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很美的夜,空心的人走在半透明的黑暗,每走一步,星月就变换一个姿态。
冰激凌店门庭若市,苏滢忽而记起,夏日的冷饮份额还没用完,竟已入秋了。
颜家哥哥还欠她两个草莓圣代。
眼睛又开始疼,步子也迈不动了,学辰挑她下巴,扬起她的脸。
他一直觉得,眸子遇见星星,泪水会倒退。
难得温柔待她,苏滢却捉了他的指尖,垃圾似的向远抛去。
学辰的手甩开一道弧线,险些碰到路过的人。
回身,是并排而行的许轻和乔森,他们肩头挨得不远不近,偶尔相触,随即分开。
这不是巧合。
苏滢约了许轻,可两人都没想到,各自带了伴儿。
乔森上前,挑衅道:“呦,这大庭广众的,二位是要公布恋情的节奏啊?不如提前预约婚纱照,现在订,有优惠。”
“优惠多少?”苏滢认真地问,“我男人日子过得细,怕超出他心理预期。”
她不是故意模糊概念,也没有要激谁,只是很单纯的,我男人,脱口而出。
乔森的舌头变成了实木的,被许轻拉着错身离去。
两个女人明明见了面,却默契的,相互爽约。
银锭桥下,柳媚灯明,岸花灼灼。什刹海虽名为海,却只是一池碧湖,微风习习中,波光如影如幻。
湖心处,乔森正在踏船,许轻坐到他的正对面,目光随着指南针左右摆动,她想不通,之前学辰为什么留下项链却不现身?为什么就此消失对她不理不顾?今日是否通过苏滢约见,演一幕郎情妾意,逼她放手?
她陷入了一种纠缠,自己与自己的纠缠,后悔对他刻薄,思念不可遏制,但又恨透了他的伪装。
想到他就心力交瘁,不想他又若有所亡。尹学辰这三个字,就快把她拖垮了。
看着许轻茫然若失的样子,乔森突然没了力气,小船悠悠停在水面。
“看看看!一天到晚就只看它,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给你!”乔森抢过她手里的项链,一把扔进湖里。
许轻张了张口,来不及说什么便跳下船去,她第一次感到黑暗是冰凉的,可怖的,带着杀气的。没了呼吸她竟不怕,曾经丢了学辰母亲的遗物,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他贴身十几年的东西。
呛了几口水,湖水从眼眶入侵,身体沉沉下坠,缺氧的血管被强大的外力压挤着。她只觉得冷,睁大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凭借感觉用手摸索,项链缠在了指头上。找到了,她心想着,暗自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失去一切束缚,体重不存在了。
濒死,却在这无涯的空间里独活。
学辰……
她只想叫出这个名字,他欠她一个结局。
半梦半醒被人拉扯,身子忽重忽轻,心慌得厉害,几口水从鼻腔窜到口腔,侧头便吐了出来。听觉渐渐恢复,四下嘈杂,有人按她胸口,柔润的唇落下来,气流俯冲,直抵心肺。
“醒了醒了!呦,这女的没死!”路人语气惋惜,盼着她被水鬼拖走似的。
许轻睁开眼睛,握了握拳,项链还在,她暗自庆幸。视线聚焦,焦点竟是苏滢的眉眼,她给她做了人工呼吸。
人群聚集,层层叠叠的面孔如同鬼魅,许轻这才想起乔森,他总是被她忽视,被她忘记,被她当成透明体。
乔森的情况更严重些,路人正在给他急救,没多久便缓了过来。
这里离家很近,苏滢带他们回去洗澡。
许轻没有遮挡的身体从印花玻璃的缝隙泄露到镜子里,这女人的曲线简直是尊雕塑,苏滢手捧衣服,目光没了着陆点,空芒地盯住自己两只蚊子包。
“那愣头青哪儿比学辰好了?你是眼拙还是心盲?”苏滢发问。
喷淋声停了,里面传出一句:“我跟学辰在一起总是遇到不好的事,认识他之后我把下辈子的罪都提前遭受一遍。”许轻只是委屈,并无埋怨的语气。
苏滢从中听出转机,于是说道:“谁都希望过得轻松自在,可如果把开心当成恋爱的目的,那你未免也太自私了,没有彼此分担,哪来的快乐?”
