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顿停时边筱君在整纳百宝盒中的缨囊,听见是外方有人拦了车,便收了锦袋挥开帘从车厢里望出去。瞧见车前是个老迈龙钟的丈叟,杖着根朽拐在指手劝诫柒洵勿再前行。
边筱君漫不经心打量了老叟一眼,转眸环顾周遭境况,只随便瞥视了几眼,便打定主意不会在这僻壤蓬室歇宿。
她刚要放了帘子坐回去,突然的两个“妖怪”字眼闯入边筱君耳膜,冷不丁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立马瞪圆了眼睛直盯盯望向老叟。
“……小镇名曰‘矮木镇’,古来便为蜀州境与宿州境的接壤地,只要绕过眼前这座耸云山,即能到达宿州域。可是从五六年前起,前首的这段路壤莫名成了凶途!过往者多多有去无回、命丧异乡!鲜有逃生者归,告诉我们前途竟还有村镇,叫作一方‘木偶镇’,往去数众,居然全是被木偶诅咒而死,个个死状诡异,恐怖至极……”
边筱君完全不能再听下去,往前去车板上拽了柒洵的胳膊,急得反复念句:“英雄,我们调头,我们调头,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
柒洵被她拖着手臂往车厢边靠了一步,转首,见边筱君骇得整个神色都改变了,不顾其他,只一个劲地想把他拽上车驾马赶紧走。不禁微微哂道:“回涪城?”
边筱君粉白的脸颊被嚇的褪色,表情悚然,痴痴点头道:“回涪城,回涪城,去哪里都成。”
柒洵回面向老叟,低眸道:“于是镇中人认为是妖异所为?”
老叟决然道:“定是妖异所为!所以叫郎君与小娘子万万勿要再往前。”
柒洵平静点头,面色看不出什么大变化,也没有什么大反应,边筱君愈急,又去拽了他的手臂。
边筱君动作尤鲁,根本都不像姑娘样子,用力扯着柒洵肘臂,愁眉锁眼道:“别多废话了,走了走了——”
余光瞥到边筱君拉在他臂膊上的双手,柒洵不禁地拢了眉头,推却她抓他的手指,低首向老叟道:“多谢老丈。”
老叟杵杖一瘸一拐走回破陋的小屋,柒洵驾车调转马头,边筱君坐定后掀起车厢侧帘,不以为意地顺着老叟躯影往他开着的家门内扫过一眼,放下帘后打了个哆嗦。
边筱君以为柒洵会直接驶车急返,不管出去后往东往南往西往北,总之就是离这诡异的镇子越远越好,但没想到马车只再驶了小刻时间,便又停了下来。
她心惊又疑惑地去打开前帘,入目即是柒洵高挺的背影,他曳绳拉止了马匹的蹄步,但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静定地望着前方。
这时天色已经暗落,前周无阻拦,他这样毫无理由的停下,更加重了边筱君的寒恐,不由伸手去推柒洵,着急道:“干嘛不走了?”
而柒洵下了车室,回身对边筱君道:“先下来吧。”
边筱君并不乐意,道:“为什么不继续走?”
柒洵道:“天黑了,找户人家宿下,待次日天明再做打算。”
自从听了老叟说的木偶灵异事,边筱君对这地方膈应得紧,仍抗拒道:“这还不太黑,还能走一截……英雄这镇子怪恐怖,别住这里,万一遇见鬼遇见妖怪怎么办?……”
柒洵神色无波,道:“这是矮木镇,没有妖鬼,下来吧。”
边筱君没办法,只能抱着百宝盒走到前室,栏台下没有踏脚的马凳,边筱君习惯性地抬手,待柒洵来给她搭把手。
半晌没见柒洵行动,才反应到柒洵并不是她家里服侍她的仆从,边筱君扬手的姿态就变得稍许尴尬。她手上动作改成提着裙边往下望,奈何车台不低,怕二次触伤踝骨,没敢贸然跳下去。
等待少时,柒洵观见她久持想跳不敢跳的僵态,无声近前一步,抬了只手臂过去。
边筱君舒快地扶着柒洵臂肘,借力稳当地跳了下来,仰脸道:“谢谢英雄!”
柒洵无应,牵转马首在道边的拴马桩上系了辔绳。转身时,边筱君怀抱百宝盒渗渗跑过来,状貌半紧张半可怜地道:“英雄,柒洵,我是说真的,不要留在这里,你看,你看。”她边说边拿手指给柒洵瞧,“这个地方又荒又僻,连人都没有几个,还全是那样病痨痨的人。英雄,不要在这里,咱们走吧。”
边筱君不觉自己的声音都变成害怕掺着央求,柒洵低视她的眼眸中有过一刹的摇动,然而面着边筱君可怜楚楚的脸庞,最终说:“今夜,走不出去了。”
***
边筱君跟着柒洵走进一舍农家,农户里只有一个灰白头发的佝偻妇妪,这让边筱君松了一口气,然从他们进室后妇人始终面无表情的举动、毫无起伏的说话语声,又使边筱君不得不时刻提心吊胆着。
妇人端来两盏牛奶,回身正要去为他们制作飧食,柒洵叫住她,和气道:“不必了。”边筱君作势要异论,柒洵的视线一扫过去,她顿时嘘了声。
妇妪迟拙地点点头,说:“我去帮你们扫理房间。”
柒洵颔首,等妇人慢慢地走出去了,边筱君不解地坐来柒洵边侧,歪头问:“为什么不让她给我们做晚饭?”
柒洵低首解开包袱,拿出布包里的白饼给边筱君,边筱君不可置信,道:“这儿肯定有别的,干嘛要吃这个??”
