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镇子很小,没有多少住户人家;加上天气时阴时晴,三人无处可去,只好整日待在客房里。
年关将近,客栈的生意很是清淡。店里客人极少,倒也清净,比较适合静心养伤。一连住了几天,萧若寒终于能勉强下地走动。
阮小七早已归心似箭,这几日更是闲闷得心烦不已。赵榛察看萧若寒的伤势,又请大夫看过,确认再无大碍,萧若寒自己也不愿继续住下去,于是三人启程上路。
一路无话。到达小渔村时,已是腊月二十。
太阳就要落山了,晚霞映红了半个村子。山道上晚归的牛羊,哞哞咩咩乱叫着。疏林野地,透出几分冬日的荒寒和冷清。
渔村偏僻,少有人来。阮小七三人一到村口,便引来数个村人询问。其中有人识得阮小七,颇为惊讶。
沿街串巷,来到了院门前。大门紧闭着,两棵高高的白杨树伸出院墙。墙上的一丛枯草在风中抖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赵榛的心砰砰跳了起来,胸口一阵阵发热。阮小七推推院门,没有推动。
赵榛上前,从门缝中看进去。院子里空荡荡的,静悄无声,不见有人。几只鸡在墙根底下刨着土,啄食着什么。
夕阳落在窗户上,淡黄如金。一排茅屋,屋门都关着,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
阮小七拍打着门环:“有人吗,开门啊!”
等了好一会,才听见“咯吱”一声响,中间屋子的房门敞开,一个女子的身影露了出来。
那女子一身布衣,身形纤细婀娜。一张瘦削的俏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却盈盈如秋水,显得格外大。
“灵儿!”赵榛不由地叫出了声。
灵儿一脚跨出门槛,站在台阶上,先是朝着院门的方向望了望,随即小步跑着过来。
灵儿拉开门闩,将院门打开,一眼看见赵榛和阮小七,登时呆住了。她看着阮小七,叫道:“小七哥,你回来了?”又看看赵榛,满脸疑惑,问道:“这位官人是......”
赵榛面红耳热,感觉那颗心就要跳出来了:“灵儿,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赵榛哥哥啊!”
灵儿骤然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浑身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可看看这张脸,虽是同样清秀英俊,却全然不是赵榛的模样。
“你......你果真是赵榛哥哥?”灵儿惊异地望着赵榛,“可你.....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一时间赵榛不知从何说起。
“灵儿姑娘,他的确是你的赵榛哥哥啊!”阮小七插言道,“他的脸受了伤,被毁得不成模样,目今是换了一张面孔。”
灵儿定定地看着赵榛,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嘴唇哆嗦起来,眼中泪水滚涌,手抓着门板,叫了一声:“赵榛哥哥!”身子一摇晃,就向下倒了去。
赵榛赶忙一把抱住她。灵儿瘫软在赵榛怀里,身子火热,泪流满面,口中喃喃说着:“真的是你回来了......回来了......”
身后,骑在马上的萧若寒看着赵榛和灵儿,忽然脸色微变,神情间有几分愕然。
好半天,灵儿才止住了眼泪,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却依旧紧抓着赵榛的手不放。
阮小七将马牵进院子里。赵榛这才把萧若寒搀下马,让她与灵儿见面。两个女子对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都没有说话。
几个人进了屋。阮小七的老母和那对老夫妻正坐在炉火边取暖,看到几个人进来,都吃了一惊。
“娘!”阮小七跪在了母亲身前。
阮母瞪着昏花的老眼,看了阮小七半天,才“哎呀”一声,口中叫道:“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俯身摸着阮小七的脸,欢喜得老泪纵横。
那对老夫妻在一旁,用衣袖悄悄抹着眼睛。灵儿一边擦着眼泪,招呼三个人坐下,自己则忙着去倒水。
窗户上的阳光消失了,天色暗了下来。阮小七往火盆中添了些木柴,红红的火苗跳跃晃动个不停。几个人围坐在火边,静静地听赵榛讲着自己的一番经历。
灵儿紧挨赵榛坐着,脸上泪痕犹在。萧若寒默默地看着炭火,眼神似乎正飘向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风不停吹打着窗户,窗纸“哗哗”作响,像个寂寞孤独的老人,总想找个人说说话。
赵榛讲完了,几个人都没有说话。阮小七又加了些木柴,火盆中发出“啪啪”的声响,炭火烧得更旺了。
“灵儿,你过得好吗?”赵榛握着灵儿的手,轻声问道。
灵儿蓦然抬起头,眼泪扑簌簌落下,竟是说不出的凄苦模样。赵榛慌了神,连声道:“灵儿,灵儿......”
灵儿却凄然一笑:“赵榛哥哥,我......我很好......”一阵哽咽,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阮母一声长叹:“苦了这孩子......”