自私?若真的自私何至于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许轻不言明落水原因,旁人误解,与她何干?
接过衣服穿上,耳朵还有水珠在闹,嗡嗡响个不停。
待她整理好自己走进客厅,正见乔森手捧姜汤,下唇还在发抖。
不会游泳还跳下去救她,结果落水者变成了两个。
“你傻啊!”她颇为不耐,坐到他对面。
乔森没反应,好像魂魄已经融化在湖水里,捞不上来了。
深深的静默中,那只猫试探着朝他们而来,三条腿走路有些颠,可每一步都很认真,一点也不滑稽。它认得许轻又不敢确定,慢慢靠近,偷偷嗅她的鞋子。
“小小猫!”许轻抱它,腿上的伤口让她触目惊心。
“改名了,它叫小辰,尹学辰的辰。”苏滢给她一碗生姜红糖水。
许轻视线一暗,当她看到猫窝上挂的项链,再度陷入纠缠,真相与谎言的纠缠。
乔森空空如也的眼睛盯着空空如也的汤碗,他突然说:“假的,我给你那条是买的,骗你吃饭。”
为了一个替代品,差点送了命,可却只能怨自己,怨自己的心给出去便生长在那人身上。
学辰走来了,递她姜汤。
许轻的愤懑喷涌而出:“这是我的猫,你为什么说它死了?为什么养在她家里?”
对方屏息,空气静止。
许轻也跟着呼吸暂停,把他拉进画室,撞上了门。
学辰轻语:“你说过,我在家克父母,出门克朋友。容可谦就是最好的例子。还记得在房车那晚吗?我说,看上的是你的外表,你的内在没有可取之处。这句话我发自肺腑。”
“尹学辰!”
“也是在那晚,明明唾手可得,但我没对你怎样。因为以我的身世背景,做许励航的女婿根本是天方夜谭。既然不可能,何必被你缠上?”
“你……”许轻明白这不是吵闹使性子的时候,于是缓缓开口,“学辰,我想你,真的想你。别装了,是不是我爸跟你说什么不好听的了?”
“你就这么喜欢自取其辱?容可谦穿破的鞋,又被一帮小混混绑走过,我对不干不净的东西没兴趣。”狞厉的笑声融进那魔窟般的夜色,许轻哑然凝滞,只觉自己三生三世的苦楚都在短短几分钟里提前难捱受了。
眼前忽明忽暗,大脑控制不了身体,心智控制不了情感,许轻抑制哭声,吞下去的泪水一颗颗重如岩石。
他把她的自负踩在脚下!他让她距离死亡那么近!他给她的除了末日再无其他。
先是容可谦,后是尹学辰,她一次又一次闲庭信步走向阴谋,甘愿被华丽的令人目眩的谎言包围捆绑,深陷其中自我麻痹。
果然,爱情只是女人臆想的城堡,心移志异,城堡就变成了巍然的鬼怪。
可为什么?这疼痛的胸腔,轻易抹掉了容可谦的名字,但对学辰的执着还是滚烫的?
她痛恨这爱的惯性,停不下来,截取不了,任由那份不应该的依恋爬满了四肢百骸。视线明灭不定,好像眼前飘着几只萤火虫,回忆的伤口都崩开了,可是找不到一块绷带。抱头瘫坐着,黑暗的沙包一袋袋压来,身体又开始发冷,这次是因为害怕,周围似乎起了骤风,意识全部凋零。
许轻晕倒了,高烧不退,倔强的五官拧在一处,无助得像个碎片,时不时传来游丝般的轻啜。
六神无主的乔森蔫头耷脑,带着湿淋淋的叹息在角落里搓着手心。
而苏滢是个合格的旁观者,看这个生长在云端的女孩子往地狱里跳。她知道,许轻是学辰的绞刑架。一个被宠上了天,一个落入命运的草芥,云泥之别,他们本就不该有交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