凌云坐在翼王的虎座上,说:“城中粮食告罄,我得问各位兄弟借粮。”
“沈泽川封死了西边的路,行商们再也不敢往过来走,十月以后,我吃的就他妈是陈粮。”杨裘提起此事就生恨,“我还想问你们借粮,方老十,你跟翼王穿一条裤子,没少舔他的裆,跟我们坐这装个几把的穷。”
方老十沉溺男色,脸颊虚得发青,他捏着核桃,冷笑道:“净放狗屁,少在这儿耍你那套无赖,我的粮早抵到军粮里了,喂的就是你这种白眼狼。”
“没粮还打个鬼的仗,”杨裘居心不良,“趁早跑吧。”
“跑?”方老十啐道,“西北全境都叫沈泽川卡死了,要么去天妃阙投靠戚大帅,要么去茶石河跟边沙人干。沈泽川二月不是还要打端州吗?我们给他把局搅了,给中博留个豁口,他还敢在这儿耀武扬威?”
他们是土匪,最开始听说沈泽川和萧驰野在茨州杀掉了雷常鸣,接着听说沈泽川在茶州杀掉了蔡域,后来又听说沈泽川在敦州杀掉了雷惊蛰,中博几大匪首全他妈栽倒沈泽川手里了,现在用脚想都知道沈泽川不会放过他们。
杨裘原本掂量着霍凌云不够资格,镇不住局面,到这儿来是为了趁火打劫,想在城破前搬走翼王的钱库,可他到了这里,发现方老十这些人也在打钱库的主意。大伙儿此刻坐在这里相互算计,都巴不得对方赶紧死。
霍凌云虽然坐在虎座,却肯伏低做小。他没什么表情,只说:“倒也不必太过着急,沈泽川这次派来的是个老头,一没威望二没本事,胆子还小,成不了气候。”
尹昌确实没名气,但尹昌一个照面就搞掉了他们将近一半的兵。昨晚的仗是霍凌云出去打的,详细情况他闭口不提,杨裘和方老十只知道伤亡严重。
杨裘心想这霍凌云就是个绣花枕头,顶个屁用。他面上还笑着,说:“那是,霍兄弟出身名门,他一个乡野老儿算个几把。我吧,就是为粮食发愁,别的不操心。照这么消耗下去,咱们就是击退了茨州守备军,也撑不到开春。”
“那你想怎么着,”方老十讽刺道,“听您高见。”
杨裘翻他个白眼,看向霍凌云,说:“颜何如在敦州还有铺子,咱们拿翼王的家底跟他换粮食,他是认钱不认人的主,铁定会帮这个忙。只要撑过这个冬天,霍兄弟就能坐稳翼王的位置,到时候咱们招兵买马都来得及。”
方老十在这听杨裘闭眼胡吹,却没有开口提醒霍凌云。他是好霍凌云这口,但他在衙门里看到了翼王被狗啃得没个人样的尸体,不禁生出了唇亡齿寒之感。
霍凌云这半年都待在翼王跟前,对外边的局势不了解,像是信了杨裘的话,说:“可是如今守备军围城,咱们怎么跟颜何如的铺子做这笔生意?”
“敦州那片我的人最熟悉,六耳的眼睛我也能用,”杨裘跟翠情有点猫腻,以往翠情去敦州做生意,他也跟着混过几回,“霍兄弟若是肯信我,我就替你跑这一趟。”
方老十当即变脸,说:“你算得好啊!”
他们咬死了对方,都不肯让步。翼王的钱就是日后的保命钱,谁都不肯分给别人,为此僵持在这里,把气氛搅得沉重。
杨裘的话都被方老十堵死了,他坐在这里越发焦躁,担心霍凌云扛不住茨州守备军,索性心一横,就想在今夜杀人抢钱。
* * *
城墙上的樊州兵正贴着墙角撒尿,突然听见下边传来几声口哨。他系着裤子,没敢直接探头出去,而是从墙垛中间往下瞟。野地里燃起了篝火,茨州守备军顶着盾牌在城前列阵,却没有响起出战的号角声。
尹昌立在最前方,灌了几口酒,喊道:“翼王在不在?喊他上城墙,咱们谈谈嘛!”