赵榛心中一酸,伸手去握灵儿的手。灵儿却将头扭过去,埋进自己怀里,低声抽泣起来。
萧若寒见状,忙过去搂住灵儿的肩头。灵儿抬头看了萧若寒一眼,挣了挣身子,便不再动了,仍旧泪流个不止。
外面,天已经黑下来了。冷风吹着门扉,暗淡的天空,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次日一早醒来,窗纸映出一片银白。赵榛起床推开房门,果然降下一天大雪。
雪霁天晴。淡淡的阳光,静悄悄地洒下来,像怕惊醒了人的睡梦。院子里,房顶上,院墙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微风吹动树枝,一团团的雪落下来,瞬即雾一样散开去。
阮小七和灵儿正在院子里扫雪。萧若寒立在房檐下,和灵儿有说有笑。一夜之间,昨日还有些疏离的两个女子,此刻俨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灵儿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面色泛出些红润。见赵榛出来,朝他仰起笑脸。
赵榛一把接过灵儿手中的扫帚,说道:“灵儿,你歇着,让我来!”
灵儿搓着两手,嘴里吐出团团热气,笑道:“赵榛哥哥,你可真能睡啊!”
赵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看灵儿,忽然愣住了。
只见灵儿默默望着他,目中泪意盈盈,眼底似藏着无限幽怨。
“灵儿,你怎么了?”赵榛心头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我......”灵儿似从梦中惊醒,忙擦擦眼睛,“我没事啊......”
赵榛还待再说什么,却被灵儿推了一把:“别胡思乱想的了,快些扫雪吧!”
正在这时,有人拍打院门。灵儿抖着脚上的雪,走过去,打开了院门。
院门一开,一个青年走了进来。这青年约莫二十岁上下,一身短棉袄,光头没带帽子,头发散乱,面皮黑红,身材敦实,手里提着两尾大鲤鱼。一见灵儿就高举起来,大声叫道:“灵儿,看!送你两条大鲤鱼!”
灵儿神色有些慌乱,脸一下子红了,回头看看赵榛,转脸对那青年说道:“马三哥,谢谢你了.......”
那青年将手中的鱼往灵儿手中一放,好像很不高兴,嘴里嘟囔着:“灵儿,你今个怎么啦?咋一下子对我这么客气起来?有什么好谢的!”
灵儿张张嘴,却没有说话。那青年看到院子里的赵榛等人,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有客人啊!”
“马三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赵榛哥哥!”灵儿有些发窘,用手指指赵榛。
“哦,你就是赵榛啊!灵儿常提起你,果然是一表人才!”马三大声说着,口中啧啧,语气里俨然和赵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赵榛望着马三,有些愣神。马三跨起大步,就要来见赵榛。灵儿挡在中间,却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
马三一怔,停下脚步,冲着赵榛扬扬手:“我叫马三,是个打鱼的!啥时候想吃鱼,就叫灵儿跟我说一声!”
赵榛将扫帚杵在雪地里,看着马三,点了点头。
马三喜笑颜开,冲着赵榛说道:“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啊!”随即看着灵儿,说道:“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反悔啊!”
灵儿紧咬嘴唇,两条鱼在手里来回摇晃,涨红了脸,声音低得只有她和马三能听见:“放心吧,我不会骗你的......”
马三喜形于色,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声说道:“我信,我信!”
“马三哥......”灵儿犹豫着,似乎难为到极点,“要是你忙,就先忙你的,我这里没什么事......”
“我不忙......”马三答应着,可看看灵儿的神情,赶忙又改口道,“不......我忙着哪.....我爹还等着我去打鱼哩!”
“灵儿,那我先走了。有空我再来看你!”马三说罢,冲众人挥挥手,欢天喜地地走了。
灵儿关上大门,提着鱼走回院子里。看赵榛还在愣神,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愣着干啥?快点扫雪啊!回头给你炖鱼吃!”说完,一手提着鱼进屋去了。
萧若寒看了看赵榛,跺了跺脚上的雪,随着灵儿也进了屋。
赵榛望着院门,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没回过味来。
这青年到底是谁?灵儿答应了他什么?一时间,赵榛满脑子都是疑问。
“别愣着,扫雪啊!”阮小七将雪堆在墙角,看赵榛还站立不动,不禁出声催促道。
“哦,哦......”赵榛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拿起扫帚。积雪纷纷扬扬,像溅起的水花,四散飞起。
“你这是扫雪啊,还是扬场(用木锨等农具播扬谷物、豆类等,借助风力以去掉壳、叶和尘土)?”阮小七止不住发笑道。
赵榛咧咧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心头聚起一团迷雾,再也散不去。
太阳升到了树梢,积雪映着阳光,明晃晃的。瓦蓝瓦蓝的天空,干净得让人忍不住想用手去摸一摸。
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赵榛用力扫着地上的雪,眼前却变得昏暗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