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在日本,柳生是个历史悠久、从未没落的中型家族,虽不若财阀招展,但涉及医学前沿技术人才和红白事上的话语权,一般人都敬让三分。
柳生家族主家在京都,重要子弟都被派往全国各地的医院、或者在医科大学任教,家主是奈奈子的大伯,威势甚重。奈奈子小时候大伯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和她从来没有过很亲昵的互动,奈奈子和他不亲,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和。
柳生奈奈子是柳生家嫡系,是他们一辈里唯一的女孩儿。柳生家的长辈对于她进入演艺圈颇有微词,尤其是她被卷入舆论风波时,家主打电话来斥责奈奈子的父亲,说他不知道保护自己的孩子,也没教好她,还说奈奈子“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竟叫人如此编排”,但最后总归还是替她摆平了很多麻烦。
有这样的家族傍身,又没有利益冲突,当然不会有人不长眼找奈奈子麻烦。奈奈子放下手机,看着周围忙于社交的人们,又发起呆来。
清水发来消息,告诉她自己一直在大门口的车里,一会儿送他们回去。奈奈子道谢,打了个哈欠。
“长岛君,还不能走吗?”
“……”长岛看过来,他喝的有点多,神色恍惚。长岛的长相凌利中带着柔和,配上一头波浪长发,再穿上骚包的衬衫,看起来很有几分色气。奈奈子盯着仲木徹搭在长岛肩膀上的手,陷入沉思。
长岛这家伙竟然把自己喝醉了,奈奈子不得不保护这个不会照顾自己的老男人。
“仲木君,你也不走吗?”
“嗯,一会儿有个大人物,柳生桑留到现在也是为了见他吧。”
奈奈子干脆地拒绝:“我不会说话,没有长岛在我就不见了,有人在外面等我们。”
仲木徹真诚承诺,他的神色特别真诚,和台上游刃有余的形象不同,他说:“我带着你就好,这真的是很好的机会,不会有人在这里搞小动作的。”
话音未落,玻璃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大厅中炸开。
奈奈子循声望去,是初山蓝子。
她还穿着校服。现在学生正值春假,都不会穿校服出来。这身衣服虽然符合她的年龄,但在这个场地中显得违和又无力。初山蓝子很明显对于自己弄出的响声和四周的视线感到恐慌,瑟缩着小声求饶:“我不去……”
肥源洸太肥胖的脸上挤着笑容:“你瞧瞧现在的孩子,真没有规矩,怎么把酒杯打碎了呢?”
服务生得体地来到两人旁边收拾碎玻璃片。肥源借给服务生腾位置的便利,靠近初山蓝子,肥腻的手抓住少女的手腕,笑呵呵道:“带你见见大人物,你刚刚不是很愿意吗?”
初山蓝子恐慌地摇头,想把手抽出来,但恐惧箍住了她。
美丽的、鲜嫩的、拥有桃色新闻的、看起来很放得开的、平民女孩儿。
奈奈子回头看仲木徹,笑眯眯地问他:“你们两个说的是一个大人物吗?”
奈奈子打定主意不管初山蓝子。
谁知道呢。到底是初山蓝子早就跟肥源洸太有了交易,还是她被迫带过去之后会得到补偿,就像她之前那样。
奈奈子俯身拍拍长岛的脸,仲木徹先不干了:“你轻点!他醉着呢!我把他背过去。”
奈奈子就当没听见,在长岛耳边说了什么,长岛一下子就坐起来,他刷一下睁开眼睛,激动地问:“真的?接到那个大人物的戏了?!”
奈奈子把包包的细链条跨在肩上,用眼神示意初山蓝子那边:“屁的大人物,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算什么大人物?走了,下班了。”
长岛一脸无奈:“再等等吧,大小姐,咱都等到现在了,你不能用这种事情审判人家大师……这属于精神洁癖。”
仲木徹点头,附和道:“居然有人能比裕酱你精神洁癖严重呢。”
他不说话还好,酒醒了大半的长岛一下子把仲木徹搭在他肩上的手抖下来,烦躁道:“什么裕酱!少跟老子套近乎!”