樊州兵昨夜被尖刀捅穿的滋味还在,尹昌追赶他们时就像个老疯子,到现在余威仍存。樊州总旗是个土匪,跟着杨裘混的,霍凌云特地把他放到这里。他趴墙垛上冲尹昌吐口水,说:“谈你妈个蛋,休想骗老子们出城。”
尹昌不甘示弱,骂道:“樊州境内皆你妈的是软蛋,缩头的孬种给爷爷我舔屁股都不配!呸,小瘪三!还打个逑的仗,趁早滚下来给咱们府君提鞋。”
尹昌年少的时候混迹市井,污言秽语随口就来,站在这里喝酒助兴,能骂个三天三夜不重样。他用词粗鄙,骂到痛快的地方,带着守备军一起嘁声,高兴得像是过年了。
总旗跟着杨裘在灯州威风惯了,到樊州翼王都对他客客气气,昨晚在野地里被尹昌遛了一圈,又捅了屁股,这会儿积着怨,撑着墙垛破口大骂。
总旗一还口,尹昌就挥手,怂恿着背后的茨州守备军连吼带唱地回骂。总旗气势上压不过,声音被他们给盖掉了,怒火直蹿,气得砸墙,对左右道:“射他!”
樊州兵“唰”地架起弓,下边的茨州守备军立刻就跑。他们配备着盾牌,在“叮叮当当”的几支落箭边跑边骂,待出了樊州兵的射程范围,就站在那条线上,齐声冲墙头嘘声。
尹昌跳进线内,举起双手,让后边的号角吹起来,老头红光满面地喊:“樊州哪——”
茨州守备军齐声道:“尽他妈是软蛋!”
尹昌又喊:“翼王诶——”
茨州守备军接道:“就他妈是条赖狗!”
樊州的箭射不到,大小军士都趴在墙垛上,七嘴八舌地回骂,可惜效果甚微。尹昌还给守备军编了调子,他们站在这里吼得震耳欲聋。
总旗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被骂得面色铁青,隔空咆哮:“老匹夫喊个逑!老子要割了你们的烂舌头!”
“来来来,”尹昌像是喝高了,踩着雪,原地转圈圈,拍着手说,“你要是不来,老头就把你认作闺女,闺女嘿!”他捏着手指,扭身回看墙上的总旗,掐着嗓子,学道,“老子要割了你们的烂舌头,还要撕了你们的脸皮子!”
尹昌一把年纪,脸上的褶子都能掐出花了,学起女人却惟妙惟肖,把那神韵把握了八分,跺得脚下冰碴子乱跳。
总旗脸上青白阵阵。
樊州兵组成复杂,根本不能算是兵,死对头都被编在了一起,这会看总旗受辱,指不定都在背地里嘲笑他。
总旗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他一把推开旁边的兵,说:“备马!”
士兵急追在后,说:“霍——”
“霍个几把,”总旗猛地拽起士兵,恶声说,“老子是杨大当家的把头,在灯州杀守备军的时候霍凌云还在尿裤子,他也配指挥老子?拿火铳!”
昨晚尹昌被火铳打得抱头鼠窜的模样总旗还记忆犹新,他们在尹昌的分割下死了近半,今夜背靠樊州城,底气比昨夜更足。大不了再退回来就是了,怕个鸟!反正他们有马,撤回城下就上弓箭,尹昌敢追就是个死。
尹昌拎了拎裤腿,老头回手摸到自己的刀柄。他没了嬉笑,浑浊的双眼静得像是这片夜空。他调整着呼吸,这是他自己钻研出的办法,只要临战前平复下呼吸,就能站稳。
这世间有天赋绝伦的将领,他们年轻,不仅志向远大,还璀璨夺目。但是也有一种将领,这一生都没有扬名的时刻,他们永远背对苍穹,眼里只有自己脚下的方寸土地。
尹昌很老了。
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尹昌再次感受到了身躯里奔涌的战意,那是他燃烧至今的欲望。他看不到朝他袭来的苍老,他还是这样年轻,澎湃起的热血使得他拔刀的速度根本没有变慢。
赢一场!
即便他不是名将。
第199章 凯旋
杨裘出了衙门, 站在檐下瞧见避风处的百姓, 他晦气地啐了口唾沫,拿脚碾了, 对左右的人说:“都是死人?霍凌云不晓事, 你们也不懂?穷鬼都是脏病, 回头染到衙门里,哭都来不及!”
后边的人诚惶诚恐地应着, 连忙过去呵斥驱赶。
杨裘上了马车, 闭目养神,回想起衙门内的谈话就一肚子火。马车走到半途, 下属忽然隔着门帘说:“大当家, 来信了!”
杨裘睁开眼, 说:“你讲。”
“方老十压根没回宅子,”下属说,“他耍了个花枪,把随行的眼线甩掉了, 换了个车直奔钱库去了!”
杨裘当即扯开车帘, 瞪着眼定了片刻, 唯恐自己失了先机,遂道:“快,召集人手!”
