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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第148节

第208章 梦回

阿赤仓皇地逃向原路, 蝎子们在中途放出了自己的猎隼。浪淘雪襟一往无前, 在重甲的铿锵声里奋起直追。离北铁骑群逐的马蹄声踏得蝎子们心慌意乱,唯恐脚下的冰层龟裂, 那声音就撵在马屁股上!

阿赤咬紧牙关, 他屈辱地在风中回首, 只能看到那尊重甲。

萧驰野!

巴音忽然勒住马头,从侧面撞到了阿赤, 厉声说:“撤撤撤!阿赤, 别再看他了!”

暴雪似飞花,天地化为了净界。边沙骑兵在风中横冲直撞, 足足跑了小半个时辰才甩掉离北铁骑。他们不敢停, 回到原路时, 巴音突然说:“拔掉路标,不要给萧驰野留下!”

他们沿着原路埋头苦冲,按照巴音的话,没有给后边的离北铁骑留下路标。

“明早你调兵回击, ”巴音闷在风领里, 睫毛被风染白, 几乎要睁不开了,“萧驰野失去了方向定然逃不出茶石河。”

阿赤面色铁青,他满腔怒火烧得心肺难受,甚至连照面都没有打,就被萧驰野耍得团团转,这口气不论如何都咽不下。

“听着阿赤, ”巴音追着风驰电掣的阿赤,扯下风领喊道,“别中了他的激将法,你懂吗?他是故意的。”

“他杀掉了我的双翼,”阿赤忍无可忍地朝巴音喊,“这是在向我示威,这只狗崽子!”

三日前阿赤打掉了萧驰野的左翼部队,今天萧驰野就站在那里爆掉了阿赤的左、右双翼。双翼前锋都是精锐,阿赤的心都在滴血。他觉得这是萧驰野给他的警告,那份威胁已经蹬在了他的脸上。

“我要杀了他!”阿赤失控地低吼着,“我一定要杀了——”

巴音一拳把阿赤砸下马背,马失去主人减缓了速度,停在了前方。阿赤滚在雪中,胸口猛烈地起伏着。

“俄苏和日无所不知,你如果还想让蝎子并入十二部,就在明早把他解决掉。”巴音沉声说,“失去理智就会沦为豺狗,豺狗是咬不死狼的,你最好清醒点!”

阿赤躺在雪地上,抓了把雪擦脸。他爬起来,追上自己的马,不再讲一句话。

骑兵的氛围低沉,阿赤和巴音都不再开口,后边的人也不敢开口。他们在暴雪中又跑了个把时辰,战马都累得喘息,好在路标已经指到了尽头。

“猎隼会通知援兵往这里赶,”阿赤勒缓马速,上了岸,“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待。”

巴音胸口不安,他因为内敛而格外在意环境,此刻雪茫茫地遮蔽天地,让他看不清几步以外的情况,但他敏锐地觉察到了,这里根本不是他们来时的端州东南方。

“走错了,”巴音喃喃着,眯眼抵挡狂风,在推开的雪雾里,隐约地窥见了前方,“这里是……”

后方还没有登岸的马骤然失足,后蹄滑进了冰窟窿里。风雪迷眼,马背上的蝎子拽着缰绳想把马往冰面上赶,马的后膝却在慌张里磕断在了冰沿上,接着整匹马嘶鸣着仰翻进水中!

队伍霎时间乱了,马都惊慌起来,蝎子们呵斥无果,都怕自己也滑进去,只能用力抽着马鞭。阿赤在嘈杂的呵斥声里听见了重甲的声音,他原以为是错觉,可是没过多久,漆黑的铁骑就真的出现在了雪中。

阿赤再蠢也反应过来了,他后退着,喊道:“上马疾行!”

这路标是真的,但位置早被萧驰野挪到了其他地方,脚印确实是障眼法,萧驰野本意就是想把他们驱赶到这里来。

阿赤看巴音还在原地,便狠狠撞他一下,骂道:“上马!别他妈的发呆!”