“不要这样嘛,裕~酱~”
没有人在意初山蓝子的情况。
奈奈子没能劝说两人离开,烦躁地坐在椅子上。她有意不看初山蓝子,只是低着头拿手机打字,那边的闹剧愈演愈烈,已经传来女生带着哭腔的辩解和求饶,场面变得非常难堪,大半的人都看向纠缠的两人。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此时的狼狈和瑟缩仿佛是一种作料,激发出纯洁美丽的香气。奈奈子心情越发低落,坐在浑浊的空气中,她现在情绪非常糟糕。
她就是有点精神洁癖。
如果品行不端的话,她会非常严重地抵触对方,不管他是不是权势逼人、才华横溢,或者名声在外,她现在对于那个不知道是否在场的大师还有看乐子一般的大家都很不满。
——但柳生奈奈子她自己是一个敢于出头、坚决维护正义、愿意为弱者发声的人吗?在她的人生选择里,每一件事都做的问心无愧吗?她是否被大众保守的态度裹挟过呢?
她也不是。
并没有。
她被裹挟过——一直被裹挟着,直到缩起来,变成了被动又麻木的大人。
她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旁边一个打扮得很招展的女星发话了,她长得很妖艳,嘴巴很厚,抹足了唇蜜,她神色不爽,低声咒骂:“肥源这逼,做事越发放肆了,净祸害干净的小姑娘。”
她身边精英长相的经纪人瞥了她一眼,女星就不再说话了,但脸上的鄙夷神色越发溢出来。
手机收到迹部景吾信息——迹部大佬:“你回家了吗?”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奈奈子打字之后又删掉,再打字再删掉,纠结很久最后只发了一句:“马上。”
——迹部大佬:“搞什么,你没碰酒吧。”
迹部景吾从开始网球私教加训时就在跟奈奈子聊天,一直聊到他加练完毕、回家洗澡、做完作业。他现在已经喝了一杯无酒精香槟,准备睡了,奈奈子还被牵扯在饭局中。
圈子就是这样的。参加综艺时无论是妆造还是拍摄,都由咖位小的等候咖位大的,演员等候导演试镜,导演等候资方,总之一个人的时间算不算时间都可以通过比较谁更有话语权、谁更有人气、谁更有资源决定。这事不能细想,想多了奈奈子容易陷入空虚和荒诞之中,要咸鱼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迹部大佬:“你旁边有人吗?”
旁边的服务员在一遍又一遍地加菜,把旧的凉了的餐盘撤下去,换成新的精致的茶壶、甜点、热汤等。奈奈子接到了柳生比吕士的电话,哥哥问她怎么还不回去,要不要司机来东京接她,被奈奈子拒绝了,说有人送她回去,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打比赛呢。
电话刚落,初山蓝子挨了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在大厅里刮出一层油脂般黏腻的寂静。
气氛一滞,但几位小有名气的演员坐在一起,言笑晏晏,场面又变得和谐愉快的样子。
肥源点了一个男性服务生,叫他和自己把初山蓝子“搀扶”到其他地方去,服务生踌躇一下,试探着走过去。
“喂,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唇蜜涂很厚的女星很明显是个急性子,她安静没两分钟又开始嚷嚷。
旁边的精英男给她斟上一杯热茶,低声说:“应该是跟她公司商量好了,你少说两句。”说着还隐晦地瞥了奈奈子他们一桌。
奈奈子被那一声巴掌惊呆了,她一下子站起来,仿佛被打的是她一样。
——才十六岁。
奈奈子听见自己心脏在跳动,耳边嗡嗡轰鸣。初山蓝子的校服上衣粘了一块红酒渍,红色和蓝色混在一起,像在她胸前开了一朵吸食少女鲜血的花朵。
