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宗泽才道出个中缘由。
他早知城防图关系之重大,不得不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城防图的确藏在石棺之中,但下雨当晚被盗走的却是一幅假图。原来密室内的石棺另存玄机,底部特意凿出一夹层,真正的城防图就藏于其中。
惊喜之下,赵榛不由叹服宗泽老谋深算。
朝廷的诏书姗姗来迟。
几个月的牢狱之灾和两次遇险,并没有让马扩失了底气。相反,从离开监狱重归禁军的第一天起,他就完全投入辅佐宗泽布置东京城的防务里了。
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驾轻就熟的事情。虽则大名府的经历不堪回首,此时却是助益良多。
与诏书一起来的,还有高宗皇帝的口谕,诏令赵榛杭州临安府相见。
赵榛不敢迟疑,收拾停当,辞别宗泽和马扩,离开汴京,起身前往临安。
依着宗泽的意思,要派兵一路护送赵榛。
赵榛以为眼下开封城防务正紧,且如此行迹反倒更加为人所注意,加之此去所到之处皆是宋地,故而婉拒了宗泽的好意。
不过,他还是听从了马扩的意见,绕道登州由海路赶赴临安。这自然要多费些时日,但却避开不少风险;更重要的是,登州府平海军指挥使呼庆是马扩的挚友,当年两人曾一起渡海出使金国。赵榛到了登州,呼庆自会将行程安排妥当。
一路行去,但见处处草木茂盛,满眼浓浓淡淡的绿意。
正是五月中的天气。炙热的大太阳烤在地上,像下了火。
如此天气,对行路人是一件苦差事。赵榛担心灵儿难耐酷热,索性只在早晚天凉时赶路。
这日天阴,吹着一些小凉风。两人起个大早,纵马上道。
正午在路边的小店稍作歇息,黄昏时候赶到了齐州城外的一个小镇。
齐州就是济南府,是京城汴梁到青州、登州、莱州、密州等沿海地带的交通要津。
小镇距离济南府城不过十几里,人烟稠密,铺户林立,市井繁华。
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一整天都看不到太阳。当两人在小镇西头的一家小店坐下,霏霏的细雨开始飘落。店门外的几棵榆树,很快就笼罩在蒙蒙雨雾中了。
两人要了几个炊饼,点了几样小菜,一壶茶,一壶酒,慢慢吃喝起来。
小店不大,位置却好,恰在街市的最显眼处,店面干净整洁,看上去很是舒服。
此刻,十几张桌子差不多都已坐满了人,店小二跑里跑外,忙个不停。
天色向晚,官道上行人渐稀。
一阵马蹄声响起,夹杂着嘈杂的人语,由远及近。抬眼望去,七八匹马已到了跟前。
店主慌不迭地迎上去,满脸都是谦卑的笑:“刘二少爷,您老人家怎么会屈尊光临小店?”
最先下马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官人,二十几岁的模样,衣饰华贵,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子弟。面容还算清秀,只是一双眼滴溜溜四处乱看,透着一股子轻浮和傲慢。
那官人进了店,斜着眼打量一番,目光在赵榛桌上有意停留,遂捡了正中的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
店里顿时静了下来。不少人飞快看一眼,便低下头去,自顾吃饭,悄声不语。离得较近的一张桌子的几个人,似乎才刚吃了一大半,见那官人进来,先起了身,去柜面结了账,逃避一般匆匆离去。
赵榛有些奇怪,却也未加多想,只听得旁边的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刘知府家的二衙内来了!”
另一个人接茬道:“这混世魔王,躲着点吧!”
那几个家将也进了店,看看店里拥挤,只剩了两三张空桌子。二话不说,直接驱赶旁边的两桌客人。
那些客人吃了一惊,却敢怒不敢言,乖乖地站起来,将位子让与他们。店主在一旁搓着手,口中不住地说着:“各位爷,这怎么好!”