不到半个时辰,下属又回报说茨州守备军攻城了。总旗手持火铳冲出去,还没到守备军跟前,就被埋伏已久的锦衣卫干脆利落地绞断了脖子。城门在突变间来不及关上, 这会儿城头上的旗帜都被点燃了。
杨裘听闻噩耗,面色煞白。他扒着车门往城墙处看,见那青紫云团间果真燃起了熊熊烈火。
杨裘带来的四千人填了一半在墙头上,他最开始为了拿捏霍凌云,把手底下的猛员也安排在那里,谁知道就这么轻易地被守备军给杀掉了。
杨裘骤然大怒:“他脑子有病啊!守个鸟的城,这他妈又不是老子的城!带着刀直接去钱库,遇见方老十这条赖狗就给我往死里砍!财宝装完箱就走!”
城内的街头脚步声凌乱,土匪的靴子踏着雪浆,溅在裤腿上,让污迹爬满了袍角。哨声混淆在一起,几家撞头的时候谁也分不清是谁,二话不说先拔刀把对方砍翻在地。血一滩滩的凝在雪地里,土匪们为了钱库全部急红眼了。
杨裘冲进钱库的时候看那箱子层层积累,他撬开最近的一箱,里边都是黄灿灿的金子。杨裘立刻挪不动脚了,往怀里扒了好几下,喜极而泣:“翼王果真有钱!”
沈泽川锁住了中博西北,杨裘憋死了,可是他现在有了金子,就是砸也能从沈泽川的包围圈里砸出条缝。
“快搬,”杨裘死死盯着怀里的金子,“全部搬上车!”
杨裘的马车都停在钱库大院里,箱子太多,又沉得厉害,搬到一半,杨裘的车队就已经吃不下了。但是他不肯就此作罢,让下属出去抢车。
方老十才到,下了马车就急了,挥着手帕喊:“给我堵死他,别让他走!”
钱库的门窄,好些土匪贪财,在里边搬的时候就把金子往身上藏,被杨裘发现就是一刀。他已经疯了,容不得任何人跟他抢。这边正搬着,方老十的马车队就从后边进去,两方马车顿时乱在一起,把院门彻底给堵死了。
方老十带人踩着马车一路跳进去,看见杨裘的人就砍。杨裘的下属都挤在马车的空隙里,手上被箱子给占满了,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刀一过身马上倒地。
方老十骂道:“贼老狗!还钱!”
杨裘抹着脸上的血水,踹开钱库的门,拎着刀冲出去砍人。他们在这逼仄的缝隙里杀成一片,血把箱子都染成得乌红。后边的马车还在挤,把里边没装稳的箱子撞翻了,掉出一地的石头。
“石头,”不知是谁先喊起来,“这他妈怎么是石头!”
杨裘和方老十同时罢手,看那地上滚的可不就是石头!杨裘慌了,他顾不得杀人,转身扑向马车,砸开箱子,看见里边又是石头。这十几辆马车上只有几箱金子,其余的全是石头。杨裘在那开箱声里双腿发软,他扶着马车,眼睛红得要滴血了。
方老十慌张地四下张望,说:“中计了!”
院门口的马车霍然动起来,被人跺进了门内,跟着院门“砰”地关死了。四面墙头上“哗啦”一声,倾泻着水。挨得近的土匪闻了闻,随即色变,恐慌道:“火油!”
“撞门,”方老十扒着马车,往院门口挤,高喊着,“快撞门!”
霍凌云踩着墙头的积雪,夜里冷,他双手冻得发青。
杨裘听见了打火石的声音,他暴喝着:“狗娘养的霍凌云——!”
霍凌云攥着把泛黄的纸,那都是翼王张贴在衙门外的告示。他点燃了这些鬼话,在雀跃的火光里,对杨裘厌恶地说:“去死吧。”
火龙遽然蹿出,狂浪般地席卷着钱库大院。箱子里不仅有石头,还有易燃的杂草。那浪花吞没了所有人,杨裘和方老十挣扎在其中,他们翻滚着,在惨叫里恶毒地咒骂霍凌云。
霍凌云注视着这场大火,像是晚到的爆竹,皮肉炸裂的声音让他痛快,他在糊焦的气味里放声大笑,一双眼同样熬得通红。
烧!
烧死这些渣滓,权势都是狗屁,他只想要这些人偿命!从翼王到翠情,从杨裘到方老十,一个都别想跑!
无路可逃的土匪们用双臂捶着墙面,在大火里哀号。他们翻滚时沾着火油,被烈火撕扯着头发,烧得面目全非。火势冲出钱库大院,沿着屋檐一路烧起来,把整个樊州都点燃了。
“谁在纵火?”尹昌拎着总旗的人头,急得跳脚,“烧完了还得府君贴钱!”
费盛擦拭着血迹,看向火光冲天的地方,说:“内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