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渡
水声淙淙,一艘货船在运河上行驶着。
正是黄昏时分,夕阳将一河水映得通红。
马扩和赵榛站在船头。
西天晚霞灿烂如锦,大名城楼的雉堞隐然在望。
(*雉堞即城上的矮墙,又称齿墙、垛墙、战墙,是城墙上带有锯齿状的垛墙/短墙,守城者以作掩蔽防护之用)
离开独龙冈,几个人马不停蹄赶到四十几里外的小渔村。王掌柜早安排好了人等在那里。
小渔村面依运河,背靠青山,约有百十来户人家。
因地处山岭沟壑地带,远离大路,进出几乎全靠船只和运河水路。少有人来,金兵的足迹还不曾到达这里。
村民多以农渔为生计,在河谷种植谷物麦稻,闲时打鱼。日子自给自足,虽是贫苦,却也图个自在逍遥。
怕引起村人注意,几个人在村外的小树林换上了来人带来的农家衣服。沙真依旧穿着他那身粗布衣,倒也不扎眼。
直到天色薄暮时候,才悄悄进了村子。
那家人住在村子的最东头,屋后就是一座长满松树的山丘。房主叫顾大有,原是村里的保长,五十几岁的年纪,腰板硬朗,说话声音宏亮。
众人在这里住了下来。马扩的伤本就不重,加上灵儿的细心照料,也已经痊愈。
十几天之后,王掌柜派的船只到了。
船上早装了瓷器、丝绸一类的物品,甚至连众人的衣服也已经备好。
众人辞别顾大有,上船出发。
灵儿换了男装,也给众人作了一番装扮。
马扩的脸用药水涂得微红,染浓了眉毛,穿了长衫,像个精明的乡下生意人了。
赵榛穿了灰白袍子,肤色黝黑,加上一双灵秀的手,自然是一个账房先生了。
沙真则换上船工的衣衫,健壮的体格,深肤色,一双大手抓了船桨,活脱脱一个水上讨生活的船家。
船往南行,渐渐出了山岭起伏地带,越来越多的平野映入眼帘。随处可见的萌萌绿意,昭示着夏天的真正来临。
河上的船只也愈发多了。
尽管大宋河朔一带的疆域说不上有多么辽阔,但对于人口相对稀少的金国而言,二十几万金兵还是只能占据一些大的城镇,偏僻的乡野往往难以触及。
何况对于惯于骑射的金人,水上行船更非其所长。一旦战事平稳,市井小民依旧凭了惯性,将日子过下去,就像水里的游鱼、天上的飞鸟。
熟悉的大名城近在咫尺,马扩和赵榛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穿梭来往的大小船只,使河面一下子拥挤起来。原本顺流而过的渡口,却被跨河拦了一道路障,只留出中间一段水流,大小仅能容一艘大船通过。
各色的船只,排了长长的一队。一伙金兵正立在临时搭起的浮桥上,盘查过往船只。
船舶通行极为缓慢。有人在船上发着牢骚,小声骂着金兵。
货船在离渡口约有二三百丈的地方停住,靠在岸边的几棵柳树之下,将铁锚抛入水中。
绿柳披拂,河水轻轻拍打着堤岸,发出酣眠一样的声响。
半个时辰之后,货船重又起锚。
太阳已经落山了,薄薄的暮色浮起在河面,渡口人家的灯开始亮起来。
货船慢慢靠近了渡口,终于在浮桥处停下。
船工将踏板搭下,还未及放稳,几名金兵就吆吆喝喝地登上了船。
货船一阵晃动,最后上来的一个人站立不稳,差点摔倒。他慌忙抓住船舷,气恼地骂了一声。
赵榛循声望去,不觉一阵心跳。那人,竟然是刘能。
此刻,刘能牢骚满腹。
这个时候,本应该坐在大名城的翠云楼里,搂着歌伎,喝着美酒,自在快活。不想却被原先的知府大人、如今的大金王爷王若龙,派了这样一个倒霉的差事,真是丧气。
他越想越气,不禁在心里暗暗骂起王如龙来。
金军大爷也是废。敦阔那龟儿子,平日指手画脚,全然不把他这个王爷的心腹放在眼里。这下好了,押送个囚犯,还在半路被人用蒙汗药药倒,将马扩劫了去,至今连个影子也看不见。最可气的是,粘罕怕丢了面子,不肯公之于众,只令人设了关卡,暗地里搜捕。
这下好了,只苦了他这个熟悉马扩的。每日被金人拉着,盯查过往行人。无论他怎么想,都感觉自己像一条狗。
金军军官大马金刀,坐在船头的一张椅子上。两名金兵举着一副大大的画像,刘能一个个对看着。
走到赵榛跟前,上下打量半天。赵榛心里怦怦直跳,不知哪里出了疏漏。
不料刘能忽然双手一背,笑道:“你这汉子,精灵的一双眼,怎么就生了这样一张胖面孔?”
