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羲和惊魂未定,拍拍胸脯,却立刻反应过来:
“都喊什么呢?这次出门在外,说好了不能泄露行踪,怎么还喊主上。都记着点,我现在是度支中郎尹莘大人的侍女,青禾。快点散了散了。”
青莘,现在叫尹莘,率先把头扭转回去,淡定的继续往前走。
长明、青萍也迅速收敛了眼中的关心之色,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边。
这个小插曲没有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但这几人一出现,便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比如,坐在楼上,眼力和敏锐度均超出常人的檀济绍。
“有趣。”
望着这一幕,他扯了扯嘴角,透出一个冰冷的笑,让人分辨不出他这深不可测的心意。
司盐令虞师,年长而温厚,他精于盐务,是晋廷当年册封的督盐官员,在河东郡太守府上,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
他原本每年都出现在这里,主要工作是,颁布这一季度的盐价。
但是今年他带来了二十多年职业生涯以来的一个新转折:
颁布河东郡的新盐政。
“此乃盐引,以后凡商人购盐二十石以上,须依据预购重量,先购得盐引,方可到盐司购盐销售,此乃商盐,盐税降至原来七成。”
“民间百姓,购盐不超过二十斤的,可自行到盐司申购民盐,盐税降至原本五成。”
“虞大人,虞爷爷……您这新颁布的政令,是什么意思啊?小人怎么闻所未闻。”一个商户扑通就跪下,欲上前抱住虞师的腿。
虞师照本宣科宣完,眼疾手快的灵活退了一步,远离那个想抱腿的人。将政令递给尹莘:“张贴出来吧。”
尹莘接过来,他身后的侍女便机灵的上前,将政令从他手里拿过,张贴到商会会馆中间的一面告示牌上。
她举起手还略比牌子低一点,无奈只好一窜一窜的踮着脚,将那绢帛卷轴的文书艰难挂到告示牌上。
尹莘轻咳一声,低声道:“回来罢,傻丫头。”
那丫头乌溜溜的眼睛,不好意思的一笑,尹莘眼里,一闪而过的宠溺。
众人:“……”
二楼一圈的包厢,一楼满满的人,都把目光投注在会馆的中心。
在座的生意人,个个都是人精。看见这不经意的一幕,心里都转起了念头,纷纷猜测,莫不是这新任度支中郎带的婢妾?
度支中郎,好女色?
呼,这可是了不起的大发现。
这是青莘的法子,简单地说,是卖盐业许可证。商人逐利,河东盐为官销,官府出来的盐,价格再怎么定,商人都可以翻一倍、两倍的卖给平民百姓。
五石黍一缗钱,一石盐一缗钱,一缗为一千文钱,一石为一百二十斤。
一斤盐就算加上盐提,也就是盐税,售价也只约合10文钱,价值可以相当于五斤黍。
但实际情况是,商人倒买倒卖,往往只是一转手,便12至15文一斤的售价。
遇上兵荒马乱的年景,有的商人趁火打劫,甚至加到18文甚至更多。
百姓呢,盐是必需品。难道因为贵了几文,便不吃盐了,不可能的。
租调,税赋,盐提,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在平民百姓的头上。
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而现在官府这一招盐引制度,商人若是想买盐赚钱,只得找官府先买许可证。
盐这门生意的利润,只会让商人趋之若骛,为了盈利相互竞争,官府也可以靠卖许可证赚钱,看着盐税是降了,但是盐引可是无本的生意,长此以往,必然府库充盈。
商人虽然要出钱买盐引,可盐税也降了,只要是正经买卖经商销售的,把盐贩运到外地,肯定还有得赚。
而河东当地百姓,不必从盐商手中购高价盐,只需到盐司购平价盐,也大大减轻了民生负担。
那么,新政精准打击的是哪些人呢?
是心术不正的商人,更清楚地说,本身可能不是商人,只是外郡势力的代理人,在河东采购巨量盐巴,囤积居奇,恶意引发河东郡盐量稀缺,造成涨价。而又不将盐运输出去,在价格涨到一定程度,进行抛售,从而赚得巨量财富的商户。
这就是一个水蛭,附着在河东这块肥肉上,不断吸血,更可恶的是,这支抽吸血怪物,很有可能会将血抽到汉国去。
原本每一个商户,都有可能用这种手段,敲骨吸髓、积累财富,河东郡府也难以压制盐价。
但现在不行了。
俞羲和在制定这一政令时,就充分算到了这些。
前宗主通汉国的信,并未署名是寄给谁,但是信中却提到蒲州一盐商,谈及将售盐所赚之巨资,输往陇右。这内贼会是谁呢?