边筱君没有要接的意思,柒洵收回布包,自己取了一个白饼,拿出本身带着的水囊,饮后说:“我劝告你,这里的任何食物都不要碰用。”
边筱君身上猛地起了一阵战栗,她“腾”一下站起来,坚决道:“我要走!”
柒洵说:“自便。”
边筱君愤懑地坐下,拍桌忿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凭什么你说不走就不走?凭什么让我听你的!!”
柒洵冷漠地转脸,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淡薄地看向边筱君,道:“我没有说过要你听我什么。你要走,车马就在门外,我总没有伸手拦着你手脚。”
太坏了!太坏了!!太坏了!!!
这个人比谁都清楚她不会驾车不会骑马,不会不会!!崴了脚连路都走不得多远,还偏偏拿这副话来讽讥她,别说好人,他就不是个东西!!!
柒洵吃完饼,收了包袱后一抬眸,正对中边筱君泪濛濛的一双眼。
边筱君仿佛已经凝视了他许久,此时他终于看见了,才长睫瑟瑟、眸子湿湿、委屈巴巴地开始说:“我也没有得罪你,是你把我带来这地方的,我是觉得这里危险,才想叫你走,又不是无缘无故找你麻烦。”
柒洵沉默半晌,道:“我说过,今夜走不了了。”
边筱君擦擦眼泪,仰头像只可怜的小兔子,说:“那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保护我。”
柒洵望着边筱君憋红的眼眶,明白这是她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模样,但点了头。
妇妪从后方走入,声弱气哑地说:“房间收好了,跟我来吧。”
柒洵、边筱君一前一后,跟着妇妪走进一间灰暗的小房间,一进屋,边筱君都能清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灰土味儿,受不了这股气息,连忙用手捂了鼻子。
把他们领到了,妇人转身欲离开,柒洵观室内之状,速即转身唤道:“我们需要两间。”
妇人回头,苍疲的目光流过柒洵脸面,又望过柒洵后面的边筱君,看见边筱君掩鼻的动作和鄙夷的神态,但冷淡得没有任何表现,而缓缓地看回柒洵,说:“只有一间房。”
边筱君登时惊的睁大双眼,脱口而出道:“不行!”
妇妪没有再瞥她,只是拉下眼神重复:“只有一间房。”
边筱君立即道:“我们去别家,不住这里了!”
妇妪缓缓点了下头,默默地走出。
就在她即将踏出屋子的霎时,空气里响起柒洵沉严的嗓音:“我们就住这里,劳烦了。”
妇人依旧没有大回应,迟钝点头,说:“屉柜里有油烛,你们自己找罢。”说完走出了房间。
在后的边筱君大惊失色,分外激动地跳到柒洵身前道:“你在说什么啊!这儿只有一间房、只有一间房!你是没听见还是怎么?我们有两个人!怎么可能一起住这里!!”
柒洵冷淡瞩了眼边筱君,兀自将他的长枪放去房中唯一的圆桌上,再拉开屉柜找出灯烛点了起来。
他的一系行径看得边筱君要疯,她颅侧两穴急的突突突跳,激愤地站去柒洵前面,怒道:“你什么意思?!”
柒洵视眼淡漠,又深藏一份不容阻绝的威肃,他的眼神才转过来,一句话都还没说,边筱君蛮冲的气势猝然就被压了下来。
昏暗的烛影不断曳动,晃得边筱君心乱如麻。她努力按下内心怨火,换掉原先的态度,重新用了一种语气道:“英雄,我懂之前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没大没小胡乱指使你做事的,我以后都改行不行?我们走行不行?你能不能别再耍我了??”
屋未开窗,而案上烛晃不止。炬光将少女的脸上着急和按捺的神情映的清楚,柒洵望着烛灯下少女紧蹙的眉头,无言良久。
而少女又道:“你说话啊。”
柒洵倏忽起身。
边筱君却被这一举动猛然吓到,竟吓得直往后退,瞳眼大张,下意识地拿手挡在身前。
柒洵亦为她的行为震住,怔望着她。
两双眼睛持久互凝,各怀着复杂到底的情绪,边筱君压根看不懂柒洵是各种心思,但是紧张地说:“你要是胆敢有那种想法、你就赶紧死了那条心吧!我告诉你、本小姐是,很有身份的千金大小姐!不是你这种人可以高攀的!”
一通话说完,边筱君害怕地又往后退到了墙边,柒洵不动不说话,她反而愈慌张。
柒洵沉寂地站在桌子边,疏默看着边筱君。他去拿枪时再一次惊到边筱君,边筱君望他的眼神更加惶恐。
他不视边筱君,握着枪径直走到了房间门口,在将离时道:“过来。”
边筱君心怖,但还是抱起百宝盒,跟上柒洵来到了另一间房室门前。
他们借宿的妇妪家里只有两间房屋,除却刚才那一间,这是妇人的卧间。
柒洵偏过身,把视野让给边筱君,说:“看。”
边筱君依他的话曲身透过破洞的纸窗往里看去。
妇人背对他们,在幽暗的烛光下做针线。她一手持衣,一手动针,表情木然,动作僵迟。
廉劣的灯油处发出丝丝的黑烟,妇人的前上身在光中,后半身侧在烛火后,然则边筱君能将她身后的情景也看得一清二楚。
妇人背心中穿出五根白色的长线,一直连结到房檐最高处的木条上,丝线提着她的身体动一下,她手臂手指动一下。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只木偶。
边筱君的心跳悚然一停,惊怖的叫音瞬即飞过喉咙,张口就要喊出来。
在她身虚腿软往地下瘫去的一刻,一只手从后捂住了她的口。
“你我,早就入了木偶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