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抬眼看他,眼睛清亮, 但不避不让地看着他,道:“老师只管放心,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坚定的令人信服的力量,窦明轩妥协了,他心想,半个月就半个月,情况总不会比这更差了。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太子又被参了,这次参的是他结党营私,私下结交大臣,若说这种理由,太子已被参过许多次了,御史就喜欢风闻奏事,不是参这个,就是参那个,仿佛一日不参谁个一本两本,他们就白过了似的。
太子如今很是得宠,根本不必在意这几个言官,他现在要做的是老实安分待着,多办几件不错的差事,让宣和帝刮目相看,早日把恭王挤回藩地去。
他看完那几本奏折,就给随手压到了一旁,那一堆都是不太重要的奏折,可以缓几日处理。
这一缓就不要紧,那参他的御史见宣和帝没动静,又一连上了三本奏折,言辞越来越激烈犀利,太子看得满篇都是骂自己的话,不由烦躁无比,随手把三本奏折又给压了。
第三日,那个御史没动静了,朝议快完了的时候,宣和帝望着下方的官员们,随口道:“卿等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奏?”
一个人出列,跪倒在地,道:“臣有本要奏。”
看见那个人,太子的眼皮子顿时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不妙的感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他一连压了四本奏折的御史。
一看是御史要上奏,这下不止太子,就连宣和帝和群臣的眼皮子都跳了一下,唯有谢翎垂下了眼,片刻后,宣和帝略带苍老的声音传来:“准奏。”
那御史大声道:“臣要上奏的事,都在这奏本中了,请皇上过目。”
立即有太监过来,将那奏本捧起,恭敬呈给了宣和帝,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奏折,观察着宣和帝的表情。
于是他们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宣和帝的眼睛猝然睁了一下,面上的表情闪过震惊,不信,怒意,最后化为了平静,如果忽略那紧紧捏着奏折的手指的话。
“太子,”宣和帝的声音出奇的柔和,道:“你也来看看这本奏疏,是专门说你的。”
闻言,太子的眼皮子突然狂跳起来,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脑子里开始急剧地思索着,前几日看到的那四本奏折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过去了。
没有,绝对没有,那些都是骂他的话,字字如针,说他私下结交朝臣,意图结党,全是空话,这种奏折他不知道看过多少了,参政这么多年,他早就知道,这些御史们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张嘴,有空没空就瞎叫唤,实际上真的能拿出证据的不多。
但越是这样,方才宣和帝的那番表情就越是诡异,太子心里七上八下,忐忑无比地接过那奏折,入目便是:“……宣和二十八年春二月,岑州加收茶税,当年共计获税银八十万七千两……宣和二十九年夏五月,太子宴工部尚书彭子建,户部右侍郎于一博,都督佥事翟义亮……宣和二十九年中秋,太子宴右督察御史朱晖,都督佥事翟义亮,东城兵马指挥使韦璋……宣和二十九年冬十一月,宴吏部尚书兼内阁阁员虞锦荣,前内阁首辅刘禹行……”
这本奏折记录得太详细了,太子越看越是心惊,额上见了汗意,脸色也越是苍白,他这才知道,从前行事是有多愚蠢,多肆无忌惮,留下了多少把柄。
他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意图朋党,其心可诛”八个字不大,却如同一把锥子似的,倏然刺入了太子的眼底,他捏着奏折的手指都哆嗦起来。
那御史还在高声地对宣和帝说他的前四本奏折,皆是石沉大海,不得已今日才当庭上奏,请皇上恕罪云云。
“还有四本奏折?”宣和帝森然道:“朕为何一本都没有看见?太子。”
忽然被点了名,太子下意识抬起头来,正对上了宣和帝那双锋利的眼,他额上的冷汗骤然滑落,张口道:“儿、儿臣在。”
宣和帝冷冷地看着他,道:“近日朕身体不适,让你整理奏折,你把陈御史的奏折整理到哪里去了?”
