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漫过耳廓,在一刹间陷入了茫无边际的长渊中。在巨大的冲击中无法睁眼,甚至脑中一片眩白,只能更紧地抱住那个人,一点也不敢松手。
直到落入白漩的前一刻,云珞的神情仍是无比诧惑的,她不能理解,他说的那句后悔。他明明,以身作局,都已经做到了那个地步。
天旋地转中他紧紧地将云珞拥在怀中,几瞬之间他的思绪纷乱如麻,他感受得到他们的意识都在很快失去,他知道他们坠入了前途未卜的虚无幻境。
他不惜以身为筹码,费尽心思地做下这一局,却终究还是……
“虽非你之所愿,只是我已经到了这里。我携一盏灯烛,不至使前处太黑。”
散尽觉识的前一刻,他落下一滴泪。
绮丽的风铃花从渺远的天际边纷荣地开来,遥看去像是从高空铺展下来的锦簇花梯,绘成满幅的锦绣镶嵌在毓秀的山川中。山前泉水蜿蜒,山后飞瀑倾泻,日空晴蓝,光彩明媚,是一年中灵幽谷里最漂亮的时候。
小小的云珞小心地藏在棵大树后,时不时偏出头去偷望那林道前负手远眺的清隽身影,见他探眸像在找着什么,云珞十分开心地咧着嘴笑起来。同时间细心地把头收回来,手足也并拢了收好,唯恐露出了一点点痕迹。
见那人踱步到了这边,还是背着身,云珞抓住机会,轻轻地提步往他身后挪过去。她蹑手蹑脚地小步移到他的背后,眼看小计划就要得逞了,弯起眉目笑得十分开怀。
白楚沐阳立于花叶间,雪白的衣袂翩于和风中,听见身后细细的动声,他的笑意可见更深。白楚的五官生得温俊,尤当舒颜笑起时,一眉一眼尽是化不开的温柔。
云珞行至白楚背后,抬起手去拍大哥的瞬间大哥却更快地转了身,高高将她托举了起来。云珞这个想吓人的反遭人吓到,一时被嚇住,而白楚已举着她在丛花中转了几转。
小云珞碧青色的裙摆飞扬在瑰丽的花朵上,她身边围着的风铃花颜色娇嫩的好像要滴下来了,而她犹如风中精灵,在花丛间起了一舞又一舞。
清脆的笑音从山谷深处荡出,回扬了一圈又一圈。
时光中她的身形长大了些,仿佛蓦然间穿到了她再大几岁后的时年。无边无垠的绿源芳菲中,白楚将她轻轻放下,含笑抚了抚她的头顶。
云珞拿出腰间的瑜清,欣喜地呈到白楚身前给他看,忻悦说道:“大哥你瞧,这是你赠给我的瑜清,我如今已经把它练的很好。师父教给我的文识和礼义,我都有好好学。”
白楚的笑容煦和,望她时的眼神始终那般疼爱,听见她的话,欣慰地道:“珞儿要快些长大,就能同大哥出谷去,所愿唯……”
云珞欢跃着接道:“所愿唯‘以微己之力,援终人间患难身,荡尽天下不平事’!”
白楚颔首道:“是,唯此而已。”
云珞偏头笑眼道:“大哥还要记得带我去看苍岚山上的小竹峰。”
白楚道:“待珞儿长大了,大哥便带你去。”
奇怪的是,这霎间云珞好似觉得自己的这副身躯又长高了些,她展手视了视她的手臂,疑惑喃问道:“大哥,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呀。”
白楚仍笑着,但没有说话。云珞却瞧见远处的风铃花一束束开败,迅速朝着他们枯萎过来。她不安地拉住白楚的衣袖,喊道:“大哥……”
那漫山遍野的风铃花竟然全在衰谢,枯死的风铃花很快蔓延到了白楚身后,白楚没有动作,只是微笑对云珞道:“大哥要走了。”
云珞惊恐地看着枯在大哥脚边的花朵,还来不及说什么,白楚却随那崩碎的粉末一起消失在了风中。
云珞惊呼着扑过去,却是发现她连喊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是暮恒二十六年的年尾,才是仲冬伊始,阿姊的病不知道为什么会起得那么重,他知道烈寒毒最耐不住的就是冷,可今年还没有到真冷的时候,婵影却一下子病倒了。
其实他们历过更冷的冬天,是暮恒二十年的冬天。那年秋末他被迫跟去伐吴的军队,等他好不容易捡着命回来时,却差点与姊姊隔却阴阳。是幻先生殚尽了全力,才把婵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其实彼时他们已经得出冷殿,在这偌大而冰冷的王宫中谋到了一墙宫院,也不像过去那样艰难了。可是这年的情况糟糕得让所有人始料不及,姊姊病得好重好重好重,任他抬来多少碳火暖炉,都没有管用。
他就那么一天天看着姊姊形枯下去,每天除了在她少许清醒的时间里陪着她,就是疯了一样地去找办法。然而所谓办法,是有个办法的,幻先生六年前就告诉过他了。
他说烈寒毒是天下至毒,所有的药石都只能当作缓延,不过有一样东西是可以彻解的。
是与之体系完全相异的一件洁净宝物。
他振奋地问道那么那件宝物在哪里?幻先生答太仓山。他语默了半晌,又不甘心地再问那是哪位仙者的法器吗?幻先生答不是,那是兰华门镇守的至宝。他眼中的光便彻底黯下去了。
