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名叫李阿,易城人。死去的那些人都是他的亲人,他家里一共有十多口人,而如今也只有他活了下来。
谢时韫坐在大石上,努力忽略一直在往自己身边靠的穗岁。
他皱着眉问:“你们原本要去哪儿呢?”
李阿咬着干粮,含糊地说:“今年天不好,我们那儿太旱,庄稼都枯死了,收成不好便没有粮食,也没有钱。我们那儿的人,穷一点的早就活不下去,饿死在家里了。像我们家这种有些小钱,家里有存粮的,也维持不了多久。我们家的存粮已经算多的,每天算计着吃,可也只够吃两个月。不说吃的,易城位于内陆,不靠海也没有江,只有几条小河用来供人使用。可天大旱,没有雨水,这几条小河也是愈发枯竭,没有食物饱腹,也没有水用来解渴,人人都饿的红了眼。我和我家里人为了活命,也不得不放弃家里的一切,奔逃至此。”
谢时韫眉头越皱越紧,他看着面前的火堆,沉声问:“易城没有上报,朝廷没有派发赈灾粮吗?”
李阿苦涩地笑了,摇摇头无奈地说:“朝廷倒是派了钦差大臣来易城,可是带来的赈灾粮也只有三十担。易城虽说不是什么大城,可也人口庞杂,三十担粮食又能撑多久,堪堪足人两三天的温饱罢了。”
“赈灾可怎么会只有三十担粮食呢?”穗岁边问,边掰了块饼递给谢时韫,谢时韫摇了摇头,让她自己吃。
李阿苦笑道:“天旱,却也不是独独我们易城一处旱,易城周围的城池也都如易城一样,甚至有些还不如易城。朝廷最开始没有派钦差来时,只让周围的几个省拨些粮食过来。说句掉脑袋的话,此举就如同脱裤子放屁一样,一点用都没有。朝廷的人只听人说易城旱,那便只知道易城旱,根本不曾想过,易城周围的地方是不是也旱。易城周围的几个大城,人家也过得艰难,库里存粮本就紧张,又怎么能有多余的,拨给易城呢?”
“王……大师,你在想什么?”穗岁咬着一块小饼,看向谢时韫,却差点暴露了谢时韫的身份。
谢时韫倒是没计较,主要是他也习惯了穗岁整天乱叫,只低垂着眼,陷入自己的沉思。
“我在想朝廷的粮食缘何到了易城就只剩三十担。”
穗岁望着他,没有吭声,嚼着饼的嘴巴却慢慢放缓了节奏。
李阿是个没心眼的,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可想的,那自然是从上到下,层层盘剥。”
穗岁把饼放回包里,抖抖手上的残渣,归到掌心,仰头倒进嘴里。
谢时韫侧头看过来,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容,看着穗岁的眼里都是赞赏和欣慰。
穗岁知道谢时韫在想什么,凭谢时韫的聪慧,他不会想不到其中缘由,可为什么他仍然在想,无非是他并不相信这理由罢了。
谢时韫的确不想去相信,他一直为之厮杀奋斗的朝廷,他自认为公正廉洁的朝堂,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想或许应该加快脚步,去易城看一看了。
“李公子。”穗岁沉默了很久,才蓦地开口。一声李公子让李阿慌忙摆手。
“姑娘叫我李阿就好,还没向姑娘道谢,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等到出了这山谷,李阿必定当牛做马回报姑娘。”
穗岁也摆摆手,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说道:“不用不用,你应该比我大,那我叫你李大哥吧。”
李阿也不是个拘礼的,哈哈一笑豪爽地说:“行。”
穗岁犹豫着,还是出声问道:“李大哥,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山谷里?”
李阿叹了一声说:“我们原本是要一路北上,希望寻一个安稳的地方,走到故彦的时候,便听人说孟河有粮食,也安稳。我爹就说那就去孟河吧,还近一些。又听说从这里走会近一些,便来到了这山谷里。”
“那你们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才……”穗岁不想提起李阿的伤心事,话说到一半就噤了声。谢时韫也抬起头看向李阿,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李阿一家都丧命在此。
李阿盯着火堆看了很久,就在穗岁想要开口转移话题的时候,李阿才慢慢地说道:“也没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是早上进山谷的。进了山谷之后一直都好好的。晌午之后,就进了这片树林。”
谢时韫和穗岁都回头看过去,这树林深邃沉寂,在树与树之间又有夜色穿透,神秘无比。
穗岁默默的又朝谢时韫挪近了一些,好奇地询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我妹妹,最开始说头疼,觉得恶心,我们以为她是得了风寒,就一直用被子盖着她,想着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后来我娘也说头痛恶心,我爹就说应是我娘照顾妹妹的时候,被妹妹传染了风寒。可是越走我们家觉得头痛恶心的人就越多,大家都一直上吐下泻。我算是比较晚出现症状的,到最后便也上吐下泻,胸闷非常,觉得喘不上气,又觉得这身体越来越沉重,使不上劲。”
穗岁闻言又回头看看树林,谢时韫看到她的动作,轻声问:“怎么?”