奈奈子虽然站了起来,但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并不突出。她拨开传菜的服务生,怀着突然窜出来的、莫名其妙的、震颤的怒气,对着肥源大喝:“喂……”
——虽然努力地喊了,但声音还是很微弱。
管他呢,上辈子她就已经认识到人性的脆弱善变,她已经知道人是经不得细看的了——并不是初山必须无暇且凄惨才配得上她的援手,这辈子的她已经决定了放弃他人眼光生活,即使成为演艺圈中异类一般天真的家伙,退圈之后她还是有退路的。
大不了恢复书呆子身份考一个医科大学嘛。
——她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的。
旁边厚唇蜜女星和她经纪人嘴巴张得老大,同频抬头,长岛裕的酒一下子醒了,他也弹跳起来,要拉回柳生奈奈子——可惜慢了一步,她已经站在了初山蓝子和肥源洸太的圈里。
此时周围的人仿佛预见了一场大戏,空气都兴奋起来,奈奈子站到肥源面前,平静地说:“抱歉,我和初山有约,就先带她回去了。”
肥源洸太脸上是看见新鲜事的笑容,也可能带点殷勤:“呦,柳生家大小姐和我们初山有什么约啊?”
“个人隐私,无从告知,抱歉。”奈奈子还穿着来时的白衬衫和高腰牛仔裤,再加上鞋跟厚实的老爹鞋,整个人至少有一米七,她冷着脸,朝架着初山蓝子的服务生伸出手,“辛苦你了。麻烦你把她给我。”
然后,她面无表情看向初山蓝子,声音很低:“过来。”
初山蓝子来自南方小城。她家境普通,因为长相漂亮、自己也很有野心,在星探来搭讪时自以为聪明地接受了邀请,成为了一名偶像。
在偶像业发达的日本,如果你签个合同就变成了偶像,那这个偶像的含金量很低,或者说,还不如那些先变成偶像预备役的家伙——但是初山不懂这些。
无良公司通过哄骗无知的漂亮少女们成立偶像团体,将合同签的很死:如果少女们没有飞跃的机会,公司就坐收她们live的演出费用分成,如果少女得到了市场的关注——
那就更好办了,直接将她们交给最关注她的金主就好了。
初山蓝子没能拿到普通女孩逆袭的剧本,她也并非能够为了名利完全出卖自己的人,只不过想凭借努力和忍耐,在这个圈子爬得更高点罢了。
——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现在真正体会到了自己的愚蠢。没有资本、没有权势、也不够幸运,如果得到了超出自身价值的机会,那她必要付出点什么。
此时后悔也没用了,她绝望地被两个男人架起来,她必然要为自己的愚蠢买单,没有人会傻到在这个节骨眼帮助自己——
“抱歉,我和初山有约,就先带她回去了。”
高傲的,美丽的,永远悠然自得的,节目开始前敲打了肥源洸太让他有所收敛的,柳生家的大小姐。
她的身形高挑,站在灯下像是女武神降临。她的脸颊如明珠般莹着光泽,神情自然里透着理所应当,她要人时毫不扭捏,单凭气势就让人轻易相信她。
架着初山蓝子的服务生看了看气势汹汹的柳生奈奈子,再看了看面上露出些许尴尬的肥源洸太,迟疑着松开了手。
初山蓝子趁肥源分神,猛地挣开他的手——当然也有可能是肥源自个儿卸了力,她哆嗦着站在柳生奈奈子身边,感觉空气变得清新安全。
“柳生桑,”肥源脸上的笑容让奈奈子不适,“这个,我跟上武先生约好了,叫初山桑去见见导演,把人带走不太好吧……”
上武就是签约初山蓝子的小公司的老板,说实话那种规格的公司能搭上《疯五》,它的老板确实很“尽力”了。
“上武是谁?”奈奈子的包包一直在震动,可能是哥哥在打电话在催了,她赶着要出去,敷衍道:“导演现在都要睡觉了,别见了。”
长岛小跑过来,适时地插话:“哎呦这不巧了吗,肥源君,我们奈奈子啊,和初山桑一见如故……”
仲木徹也跟上来,在旁边频频点头:“是啊刚才一直念叨着和初山桑的约呢,肥源君你说的导演是哪位呀?我能见见吗?”