侧脸看见灵儿,又叹道:“这小兄弟倒是秀气,可惜长了一脸麻子!”说罢,不住摇头。
那军官皱起眉,大声斥责道:“哪里那么多废话,快点!”
刘能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是,是!”心里却在骂着:“这龟儿子!”
沙真手拿缆绳,站在船舷边。
刘能看着这个一头乱发、满脸油污的壮汉子,面露厌恶之情。转头要走,忽又回身盯着沙真的脸看了几眼,开口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沙真摇晃着两手,嘴里呜呜着,却说不出话来。
刘能大为惊异,兴致十足地盯着沙真。
赵榛赶忙走过来,陪着笑:“军爷,他是个哑巴!”
刘能这才失望地一笑:“他奶奶的,怪不得!”
金兵收了画像。刘能伸伸懒腰,走到金军军官面前:“大人,没有人犯!”
军官点点头,站起身,就要走下船去。
众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只待金兵下船,好撤回踏板继续前行。
那金军军官一脚已经踩上了踏板,忽然又转回身来,招呼几个金兵回到船上。
众人面面相觑,心内俱是忐忑不宁。
金军军官在船头站定,叫过赵榛,问道:“船上的人都在这里吗?若是胆敢窝藏罪犯,可是要掉脑袋的!”说罢,右手在喉间一划,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赵榛心里暗叫不好,脸上却堆起笑来:“船舱内还有个病人,只是不便与人相见。”
军官皱起眉头,似是很不解。
赵榛赶忙走到刘能身前,拉拉刘能的衣袖,暗暗将一大锭金子塞到刘能手里。
刘能一愣,还是将金子拢在袖中。只听赵榛说道:“仓中确是还有一人,只是得了传尸病,实在不敢与各位军爷相见。”
传尸又叫肺痨,就是现在所说的肺结核。古时,肺痨与伤寒、瘴气、疠风和虏疮并称,被古人视为大疫,有“十痨九死”之说。
东汉华佗在其所著《华氏中藏经》中说,“钟此病死之气,染而为疾,故曰传尸也”。大意是说恰逢这种病的尸气,容易感染而得疾病,所以称之为传尸。
刘能听赵榛说完,也是神色一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他走过去,凑到军官耳边,低语了几句。
军官侧耳听着,不住地点头。刘能招呼金兵,就要下船。
那军官却大声喝止,冲着刘能喊道:“你,带人下去看看!”
刘能身子一颤,差点从船上掉下去,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大人,这怎么使得?那传尸病一旦染上,可是要人命的啊!”
军官满脸不屑:“下去看看!放跑了犯人,一样砍你的脑袋!”
刘能在心里把军官的祖宗八辈都问候了,可是毕竟不敢违命。只得用长袖使劲掩住了口鼻,带领两名金兵,极不情愿地跟在赵榛身后,进了船舱。
舱内一盏灯笼,随着涛声来回摇晃着。
昏暗的灯光下,舱内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物事。船舱的尽头,铺着些苇草,上面躺了一个人,身子为一床破旧的薄被盖了。
那人身子在被里蠕动着,发出轻微的呻吟声,不住地咳嗽。仓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呛人眼鼻。
赵榛走上前,轻轻将被角掖了掖。
刘能示意两名金兵上前去看。那两名金兵对视一眼,却仍旧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刘能气得心里骂娘。奶奶的,他这个王府的大管家,连个金军小兵都使唤不动。
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了。他心一横,双手将袍袖牢牢掩住口鼻,慢吞吞地靠近铺边。
病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赵榛小心搀起他,拿起边上的一个黑瓷盆。病人身子一歪,将一口浓痰吐入盆中,复又躺倒,沉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刘能吓了一跳,不觉向后跳了几步。定定神,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他低头去看。
只见病人头发散乱,双眼紧闭,一张脸蜡黄如纸,上面不知敷了些什么草药,乌乌的让人恶心欲呕。
刘能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回身招呼金兵,逃一般地跑出船舱。
眼看着刘能和金兵出了船舱,赵榛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和躺在地上的马扩相视一笑,随即也上得船来。
只见刘能身子伏在船边,大声呕吐着。金军军官有些厌恶地盯着刘能,却也没说话。刘能终于吐完,直起身子,大口喘着气。
夜色渐浓,河风轻吹。草木的清香,和着水中的湿气,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刘能四处看看,突然踮起脚,轻悄悄走到沙真背后。
沙真正坐在船头,专心地整理着渔网,对周围的一切似浑然不觉。
赵榛的心却又砰砰地跳起来。
只见刘能诡异地笑笑,突然开口大声叫道:“沙头领!”
船上的人都是一愣,不解刘能到底何意。
刘能却洋洋自得地盯着沙真,期待想象中的场面出现。
谁知沙真仍旧不慌不忙地理着渔网,毫无一点反应,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刘能显然很是失望,尴尬地笑笑:“果真是个聋子!”
金军军官嘲讽地看了刘能一眼,冲金兵挥挥手:“走!”
一行人说笑着下了船。
刘能走在最后,忽然朝水中狠狠吐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