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天还在下雨。江沐不在卧室。颂祺望着窗外,有一种惘惘的专注;那专注,是灰白的玻璃面上扑着数以万计的雨棍的专注。专注不是思考,而是为躲避实生活里的力不从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顾井仪。他那样光鲜的一个人。
颂祺把指甲摁刻进被子里,昨天的一切都太如梦似幻了,如果被黄琴梦知道——她猛地坐起身,笑起来,笑中有一种快意,她觉得自己又疯又傻。
怎么男女之间做朋友,非得扯到恋爱?果然看电影有一样不好,容易演戏。又马上想到颂书诚,因为安全,更因为他那样坚执地爱着黄琴梦——她总之是不要恋爱的,她不要喜欢任何人。
十二点的时候,门铃响了,是顾井仪。颂祺很意外,没有说话。顾井仪说:“家里做了辣子鸡,奶奶要我邀你去家里吃饭。”
因为早上才思想过一番,颂祺回绝了。顾井仪斜靠在门框上,颇有理论的架势:“你下午有事?用不了多长时间的。”不等她回答,话又衔接上:“那你亲自去跟我奶奶说好了,不然她以为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说他有些孩子傻气,又透着股孩子相的精明。颂祺发现江美茹探头探脑窥伺他们,这倒像她在乔张做致,引起注意又是麻烦。算了,反正只是一顿午饭。顾井仪却是因为知道颂祺喜欢吃辣才上门邀请——上次吃啵啵鱼,何嘉就说果然她们只能吃辣,吃不惯酱香。
一出门,看见一只黑白花色的猫。颂祺记得这只猫,永远是一副在等人的样子。顾井仪说它不是在等人,而是在等电梯,“走,我们送它一程。”
这猫倒很有派头,进电梯还要人候,原来它时常跟顾井仪同乘。顾井仪说这猫电梯经验可丰富了,还上他家串过几次门。猫扭扭拐出电梯的时候顾井仪还在后面招呼:“下次见,小老弟。”
吃过午饭,顾井仪下午还有约,先送颂祺回家。门一开,江美茹的目光迎头打下来。这次江沐没有配合妈妈。
江美茹迟迟在那里等着,眼缝一掀,哼了一声:“现在这些小姑娘可真了不得了,腿一撒跑个没影子,我要教出这样的女儿,千也打个死万也打个死。这女人要是不自爱,跟案板上的一摊肉又有什么分别。”
话是冲颂祺说的。但江沐的脸却红得要滴出血了。颂祺听了也并不生气,知道江阿姨饥荒了很多年,熬不得男人。她还不敌阜春,阜春还能随心所欲摆布颂书诚——叫她自爱给谁看呢?自爱不过是因为没有人爱。多么男权。男人要女人自爱,因为一点小小的爱就把女人惯坏了,索性没人爱的好,还更好骗;而女人要女人自爱,不如说是希望她没有人爱。
颂祺回卧室,门一关,江美茹立刻撂了筷子,嗔视江沐:“你最近是怎么了?平时还有个眼力见儿,这几天阴不阴阳不阳的,着了鬼了?”
可江沐没有听见江美茹的话,确切来说是心不在焉。
江美茹更气了,她怕那感觉:起先是江爸爸,接着是颂祺,现在连江沐也开始了——她不能安静哪怕一秒去检视自己的人生,她一定要闹出些动静来,以证明自己还活着。
“马上就要考试了,你倒一天天丢魂失魄起来,你爸打电话问起你的成绩,你要我怎么说?”
“你爸这样,你也这样,一个个都铁了心的让我不好过。你妈被人比下去一辈子,你就不能让你妈长一回脸?进步几名就那么难?不用你顺着脸子装乖,学那悄没声儿勾搭男人的,暗地里不省油。我说的话有一句进你脑子里吗?”
然而今天江沐异常烦躁,说:“能不能不要总把你的不幸架在我身上?既然这么不好过,你可以离婚啊!”
江美茹一听,眼睛像暴雨里猝然亮起的车灯,射穿整个雨幕;她开始哭,一面强调自己的付出,申诉自己的不幸,她说不是为了她她早就死了。
江沐咒骂一样喊:“就不知道我最恨你这样!永远不知道!”
说完,她背上书包,穿好鞋,不顾外面下雨就出了门。
当然是因为去见阿飞。
也像往常那样,她穿好衣服,把钱放在桌上。
但心里没底。眼睛也不知道该望向哪里,只自顾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拿钱,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阿飞就像没听见一样,或者根本不拿她的话当话。
没有等到阿飞的话,她就当他听见了,整理好头发便要出门。锁舌即将跳开锁孔的时候,阿飞笑了,眸光闪灭:“你似乎忘了,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江沐觉得那眼睛像烟头一样,捺在她身上。不是没有预期到,只是这破灭太真实了,她整个人都破了,连对言语失去了控制:
“阿飞,我们好聚好散不行吗?你非要这样?”
“就不怕遭报应吗?”
阿飞把鼻子、嘴、脖子、跟肩膀一齐笑了出来:“别人跟我说这些也就算了,江沐,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人是活的,条件是死的。”江沐深吸一口气,“我们一次两清怎么样?你好好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他晃一晃手机,“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江沐很痛苦,她恨不得杀了他,咬牙切齿:“就不怕我跟你鱼死网破?”
阿飞笑了,有一股冷气,像刀光。江沐不由后退,他跳下床,只有更近;她往门的方向逃窜,他一把揪采过她的头发,撞在门上。
她两眼发黑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板直她的下巴,板成仰望的样子,“最近对你太好了?活得不耐烦了?”
她的手紧紧攀着门把。
“迫不及待让人欣赏你在床上那副贱样?”他拿出手机,当着她,“江沐,这是你逼我的。”
“你要做什么?”
“你觉得呢?你可是我的摇钱树啊,你猜这视频能卖到多少钱?总比我一次次威胁你来得多吧。”
“你无耻。”
“随你怎么说。不是要送我进去吗,我等着。”
电话接通了。那一瞬间像拉开水闸,全部的眼泪从生命里迸溅出来,前所未有的多。
她发抖了;哭着求他,说知道错了,说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但阿飞迟迟不挂电话,等着和对方议定价格。
她简直要哭昏过去。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装进口袋,问:“能把钱凑齐吗?”
“能。”
“什么?”
“能。”
“多久?”
“一周。”
尽管面上这样唯唯,可一回家,她把自己揉进被子里,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办?像从前那样自慰?奇迹随时都会发生,阿飞明天就会死,凭什么不?她眼见那些债务像蝗虫一样飞来,把眼哭得坏坏的,像烧红的烙铁。
能怎么想?当然为了泄恨: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他死在她手上!等着吧,他才应该等着!啊,只要给她机会……
但说到底,还是这次家长会给了她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