太子干巴巴地道:“儿臣、儿臣……”
宣和帝的眼里闪过深深的失望,他站起身来,道:“退朝。”
那一瞬间,太子的面孔一寸寸灰了下去,他想,完了,这段时间的努力全部白费了,前功尽弃。
他深知他的父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如宣和帝了解他一样。
过了几日,就是八月十五,恭王回京,恰是中秋节,宫里办了中秋宴,君臣同乐,宣和帝坐在上首,忽然一个小太监从外面进来,伏地跪下,高声道:“启禀皇上,恭王在殿外求见。”
宣和帝一双眼睛倏然一亮,放下手中的杯盏,道:“好,快让他进来。”
“是。”
一旁的太子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一仰脖子,喝下了满满一杯酒,他才受了训斥,前阵子的春风得意一扫而光,唯剩下森森的冷和颓意。
宣和帝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讨好的主,一旦为他所厌弃,想要翻身是千难万难,太子太明白这一点了。
正在这时,大殿门口出现了一道人影,肩背笔直,挺拔如青松,所有的朝臣都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站起身来。
谢翎站在桌案后,看着恭王一步步走向宣和帝,然后俯身跪下来,叩首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和帝大笑起来,竟然亲自从座上起身,下来扶起恭王,道:“好,好!回来就好!”
恭王受宠若惊,因连日赶路,他身上的风尘尚未完全洗去,面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是一双眼睛很亮,他恭敬道:“儿臣回来匆忙,只略备薄礼,谨贺父皇中秋。”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来,那纸看上去有些旧了,像是被被人反复翻看过一般,恭王的表情看上去却十分慎重,他举着那一卷纸,躬身呈给宣和帝。
这一下引起了在场所有朝臣的注意,他们都对那张纸表现出了十足的好奇,也不知恭王从边关那等不毛之地赶回来,能给皇上送什么中秋礼?
宣和帝接过那卷纸,慢慢打开来,表情先是一怔,紧接着是惊讶,看了恭王一眼,道:“这是……舆图?”
恭王恭谨答道:“回禀父皇,此物正是舆图,儿臣在挖掘河道时,派了一队兵士,小心潜入戎敌草原深处,将地形绘制下来,才有了这一份舆图,等来日我朝兵马壮大,挥师北上,定然能踏平戎敌的王庭,一雪往日之仇!”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无比坚定,宣和帝听得眼睛发亮,高声道:“好!好!”
他的神色既惊又喜,嘴里连连道好,仿佛真的看见了来日大乾的兵马,一路踏破戎敌的王庭,成就大乾的盛世霸业!
宣和帝一边夸奖,一边用力拍着恭王的肩,而在一旁没人看见的地方,太子的脸色冷得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他用阴冷的眼神扫过恭王与宣和帝,然后再慢慢垂下眼去,盯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杯盏,像是走了神。
而那边,恭王正坐在宣和帝下首,将在边关的事情一一道来,父子间气氛其乐融融,与旁边被冷落的太子一对比,简直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了。
窦明轩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又去看谢翎,他正端正地坐着,与旁边的官员低声交谈,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敏锐地抬起眼来,那一瞬间,他的眼神让窦明轩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孤狼,犀利而冷静。
令人心惊。
但是很快,谢翎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温和斯文,他礼貌地冲窦明轩笑笑,窦明轩也微微颔首,心里对自己这个学生,不是不服气的。
这一切都是谢翎计划好的,让太子先得意一阵子,宣和帝对他的期许越大,后面的落差就会越明显,而到了今晚这一刻,这种落差就被放大到了极致。
太子盯着恭王与宣和帝,慢慢地饮尽了杯中的酒,眼里闪过一丝阴翳,很快又消失无踪了。
第 168 章
听雨茶楼生意最红火的时候, 当要数每年的腊月了, 一到年底时候,大乾朝一十三个省份进京述职的官员都会来这里坐坐,因为从二楼望过去, 能够一眼看见宣仁门口, 还有皇城内的宫殿屋顶。
这一日, 门外飘飘洒洒下着鹅毛大雪,天气不好, 茶客却不见少, 大堂里面烧着旺旺的炭火,温暖如春。
一个身披着大氅,罩着斗篷的人从外面进来,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但是从身高来看,是一个青年模样的人, 小二立即迎了上去, 他像是认得那一位似的,低声道:“这儿满座了,您楼上请。”
那人点点头, 径自上了楼梯,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右边最尽头的雅间, 轻轻敲了两下, 内里传来一个声音:“请进。”
青年这才走了进去,只见窗边已坐了两个人, 他将斗篷和大氅解了下来,行礼道:“王爷,老师。”
恭王笑道:“慎之来了,快坐下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窦明轩伸手替他倒茶,口中道:“这几日雪都不见停,下得狠了。”
谢翎看着清澈的水在杯中搅出了一个漩涡,茶叶沉浮不定,茶汤慢慢泛起了碧色,他接口道:“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必然有一个好年成。”
“希望吧,”恭王饮着茶,屋子里茶香幽幽,空气静谧无比,正在这时,楼下传来马蹄匆匆踏过的声音,伴随着呼喝声。
恭王神色一动,道:“怎么了?”