兰华门是,当今世上唯一也是最强大的仙门,其上居的尽是英才盖世、德厚流光的仙者,是地灵人杰,是能力高超。那上守护的珍宝,是他这种在泥潭苦狱里长大的蝼蚁,一辈子都不该去肖想的。
可他仍三上求情书、亲跪太仓山,却连执掌人的一面都没有见到。从暮恒二十五年起,兼连到二十七年,他共递上七封求情书,然而正犹如微石入深海,再也没有音讯了。
暮恒二十七年,他握着那百无一用的求册,在尾夏的最后一场雨里苦楚到笑起来,想这才是应该得到的回应。
他并不知道,其实在那之前,他与守护净方珠的仙者早有三面之缘。而他的求情书,一封都没有递到兰华执掌人的手中。他的长跪,他的请愿,全都阴差阳错地避开了那个仙者能望见的时候。
烈寒残毒自二十五年的年底爆起,婵影的身体状况急转而下。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一年比一年势更危,他明白如果没有净方珠,婵影会很难度过二十七年的冬。
可是他在寒夜里痛哭时,可是他在姊姊昏迷时小心翼翼做探她鼻息的愚蠢动作时,可是十二年前该死的那个人,分明是他。仅剩下的这个亲人,是他在世上唯独的不可失去。
早在他三年前进到幻先生的禁术阁偷出来的那宗密卷,他为佑身保命,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沦为今日所用。幻先生不知晓,没有人知晓。
只有他了然,暮恒二十七年兰华下的那场雨,沐上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那场雨打折了他的膝,也彻底将他摧毁了,此后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只作他痛彻心扉下的苟延残喘。
剜心之痛,诛心之痛。
驱灵术,连悲咒,失却符。
有人衣袍翩翩地站在阳光里,没有人知道,他的骨髓都被罪孽和污血浸烂了。
苦海无涯,谜血深渊。
“慕凌,我知如此是引不出赤煞堂真正的堂主的,百姓不只中毒邪而失魄元那么简单,要绝对解决这件事,就一定要找到下毒的人。你已经布置好了,是不是?”
“是,只有入虎穴,方得能虎子。我在登州透露给他们我洞悉净方珠的下落,没有人不想要净方珠,即便抓去我,他们也一定会留住我的性命。届时我,再作行事。”
“那么,我们做一出戏给他们看。”
“我后悔了。”
他将一切的一切设计得天衣无缝,也并非不懂得云珞所言之胜算,然终究还是在望向云珞的时候,没能愿意把她也一起拉到那火海中。
舍得,什么又是舍得呢?
耳边隐约传来“哗哗”似的声音,云珞在将醒不醒中分辨那约莫是海潮的微声,周身酸痛又乏力,感到异常疲惫。
她的大脑在朦胧中乍然复现所梦的情景,立即吓得她猛睁开了眼。云珞侧撑着一边地坐起来,发现真的是身在一面沧海之前。
头脑还有点晕迷,云珞扶了扶右额,在刹那间瞥见了躺在她不远处还没有醒来的慕凌。
来不及做多思虑,云珞就着膝爬到慕凌身边,轻推了推他唤道:“慕凌,慕凌,醒来……”
慕凌的意识混乱,他的梦仿佛在很久前就停下了,又仿佛一直重映了许多遍,就是无法醒过来。直到听到有人在外呼唤他的名字,他神智内的幻影才被打破,视见了天光。
慕凌睁开眼看见云珞,居然恍惚地觉得还在幻境中,直到霎时后感受到云珞握住他手时的温度,才完全清醒过来。
云珞见慕凌有些愣怔,不禁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慕凌看过来,勉强笑了一笑,道:“没事。”云珞松了口气,放开了他的手。
落入白漩后身感仍是茫茫的湖水,而不断在往下坠去,直到他们失了意识。两人现在看似是没有受什么伤,仅是发束和衣襟被震歪了些。
他们站起来,背后是广袤无垠的黄沙,身前是浩瀚无际的巨海。回想坠湖前一瞬所见的那轮耀白漩涡,云珞问道:“我们是掉进什么幻阵里了吗?”
“是。”慕凌点头认同,望着这面诡异的深海,转即想到他刚才经历的几重梦境,忽然心中一惊,转向云珞问道:“你适才可梦见过什么?”
云珞也震了下,然后说道:“有……算是个不太好的梦。”
站立时丹田处已没有不适,慕凌尝试运气,轻松地提了力出来,不知是药劲过了还是这幻境的影响,他们又能用灵力了。
有灵力就安全很多,慕凌一掌力对着他们后面的荒漠打去,而那道力入沙漠境后便消失了,慕凌回望向这片靛蓝的海水。
云珞观察方才慕凌击入荒漠的那一道力,是被其境中的力量把这法力吸纳收走了,也就说明此片沙漠都是虚幻出来的,可这海不像是。她并没有听说过这种类式的幻境,微微蹙了眉问慕凌道:“你知道我们在哪种幻阵里吗?”
慕凌视向她,道:“我们在无妄境中,眼前的浩海非虚,名曰‘痛情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