巴音转动着眼珠,看向阿赤,阿赤如有所感,看向前方,不禁悚然色变。

前方黑黢黢的不是别地,正是茶石天坑。

阿赤擦着鬓边的汗,放眼望出去,看见离北铁骑的双翼从两侧包到了前方,他回过头,看见了萧驰野。

七年前边沙骑兵在这里坑杀了四万端州守备军,七年后同样是暴雪夜,萧驰野用同样的阵型把他们推到了茶石天坑前。阿赤不认得萧驰野,但他在这一刻奇异地明白了萧驰野的用意。

巴音喉结滑动,他捏着牛皮包裹的书,低念着哈森的那句话:“……以牙还牙。”

萧驰野是最难缠的狼,巴音知道,他为了夺回萧方旭可以咬死哈森。这样的对手一旦记住了伤痕,就会按照自己的想法疯狂撕咬。

“援兵片刻就到,”阿赤到了这个关头反而冷静下来,他盯着萧驰野,“撑过了这一会儿,这里就还是我们的屠宰场。”

阿赤直到今天都没有看到过萧驰野的真容,但他隔着那头盔,仿佛感受到了萧驰野的嗤笑。阿赤不信边沙的天神,他信自己的纹身,作为夹缝中存活的蝎子,直到头颅离开身体的那一刻他才会服输。

然而萧驰野也同样信自己的纹身,那既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离北。哈森留下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已经压抑了太久,甚至能够听见狼戾刀在鞘中咆哮。

雪穹下的狂风凌虐着琼花,把它们撕成了片片瓣瓣的飞絮,在群白迷眼的刹那间,阿赤看到铁骑冲锋了。铁甲像是蒙尘的刀锋,迎面而来时气势犹如惊涛骇浪,把浑身的灰尘都掸尽了,露出了寒芒爆射的锋刃。

萧驰野在铁锤抡来的时候靠狼戾刀格挡,他的马没有停下,在刀锋“刺啦”的摩擦声里,带着铁骑撞在了骑兵的脸上。浪淘雪襟包裹着重甲,甩头时撞歪了挡路的矮种马。

骑兵好似捏爆的水囊,在萧驰野的重击下抵抗了短短的几个眨眼,接着被“战车”撞得节节后退。天坑就横在不远处,他们再退就要跌进去了。

阿赤提起重达百斤的铁锤,在这短促的交锋里认清萧驰野就是要害。他抡翻了面前的铁骑,听对方的头部“砰”地撞在雪中,马蹄踏过人体,在转瞬间就抡到了萧驰野眼前。

可是他抡空了!

阿赤以为萧驰野会趁胜追击,但是萧驰野没有,他退回了离北铁骑的前端,这支“战车”随即发生了变化。

巴音抱着书挤在后边,清楚地看见了离北铁骑在变化。

那是离北铁骑吗?

那根本就是辆重型战车!

萧驰野不肯放弃萧方旭的重甲,他不想证明老爹是错的。他在经过陆广白、戚竹音和尹昌三个人以后,得到了新的离北铁骑。

萧驰野在“重”的基础上扔掉了离北铁骑曾经的长刀,他给跟着自己的离北铁骑配备了新的刀,这是真正的长刀,长到铁锤根本无法靠近。他在交战地观察过陆广白的步兵,“战车”阵型能够隐藏起不够快的弱点。萧驰野直接砍掉了追逐的必要,他要边沙骑兵自己撞上来。

戚竹音在交战地打的那场攻防是熟练使用轻、重骑的调换,萧驰野把禁军和离北铁骑杂糅在一起,只要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战场,就有变幻莫测的打法,野战不是哈森的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尹昌的尖刀队。

尹昌改变了陆广白的“战车”,把兵分成“尖刀”打突进,海日古偷学到这一招,在北原校场让萧驰野找到了新的契机,萧驰野跟着把“尖刀”杂糅进了自己的“战车”里,呈现出此刻威力震撼的离北铁骑。