谢翎正坐在窗边,便略微推开窗扇,只露出一丝缝隙,然后往下看去,只见一队兵士正骑着马走过,他低声道:“是东城兵马司的人。”
窦明轩忽然道:“我记得东城兵马指挥使韦璋最近与那位走得很近?”
他看向恭王,恭王颔首,道:“前几日他们还在玉宇楼议事。”
楼下的人马已经走过了,街道再次恢复了寂静,只余下几行凌乱的马蹄印,谢翎慢慢地将窗扇合上,忽然道:“时候差不多了。”
恭王倏然抬头:“你确定?”
谢翎道:“他的耐心也就这么多了,我猜时间差不多就在上元节前后……”
自入冬以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宣和帝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太医随时恭候着,等待宫里的传唤。
“皇上的身体不大好,在上元节的那一夜,吐血昏迷,”施婳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梅花枝干,一边慢慢地道:“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太子连夜进宫,一直守了两天才回府,后来皇上的病虽然渐渐好了,但到底伤了底子。”
“太子若是近期想举事,上元节那一日,是最好的日子,因为过节,宫门看守有些松泛,很容易被控制住。”
谢翎脑中闪过施婳的话,他的目光柔和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清亮,将原因一一说给恭王与窦明轩听,只除去宣和帝会昏迷的事情,又道:“等到那一日,我们早做准备,若是太子不举事,当然也好。”
他说着顿了顿,道:“不过,我不认为他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恭王若有所思,缓慢地点着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要商量一下,早做安排。”
窦明轩附和道:“确实如此。”
三人便就着此事商议起来,直到天黑时候,才分头离开,外面的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变小了许多,谢翎上了马车,对刘伯道:“回去吧。”
“是。”
谢宅的门口,灯笼高挂,昏黄的光芒投映在雪地上,折射出晶亮的光芒。
谢翎一路进了院子,他脚步轻快,心情甚好,等看见窗边的施婳,心情更好了,嘴角开始微微扬起。
施婳见他一身寒气,立即过来替他解开大氅,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翎垂头看着她长长的睫羽,轻声道:“与王爷他们商量事情,一下子没注意时间。”
施婳碰了碰他的手,道:“好凉。”
转身拿了一个汤婆子塞给他暖着,道:“商议得如何了?”
谢翎把计划慢慢地道给她听,眼睛亮亮地望着她,道:“阿九,你觉得会成功吗?”
施婳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我不大懂这些,但是听起来,你们安排得很是周到,若无意外,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谢翎凑到她的脸颊旁,轻轻蹭了蹭,舒适地叹了一口气,眯起眼来,道:“阿九,太好了。”
施婳被他蹭得痒痒的,有些想笑,躲了躲,道:“什么太好了?”
谢翎睁开眼,望着她,道:“你在这里,太好了。”
感谢上天,让我这辈子遇见了你。
恭王府。
恭王大步踏过满是积雪的院子,王府下人们见了他,立即伏身下拜,恭王扫了一圈屋子,又进了里间看了一圈,最该在这里的那人不知去哪里了。
他皱起眉,道:“王妃呢?”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恭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道:“王妃怎么了?”
一个下人斗着胆子答道:“王妃她……她去给李夫人治病了。”
恭王愣了一下,纳罕道:“治病?她会治什么病?”
那下人呐呐道:“奴婢、奴婢也不知,才不久前去的。”
恭王想了想,道:“去看看。”
几个下人立即替他披上大氅,又取了灯笼和伞,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后园走去。
还没走到李夫人的院子,便听见一阵凄惨的女子叫声从里面传来,响彻夜空,恭王脚步一滞,随即迈开大步,往屋子里走去,却见屋子里灯火通明,挤满了下人,通通围在内间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然而一见了恭王,她们就仿佛老鼠见了猫似的,纷纷跪倒在地,张口欲喊时,恭王一摆手,示意她们别出声,自己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