穗岁看了他一眼,又回头问李阿:“你们在林中可闻到了刺鼻的味道?”
李阿闭眼回想着,蓦地说道:“有。早上我们刚进山谷的时候,山谷里就是清晨露水和草树的清香,那雾气也是清新自然。晌午之后我们进了林中,那种清新的味道就开始散去,渐渐被一种刺鼻的味道取代。而且那种味道越往深处走就越浓烈,我不知道我家里人有没有闻到。”
穗岁看向谢时韫,缓缓轻道:“怕是瘴气。”
谢时韫点点头,那这样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姑娘是说,我们家人都是中了瘴气才死的?”
“嗯。”
“那我……”
穗岁鼓鼓腮,沉吟片刻才开口说:“你身为男子,且年轻力壮,这才能留有一口气。而他们……”
“我知道。可是平常听人说瘴气可怕,可大都吸入许多,或时间长久才会丧命,怎我家只半天时间,便尽数丧命?”
谢时韫眼神也飘了过去,李阿说的没错,他们行军打仗经常会遇见瘴气,但在如此短的时间便要人性命的,却未曾见过。
“这里是山谷,气本就难以流出去,再加之这么大一片树林,山谷里又拥有河流,如此潮湿的环境,自然会有许多的生命。小动物和树木等腐烂以后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山谷里又热,使这种味道会更加浓烈,气味无法排出,一直笼罩在林间,久而久之,这里的瘴气比别处的会更加浓,毒性也越大。”
“可有办法?”
穗岁“唔”了声,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瓷瓶,冲谢时韫摇了摇道:“喏!我做的百毒丹,可解百毒,这小小瘴气啦,手拿把掐。”
“那就走吧。”谢时韫站起身抖抖身上的灰。
“嗯?现在就走吗?”穗岁有些累,走了一天还没休息过,他们也不知道这林子有多大。
“现在估摸着已经快寅时了,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们晌午之后进入林子,晚上便出来了。我们快些走,晌午前便能出了这林子。如你所说,这里很热,毒气便浓烈。而现在到晌午还有很久,这个时间是最凉的,我们此时进去,会更安全些。”
“那李大哥……”
“不知道姑娘和大师可否带我一起,如今我家人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去孟河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和二位同行,以报救命之恩。”
穗岁看向谢时韫,毕竟他们之间谢时韫说了算。
谢时韫颔首:“走吧,正巧我也还有事要问你。”
穗岁一人给了两颗药丸,各自服下。谢时韫灭了火,捡起树枝,向林间走去。
刚走两步,谢时韫听到身后“哒哒哒”地脚步声,随后便是自己的衣角又被牵住,谢时韫叹了口气,摇头笑道:“我这点儿清修算是全毁在你手里了。”
穗岁反驳道:“非也,救人性命怎么能是扰了大师清修呢?这是功德。大师总不会看我被吓死的对吧。”
谢时韫被她的逻辑折服,也懒得反驳,懒洋洋地抛出一句,“你说是就是吧。”
三人行至树林深处,果真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穗岁捧着谢时韫的衣角捂住口鼻,谢时韫看了一眼险些被她气的晕过去。
谢时韫低声念道:“我的袍子。”
穗岁讨好地笑了笑,和谢时韫打太极:“大师,反正染了瘴气,出了这山谷,你这袍子也不能要了,物尽其用嘛。”
李阿却是个没眼力见的,见到如此情景,主动和穗岁说:“穗姑娘,要不你用我的。”
谢时韫闻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也凝固收敛,冷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哎,大师慢点!”
谢时韫在林间寻找方向,不解地问道:“为何吃了药,还要捂口鼻?”
穗岁打了个秀气的小哈欠回他,“那药虽然能解毒,可是这瘴气吸到体内,终归是没好处,自然是能少吸一口是一口。”
天边慢慢泛起霞光,天色从浓烈的黑,隐隐透出亮光,也使得人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
穗岁走了一天一夜,抓着谢时韫的衣袍,困得直点头。强忍着困意,掐着自己的腿让自己清醒一些。
好不容易在太阳露出半张脸,万物将将苏醒时,三人终于走出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