阿赤很快就明白铁锤没用了,他们无法避开长刀接近离北铁骑,可是当他们换下铁锤,离北铁骑就会以纵队出击,仿佛是匣子里猛然弹出的几把刺刀,捅得蝎子自顾不暇。

雪亮的刀锋收放自如。

这相当于重型战车,摒弃掉了一般攻城器械的木制结构,完完全全由钢铁打造,机动性更强。只要萧驰野愿意,他们还可以就地拆解,变成野队打伏击。

即便还是雏形,甚至有些生硬,但毫无疑问,这是完全属于萧驰野的离北铁骑。

阿赤眼见兵败就在眼前,却听见了雪间的鹰呖。他的猎隼收翅飞旋下九重,带来了他等待已久的援兵。

“咋这么多兵,”尹昌准备坐地上把鞋子里的血水倒一倒,又看见西南方涌出了蚂蚁般的骑兵,他急忙爬起来蹬着靴子,喊道,“完逑了,这他妈快有咱们三倍兵力了!”

蝎子当即士气大振,听那杀海浪淘,双方在天坑前陷入死斗。血光溅破雪氲,离北铁骑和禁军全然豁出去了,突围的机会只有现在,错过了今夜就再无生机!

骨津提起海日古的后领,把他踹进人群中,看尹昌有点瘸,便横刀抵开边沙兵,对老头喊:“尹老受伤了?!”

尹昌皱着红鼻子,不自在地扭了几下,说:“脚,脚泡得痒痒。”

海日古在人群里敏捷地躲着弯刀,时不时还要对杀红眼的禁军亮出自己的小金牌,说:“自己人!”

那头的阿赤已经与萧驰野杠上了,他的弯刀用得远比铁锤好,两方兵马在挤压间踏得地面震动,不知道是谁先翻马,随后天坑边沿全部坍塌,所有人混杂着翻滚进去。

禁军啃了几口泥,冒着头,在乌压压的敌军里相互大喊:“操!二爷是不是给挤下去了?!”

浪淘雪襟滚身陷在了坑底,阿赤蹬着石块扑了过去,萧驰野来不及起身,抬脚踹在了阿赤的胸口。阿赤受力退后几步,萧驰野已经挺身而起,铁锤几乎是贴面抡来,萧驰野避闪间靠臂缚格挡。

“砰!”

风踏霜衣踏翻了陈旧的木栏,沈泽川疾驰在暴雪间。他的氅衣经风掠动,寒雪凌飞在眉眼,侧映出肃杀的凌厉。

费盛不敢在战场上托大,带着锦衣卫紧跟沈泽川马后。

澹台虎也不敢让沈泽川一马当前,率兵追着府君,都快站在马鞍上了,隔着风冲沈泽川喊:“府君!就在东北方,茶石天坑!”

马蹄凌溅飞雪,沈泽川捏湿了缰绳,他这一路几乎没有停下来过,风踏霜衣已经很疲惫了。

茶石天坑!

沈泽川沿途经过的都是白茫野,但当他踏入茶石天坑附近时,那梦魇如潮水翻涌而上,熟悉的血腥味直呛口鼻。沈泽川喘着息,在厮杀里看不到萧驰野。

沈泽川厉声喊道:“萧策安——!”

费盛张望着,看见了尹昌。尹昌远远看见府君一身白,在这里打眼得紧。他跳起来挥动着刀,喊道:“坑里,坑里,二爷在坑里!”