几名家将却只管坐下,喝令店主上酒上菜。那个二少爷翘起二郎腿,挑衅似的盯看众人。
一时间,店里的客人散去大半。余下的几桌,也都远远地躲在一边。
赵榛去柜面付了银子,招呼灵儿出门。
刚迈出一只脚,正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猛听得身后有人喝道:“那汉子,与我站住!”
赵榛一愣,跨出门外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转头看时,见那少爷正一只手敲着桌子,歪头斜眼地盯着自己。
“这位大爷,可是喊我?”赵榛问道。
那少爷未及答话,一个家将早走上前来:“不喊你又是喊谁?”
侧过身,努努嘴:“好好听清楚了,这是知府刘大人家的刘二公子爷!”
原来此人是济南府知府刘豫的二儿子,名叫刘猊。
刘豫是河北永静军人,出身农家,大宋元符年间进士,曾任殿中侍御史。太学生时行为不检点,偷盗同舍的白金盂、纱衣。金兵南下,刘豫弃官跑到仪征避难。后来在同乡、中书侍郎张悫的举荐下,派任知济南府。其时齐州一带盗贼频发,易遭金兵攻击,刘豫胆怯,请求改易东南,不许。他迫不得已,才极不情愿地赴任。
刘豫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刘麟,文韬武略,颇有心计,是他可以倚重的帮手。另一个便是这个刘猊,与哥哥完全不同,性格刁顽,蛮横无理,还喜欢沾花惹草,仗着老子的势力,为害乡里。到了济南府,更是无法无天,三天两头生是非,很让刘豫头疼。
这天刘猊带了家丁出去打猎,日暮返城。无意间听人说起这家小店的回锅鸡味美无比,特意赶来要尝一尝。
一进店门,刘猊就注意到了赵榛和灵儿两个人。
这小镇野店,多是市井人物,而两人虽穿着平常,却有一种别与世俗的气质。特别是赵榛,虽是青衣布衫,却难掩华贵气势。而且,在脂粉堆里滚久了的刘二公子,一眼就看出身着男装的灵儿是女孩儿家。
半红半白的一张俏脸,男儿装束遮不住楚楚风致,那一双汪汪似水的眼睛,更看得刘猊心痒如猫抓。
待赵榛二人转过身来,刘猊面色一沉,问道:“你这两人是作甚的?行迹如此可疑,怕不是金国的探子不成?”
赵榛哈哈一笑:“大爷看我像吗?”
刘猊见赵榛不但不惧,反倒应答从容,神色间似有戏谑的意味,不禁心头火起:“你这混账东西,竟敢跟老子顶嘴!我说是就是!来人,快与我拿了这两个金国探子!”
几名家丁答应一声,纷纷站起,朝赵榛围了过来。
店里不多的食客也都离了席位,尽可能躲得远一点,有几个人干脆躲闪着跑出店外。
店主扑到刘猊桌前,不迭声地说着:“公子大爷,你看这……”
刘猊眼睛一瞪:“看什么看?滚一边去!再啰嗦,老子连你一起抓!”
那店主不敢再说话,讪讪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赵榛依旧丝毫不显慌乱:“说我是金国探子,有何凭据?再说了,你非官府差役,怎么说抓人就抓人?还有没有王法在?”
一家丁挽着衣袖,走上前。人长得尖嘴猴腮,声音如公鸭,很是刺耳:“臭小子,你啰嗦什么,还不乖乖地服了绑!”
刘猊更是狂笑几声:“王法?哈哈!小子,听好了,在这济南府地面,老子就是王法!”
赵榛不再言语,将灵儿掩在身后,紧盯着面前的几名家丁。
刘猊已等的不耐烦了,冲着家丁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把快这不知死活的小子给我绑了!”
