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下车,转了辆三轮车。雾里就坐在他旁边,她的身上飘着淡淡的臭味,应该好多天没洗澡了。当然,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轮一路横冲直撞,又开了十几公里,才终于到了地方。人间五-月-天,乡下的黄昏里,稻田青青,青山朦朦胧胧,空气清凉。
还没进烟厂村,叶行就看到村口站着个中年男人,秃顶,驼背,个不高。穿着件发黄的老汗衫,绿裤衩,还有一双解放鞋。
他快步走过去:“五哥。”
“五哥”双手背在身后,冷冰冰地扫了眼雾里,她上身穿着件红t恤,t恤很眼熟:“女朋友?”
叶行摇摇头:“梅姨在吗?有事说。”
五哥转身:“上二楼。”
五哥说的“上二楼”,是村子里一家烟厂的地下室,外面的铁门很破,乍一看只是寻常的储物间,进去之后,里面别有洞天。
这是间木偶店铺,店面摆了很多小型木偶,木偶有男有女,各式各样,看得人眼花缭乱。梅姨就坐在柜台后面,她侧卧在沙发上,手里别着根烟斗,放在玫瑰一样的唇瓣边,将吸未吸,慵懒中带着几分妖娆。
雾里看着一只红衣木偶,伸手要碰。
“小姑娘,”梅姨眼尾上挑,瞥向雾里,提醒说,“我这里的木偶认主,不能乱碰。”
说话间,她坐起来,把烟斗放在一边,正色问叶行:“什么事?”
梅姨,既特别又危险,叶行小时候见她,她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现在见她,她还是三十多岁,模样一分没变——听他爹说,她并不是人类中的“另类”,她是妖,活了很多年的那种。
叶行抿了抿唇:“万年历的事。”
梅姨神色平静,没有意外,应该已经听说了。
相比于万年历,梅姨明显对雾里更感兴趣。她走到雾里身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小姑娘根骨不错。”
她用眼神示意了下雾里:“你是他什么人?”
雾里扫了一圈四周,眼神空洞无神:“这些人偶都在哭,为什么不把它们放走?”
梅姨微微讶然,这间屋子,怨气颇重,每一只木偶里面都锁着一只怨灵:“你能看得见?”
叶行被忽略,不爽地把雾里拉在了身后,继续说:“——当年万年历与太岁横行于世,我听说,除此之外,他们还是一对痴男怨女,万年历被斩杀后,太岁不知所踪。”
“太岁不死不灭,还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本事,万年历只要没被挫骨扬灰,就不可能死,这么多年过去,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梅姨蹙眉:“你也想掺一脚?”
叶行:“不是我想掺合,这件事和我脱不了干系。我是叶家人,叶家人的血,天生对太岁有用,我已经被人盯上了。”
埋他的黑衣人身影浮现在脑海,叶行觉得很奇怪,那天,他说他是来帮他的,可他看他的样子,分明是要取他性命,然后第二天,他就碰到了雾里。
很奇怪,一切都很奇怪。那人似乎对他了如指掌。而他就像是颗棋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把之前发生的事都和梅姨说了一遍,梅姨坐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她问:“你确定这个姑娘是赵老板扔进坑里的?”
叶行摇头:“她说她不记得了。”
梅姨打量了眼雾里,她坐在角落里,正盯着只木偶发呆。她很瘦,像是营养不良,如果是赵老板的人,赵老板在找太岁的时候,把她也丢进太岁窝里,图什么?
因为她也有和叶行一样再生的特殊能力?
等等……
梅姨双眼微睁,看了看雾里,又看了看叶行,神情忽然变得凝重了几分。
她踩着高跟鞋,把叶行拉出去。在雾里听不到的范围外,才说:“她除了再生能力强,还有别的奇怪的地方吗?”
叶行知道梅姨可能发现了什么,仔细想了想,
:“只身一人把我从特调局里带出来算吗?”
“你走‘大运’了。”
梅姨这么说时,却是一副“你要倒大霉了”的神情:“她极有可能,就是太岁。但是什么类的、多少年的太岁我摸不清。她喝了你的血化成人形有可能,功力衰弱被血唤醒也有可能。这两种哪一种都对你不利,你最好,离她远点儿。”
叶家人的血能引太岁不假,同样的,太岁也是叶家人的克星。因为,人毕竟是人,凡人都有自身的极限。太岁本身就是凶星,他以气血引来太岁,以后的气运也会受太岁影响,轻则霉运连连,重则……恐遭万劫不复之灾。
太岁,肉灵芝,生长在地下,万年不死,食之可长生不老。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太岁没化形时,确实是延年益寿的良药,一旦化形,就是灾星。厉害的像民国和万年历并存于世的那种太岁,能影响一座城的气运。
雾里这种已经化形的,可想而知有多恐怖。
重回“上二楼”,叶行看了眼雾里,她盯着桌上的糕点,双眼有神。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的眼神移过来,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刚刚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
叶行心里“咯噔”一跳。
雾里歪着头,“我又想起了点事。”
“我似乎确实是太岁,所以?你要抛弃我?”
“你有地方去?”
太岁,化形的就是凶星,谁沾谁倒霉。叶行自认为是个冷血生物,不太会自找麻烦。
雾里的表情很淡定,她捂着心口,一字一句地说:“我这里,是你的血,我们一脉相承,你甩不掉我。”
叶行知道,叶家的血,就是为太岁而生的。他抿着唇:“我本来也没打算甩掉你。”
这是实话。
他死也死不了,再倒霉能倒霉到哪里去?况且,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留着她相当于手上多一张牌。至于别的,他懒得管。
如果实在麻烦,再扔掉也不迟。
——
五哥回来了,他的脸色很不好。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门边,也不进来。叶行觉得不对劲,就走过去,问了一嘴:“什么情况?”