沈泽川刹那苍白了脸,他手脚冰凉,从马背上滚下去,握住仰山雪的手都在颤抖。白袍被血水渗湿,他踩着尸体,只能看见那出现在梦里千万次的天坑。

沈泽川顾不得别人,他沿着天坑踉跄地滑下去。大雪漫天,他颤抖地喊着:“萧策安……”

梦里梦外重叠着,沈泽川见过自己横尸在此,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躺在这里的人会有萧驰野。

费盛哪见过府君这个模样,他追下来搀扶人,沈泽川不要,他在尸山血海里扒着浪淘雪襟跟前的尸体,扒得双手通红。“尸体”忽然抬起手,又快又准地抓住了沈泽川的手腕。

“兰舟,”萧驰野闷在头盔里,说,“兰……”

沈泽川已经推掉了萧驰野的头盔,他在那飞雪间,看清萧驰野的脸,不管血污,紧紧抱住了萧驰野的脑袋。

萧驰野反手揉着沈泽川的后心,想说点什么,却在那风声里,听见沈泽川一遍遍小声喊着。

“萧驰野……”

萧驰野的心都碎了。

第209章 怀抱

茶石天坑是沈泽川的夜晚。

他刚进昭罪寺的时候, 寺里屋舍破旧, 烂窗兜不住寒风,纪纲把唯一的避风处留给他睡, 他枕着手臂, 不敢告诉师父, 他睡不着。

那会儿沈泽川还能记清纪暮的脸,大哥有花娉婷的影子, 生得俊秀, 在家时,说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烂了。

“我惦记着升官, ”纪暮蹲在院子里扒饺子吃, “升官了咱们就住东头去。”

沈泽川学着他扒饺子, 塞得两颊鼓囊,点头含糊地说:“我给你看着嫂子。”

纪暮有个两小无猜的姑娘,原先住在他们隔壁,后来搬到了东边。这姑娘的老爹趋炎附势, 总想把闺女塞到衙门里去, 纪暮为了争口气才入伍, 成日拼了命的办差,就想赶在姑娘出阁前把人给娶回来。

纪纲没挣多少钱,家里不富裕。花娉婷养着两个儿子,嫁妆都给他们攒成了将来娶妻的银子,眼看纪暮老大不小了,她在屋里跟纪纲盘算着托媒。

端州的冬天很空旷, 往东边是茶石河。他们再小一点的时候,冬日会到冰面上拖爬犁子。沈泽川聪明,老是哄骗跟着去的小鬼头们当马,自己做老爷,坐在犁上指挥着人乱跑。

纪暮那会儿就跟纪纲说:“我弟弟将来肯定有出息。”

花娉婷把沈泽川当亲儿子,纪暮就把沈泽川当亲弟弟。萧驰野和萧既明在离北跑马拉弓的时候,纪暮还带着沈泽川漫山遍野地瞎跑。沈泽川十五岁以前,纪家拳打得很马虎,纪暮总是替他兜着,不让花娉婷训人。

咸德三年纪暮升了小旗,全家都高兴。花娉婷操办了一场,把家里的存蓄数了又数,准备和纪纲托媒人向东头的姑娘提亲。

当时纪暮要轮值,沈泽川带着花娉婷给包的饭菜,去守备军营里给大哥送饭。那夜是沈泽川最后一次见到花娉婷,师娘站在院门口,给他把袄子扣好,又给他戴上风领,把他捂得严实,嘱咐着“早去早回”。

纪暮偷偷给沈泽川酒喝,沈泽川用筷子蘸着喝,坐在一溜虎背熊腰的士兵里像个裹袄子的青萝卜。雪下时,这些粗犷的汉子说瑞雪兆丰年,端州明年要有好收成了。

纪暮用筷子敲着瓷碗,唱了首清平调。他那会儿才二十岁,即将迎娶娇妻入门,兄弟俩感情和睦,家中父母无病无忧,正值意气风发的好时候。

沈泽川每每想起那夜,都会泪流满面。他在昭罪寺里失去了回溯的勇气,再也梦不到这些时光。纪暮在七年的梦魇里变成面无可憎的骷髅,沈泽川忘记了大哥的长相,甚至记不清他们最后的对话。

他为什么没有拉纪暮一把?

沈泽川爬出来,又跌回去。他最初几年还会躺在其中失声痛哭,“沈泽川”就此被留在了这里,他站起来,看见雪把自己埋没。

军靴踩着积雪,发出轻微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