店主无奈地看着,心里着急得不行,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这刘二公子在济南府,人人皆知,仗着老子的官威,权势熏天,为非作歹。人见之,瘟神一样,避之恐不及,谁还敢招惹。这少年显然是外乡来的,不知底细轻重,触怒了刘二公子。一旦吃了官司,那还有个好。他只是心疼自己的店,这下恐怕要被砸得乱七八糟了。
店外天色渐暗。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道彩虹挂在旷野之上,宛然如画。
两名家丁伸手,齐抓向赵榛的胳膊。手还未触碰到衣袖,只见赵榛手掌猛然一翻,双手已分别将两人的手腕叼住。那两人一惊之下,奋力挣脱。脸涨得通红,却分毫未能动得。
赵榛微微一笑,两手向前贯出,那两人顺势向后退去。赵榛的力道甚猛,两人踉踉跄跄,连退数步,仍是站立不及,双双跌坐在地上。身子更是碰撞了两旁的桌凳,轰然翻到,碗碟摔了一地,汤汤水水撒了两人满头满脸,很是狼狈。
刘猊的脚被滚过来的一只碗砸个正着,登时疼得跳了起来,恼羞成怒,大喊道:“给我打!打死这小子,一切都在大爷身上!”
几名家丁亮出刀棍,蜂拥而上。店主看着东倒西歪的桌凳,摔碎的盘子,急的连连跳脚。
赵榛一手牵着灵儿,慢慢退到店外。那几名家丁跟了出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灵儿紧紧抓着赵榛的手,身子微微抖动,脸上神色起伏不定。
夏日昼长夜短。此刻辰时虽晚,但雨后天晴,天光反倒比来时亮了许多。
街上行人往来不断,正是热闹时候。店外的场景,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瞧。只听得人群中窃窃低语:“是谁不要命,偏要去招惹刘府二衙内!”有人接茬:“哎,这少年怕是要倒霉了!”
刘猊立在店门口,气急败坏地喊着:“打!打死了,大爷我给他偿命!”
一阵风吹得枝头乱晃,无数的水滴散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雨。
五名家丁慢慢向前,渐渐缩小了包围。
赵榛凝神不动,看准了持刀的家丁,突然起身,直冲而去。那家丁猝然一惊,待发觉对方赤手空拳,顿时胆壮,举手就是一刀。
赵榛也不躲避,刀光一闪,那家丁只觉手腕一痛,已被赵榛一脚踢中。他哎呀一声尖叫,单刀脱手,回身就跑。赵榛也不追赶,抄刀在手,拉起灵儿,奔向大榆树。
那棵榆树长在一堵高墙边,粗约两人合抱,枝繁叶茂,虬枝参天。
赵榛到的树下,未及转身,听得脑后风声。他不及思索,身子向旁边一滑,反手就是一刀。
一条铁棍擦肩而过。而那家丁未及收棍,胳膊已被赵榛的刀尖划过,顿时血就流了出来。
赵榛将灵儿挡在身后,持刀静立。
那几名家丁多是刘猊搜罗的市井无赖,一向作威作福惯了,虚张声势,百姓哪敢招惹他们。初始以为这个少年单薄好欺,不料几招下来,全然不是对手,不禁面面相觑,不敢在上前。
刘猊怒了:“一群废物,老子白养了!平日里的威风都哪里去了?”
几名家丁互相看看,迟疑着又围上来。
赵榛轻啸一声,身形转动。只见人影一闪,刀光四起,几名家丁将刀棍都扔在泥地里,捂着手腕,叫声连连。原来每人的手腕都被划出一道血痕,鲜血直流。
刘猊骂到嘴边的话,硬硬地收了回去。他跺跺脚,在众人的哄笑声里,奔跑着急急上了马,回头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好小子,你等着,有你好看!”
说罢调转马头,猛抽几鞭,狂奔而去。
那几名家丁也从地上爬起来,争相上了马,慌慌疾走。围观的人开始散去,几个好心人提醒赵榛:“小官人,快走吧!那刘二衙内不会善罢甘休的!”
赵榛摸出几锭碎银,交给店主。
店主战战兢兢,哪里肯收,嘴里只说:“爷,你惹麻烦了!还不快走!”
赵榛看看天色,薄暮蒙蒙。
两人上了马,奔济南府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