五哥说:“你的人,小赵弄丢了。”
叶行轻轻蹙眉,赵哥身手不错,对这一带格外熟悉,在这种前提下,还能有人把老李带走,十有八-九是特调局的人——他们有通讯联系。
五哥摸了把油光发亮的脑门,头疼地说:“这事儿在我手上砸了,还给你引来了尾巴,对不住。”
“没事。”特调局是国家组织,势力盘根错节,一旦被盯上,根本跑不掉。不过,放走了这张牌,也算把特调局拉下水了。
叶行回去,躺在床上,上暗网查了下万年历的事,暗网上关于万年历的资-料一搜一大堆,有很多资-料都是最近整理的。“另类”里面有不少人都在关注万年历。
他在搜索引擎关于“万年历”的世界消息里看了看,随手点进一个聊天室,里面显示四人在线,他们正在聊天。
黑哥:别了吧?特调局多少人都折在那里了,咱们凑过去,东西找不找得到另说,不是白白送死吗?
沙瓤:来了个兄弟
聊天室沉默了。
叶行盯着“黑哥”那句话,他将目光定格在了“特调局”这三个字上,一下子想起在特调局时,手术台上,被烧成焦炭的那个人。老李和他说,特调局去的人全部失踪,只找到了那一具尸体。
沙瓤:窥屏?
叶行想了想,回了句:你们在找什么?
沙瓤: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告诉你?
锦衣夜行:算了,我不问,我进来是有问题想问,最近很多人都在找万年历,万年历不是死了吗?
沙瓤:哪儿来的愣头青上这儿来问这么白-痴的问题?踢出去踢出去
叶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踢了出去。他皱了皱眉,又点了进去。这次他很机灵,上来就说:我知道万年历点别人不知道的,交换一下?
沙瓤:你知道什么?
锦衣夜行: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叶行要退出去时,对面忽然来了消息。
黑哥:特调局在西北地区发现了万年历被保存完好的残骸,想把残骸带回来研究,最后都离奇失踪了。其他人想趁机把残骸抢到手,万年历嘛,大妖,即便是残骸,不也能炼化出好东西吗?
懂了。
特调局抓他,目的是为了万年历。那具焦尸弥留之际,只说了句“吕炎”,这是人名,万年历应该和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这般想着,他从聊天室退出去,去暗网查了下“吕炎”的消息。答案是,没有消息。他揉揉眉心,给“老铁头”发了条消息:在,查个人?
老铁头没回,页面上忽然弹出来了条消息——沙瓤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叶行加上,对面立马一顿批:你什么意思?诈我们消息?还有没有一点道德心?
——
老王坐在烟厂村村口的一堆废砖上,嘴里叼着根戒烟棒。他半眯着眼,盯着漆黑的村子:“确定是这儿吗?”
“就是这儿。”
老王怀里躺着只狸花猫,四耳,它一脸委屈,说话的语气将哭未哭:“老王,这村子味儿不对,里面好像有条大鱼,咱们进不去吧?”
“确实是条大鱼。”
老王顺了顺四耳猫的脑袋:“老李,当时在特调局,你跟了那个长头发的一路,没发现她有什么别的异常吗?”
那天在特调局,他跟老李发现她跑了,支援的过程中,他被那个女人打成了重伤。如果不是老大给他做了手术,恐怕他现在根本不会这么轻松地坐在这里。
那个女人,绝对不是一般的人。
老李缩了缩脑袋,“喵呜”了声:“我不知道,我都不敢看她,她和叶行在一起,就咱们两个人,恐怕没办法把叶行带出来。”
老王皱皱眉:“强攻不行,智取总行。”
他们不敢送死,不是还有一堆前仆后继等着送死的吗?
——
一觉醒来,叶行眼皮直跳。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拿手机看了眼时间,六点三十。现在是五月份,六点天已大亮,在乡下,这个点起来算是晚的。
他洗漱好下楼,就看到雾里坐在院子里。她背对着他,黑发垂在凳子边,没有了昨日的毛躁,柔柔顺顺,很顺眼。
他走过去,看她正盯着桌上茶山边的水发呆,忍不住问:“怎么起这么早?”
雾里抬眼看他,又轻轻把眼阖上:“梅姨让我等饭吃。”
她换了身红色旗袍,身上脸上都干净了,很顺眼,很好看。只是脸上冷冰冰的,眼神一如既往的空洞,好像思绪并不在这一处。
叶行坐在她对面,自顾自斟了杯茶:“你打算一直跟着我?”
雾里似笑非笑:“等我什么时候想起来要做什么,再说。”
叶行喝了口茶:“跟着我,不是条明路。”
“哦。”
聊天内容短暂又苍白,叶行本身话不多,所以,话题被终结,气氛恢复尴尬。叶行低头,拿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
恒山茶,盖碗里有黄芩、毛尖、柳叶,茶汤入口清香。
他撑着头看雾里。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安静地坐下来打量她,——柳叶眉,桃花眸,因为瘦的原因,鼻梁高得有一丝突兀,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美。她美的几乎没有杀伤力,和她低存在感的气质很像,不是冷,也不是木讷。只是单纯有种疏离感。
像他喝的茶。
梅姨来了,她一改往常,穿了身裁剪的很合身的紫色西装,精致干练,像是要出门。她挑了下眉,把别在胸口的金边眼睛架到鼻梁上:“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回来有事和你说。”
叶行问:“去哪里?”
“去给你擦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