蒲州盐帮,堪称巨商的,就那么几家,盐政一出,谁家还继续不择手段,那么必然有鬼,一定会露出马脚。
大义凛然的政令。
不过俞羲和打死也不会说,她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积攒她的小钱钱!
搂草打兔子,捎带的活,哪个也不能耽误!
盐帮商会的盐引售卖制度已经张贴出来了,售卖之日在三日后,盐引不多,只有二十份,价高者得。
闾生拿不定主意,他是最受新政影响的商户了。他去了开源赌坊,他的主子隐身之处,请檀济绍指示。
檀济绍为不引人注意,住在三教九流之地。他的另一个大本营,恰好就在开源赌场。
赌场是他的地盘,他的十余个侍卫都隐在暗处。
他是斛律川,人人皆知闾生有个胡姬母亲,他对外的身份便是闾生的表弟,刚从外地来投奔盐商表哥。
赌场的老板乌娜,是个风情万种的胡姬,也是檀济绍的手下,正没骨头一样的倚在檀济绍身边,媚眼如丝的伺候他喝酒。
“主子看什么呢?”
乌娜顺着檀济绍目光看下去,赌场中央有个汉家小郎君在赌钱,一堆人围在那里。
“一个小丫头而已,有奴家好看吗。”
乌娜仔细看了看,笑了,她经验丰富,一眼就识破了伪装。她把纤纤玉手搭在檀济绍健壮的臂膀上,轻轻的揉捏着。
那个侍女胆子倒是大,乔装打扮成一个小郎君模样,混迹赌庄。
檀济绍任乌娜伺候着,只听门外“笃、笃”两声,便有人禀报道:“主子,闾老板来了。”
闾生迈步进来,跟乌娜拱拱手,对檀济绍说:“请主子示下,盐引之事,该如何是好?”
盐商们几乎踏破了尹莘大人下榻之处的驿站门槛,驿站里挨挨挤挤是盐商们打算送给尹莘大人的美貌侍女。
“啧啧啧,尹大人好艳福。”俞羲和领着青萍趴在青莘那间院子门口看笑话。
“对了,哪家盐商没来送礼啊?”她想起来一个重要的事,问青萍。
“好像闾记盐铺的老板没来。”青萍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之前她就从虞师大人那里拿到了蒲州最大的十几家盐商名单,跟如今院子里这盛况一比,立刻整理出哪个没来。
“这么沉得住气。事出反常必有妖,走,叫上长明,得去闾记看看。”俞羲和眼睛里透着一股狡黠笑意,又看了一眼莺歌燕舞、争奇斗艳的院子:
“青萍呀,你还有要紧活得干。快点进去,救我们尹莘大人于水火吧。”
蒲州城,盛世最后的余晖,虚浮的繁华,如镜花水月般易碎。
赌场,好地方啊。俞羲和路过“开源赌场”四个大字招牌下面,不由得手痒。多长时间没摸赌桌骰子了,突然间就特别想去。
“青禾,真的要去吗?”长明皱着眉头,谨记着她的教诲,不敢称她主上,仅喊她化名。他一副非常不赞成的样子。
“嘿,长明,别傻了,这可是蒲州,最富庶的盐城,除了这里,哪里还有赌场?你想想,整个禹州地界,能赌的我是不是都赌了个遍。还有谁敢跟我赌,还有谁?没有人了,整整半年多没摸过骰子,我赌技都生疏了。”
俞羲和揪着长明耳朵,在赌庄门外窃窃私语:
“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而且我看见那个闾记老板进去了,咱们也得进去探一探。”
长明忍不住嘴硬,无情的戳破她:“我看查案子是假,想赌钱是真。”
大哥不在,青莘不在,她要放飞自我了。
“出来之前,大郎君耳提面命多少次,不得贪玩,您忘啦!”
“知道知道,可是不露个破绽,躲在暗处的人怎么会出来呢,咱们不能老等着,得主动一点,有句话说得好,最高明的猎人,往往是猎物的形态出场。”
俞羲和用手肘捣了他一下,亲切地像兄弟一样说:“况且跟着你还用怕?长明你武功这么高,身手这么好,这些小杂鱼而已,难道没信心护我周全?”
长明朝天望了一眼,转身就走,率先跨进了门,还不忘回头看她眼。
意思很明白,还不快点,刚刚是谁急得抓耳挠腮,别等我反悔。
瞧瞧吧,男人的好胜心,一激就言听计从了。
俞羲和表示,拿捏!稳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