肥源洸太看着柳生奈奈子昂首阔步走出大厅,初山蓝子幼犬一般紧跟着离开,一口郁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仲木徹他哪里得罪得起!
“哪里哪里,您别开玩笑了哈哈……”
晦气!
柳生奈奈子把初山蓝子带出酒楼。
她掏出手机,正要联系清水,却发现屏幕上有两通未接电话和三条信息。
——迹部大佬:“搞什么,你没碰酒吧。”22:05
——迹部大佬:“你旁边有人吗?”22:10
——迹部大佬:“你方便接电话吗?”22:23
还有两通迹部大爷打过来的未接电话,分别是十分钟前和三分钟前。
啊,糟糕。
奈奈子紧急给迹部拨回去,对面秒接:“柳生奈奈子你这家伙,搞什么啊!电话都不接吗?!”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出了一点状况,我这边没事了,”奈奈子站在酒楼大堂外的石像旁边,她看见长岛先从大门出来,然后仲木徹也跟着出来,最后津神相真居然也出来了。奈奈子向他们示意,口中道歉:“抱歉,迹部君,让你担心了,我已经出来了。”
“……”电话那边是少年的呼吸声,他说:“我看到了。”
诶?
奈奈子环视四周,一边找人,一边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酒楼周围是成荫的树木和宽阔的停车场,迹部景吾站在暗处,他看见奈奈子举着电话站在台上。
女生穿着休闲服站在石像旁边,身材清瘦、身形温婉又拓落。酒楼橙黄色的灯光洒在她粉润的面颊上,映得她唇红齿白。一绺发丝顺着颈线缱绻地搭在脖子和肩膀连接的地方,衬衫反着橙色的光,在夜色中很动人。
她朝身后的人说了什么,大门口几个人聚在一起,抽烟的抽烟,搭肩膀的搭肩膀,好像在等她。
迹部景吾穿着黑色的运动服,举着电话看着她,奈奈子终于找到了人,小跑下来。
迹部景吾也挑眉等她。
“抱歉——”奈奈子跑下来,“让你担心了。”
“啊嗯。”
奈奈子看着迹部,莫名感到局促。迹部景吾看到她把搭在脖子上的头发撩到衬衫外面去,又低着头把那缕头发撩回来,发丝乖顺地翘在颈窝,奈奈子眼神游移,看向旁边停车位的白色漆线。
“头发,”迹部歪着头看她,“什么时候剪短了?”
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长发及腰,现在这么快剪短,只到肩膀了。
“嗯,太热啦。”奈奈子看他,“你怎么来的啊?”
“啊嗯?”
“嗨嗨嗨,由任劳任怨的武藏先生载您来的。”奈奈子本来想和迹部的专属司机武藏先生打个招呼,但没找到迹部家的车。
“车停在外面了。”
“啊……嗯。”
可恶啊这个气氛!快讲个笑话!柳生奈奈子!
迹部看了她一会儿,又恢复了大爷的高姿态:“你这家伙还要你柔弱的助理开车载你们回神奈川吗?”
“嗨。”
奈奈子垂着头,现在她非常的弱气,她的脑袋里一半是今天所作所为的后果,一半是土到掉渣的笑话,二者的缝隙中填满了自己是个剥削助理的邪恶资本家的愧疚。
“为什么低头?”不知道为什么,大爷的语气中充满了愉悦。
“嗨,我在反省。”
“明天立海大是不是有比赛?”
“嗨。”
“住到我家吧。”
“嗨——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