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米的距离在元婴魔修的眼中,也不过是一抬脚的功夫罢了。
顾苡谦只是站在门外,就已经看见了那把横于架上的古旧长剑。
“……南枝?”顾苡谦呢喃自语,不敢确定。
残余在空间中的剑意确实熟悉得刻骨,可眼前这柄剑的模样与记忆中大相径庭,而最让顾苡谦迷惑的,是那剑身之上闪烁的金属光泽。
曲宁选择木剑,不仅仅是为了贴合他的金木双灵根,更重要的是以木通灵,便于他构筑剑阵。
通灵之物最重纯粹,因此与寻常剑修以杀养剑不同,名为南枝的木剑从没染过血,曲宁向来是凭借自己强横的剑气和徒手构筑剑阵的技法所向披靡。
可眼前的古剑……这把弥散着曲宁剑意的金铁长剑,却浸满了杀伐腥气。
顾苡谦原本泛起涟漪的情绪静默了片刻,随即变作了汹涌如潮的怒意。
一把失去主人的灵剑若非再次认主,或者封入剑冢之类的镇灵之地,最终不过都是散尽灵性化作废铁。而面前这把剑面目全非,但仍灵性仍存……
顾苡谦只能猜测,原本属于曲宁的那把剑……被人拿去重炼了。
重炼,那是但凡有些水平的器修都自恃身份不会去做的事情。把他人的作品打碎了融进自己的造物,打造出全新的形体却保留原有的灵性,往往只有贪图便利、不愿意钻研技艺的腌臜货色才会这样做。
而这样不入流的垃圾……怎么胆敢去碰师兄的剑!
蓬勃的怒火和杀意将人淹没,在雾中花的掩饰之下,顾苡谦眼底的猩红猝然涌现。
这座山巅上如春的温度倏地降低了。被地火护佑的土地上,第一次被寒气覆盖。
远处那些在锻台炉火旁忙碌的人们暂时还无所觉,但离得最近,只穿着紧身背心和薄外套的袁方铎却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
明明还软着腿却被老师支使去拔墙上剑鞘的赵焜也猛地打了个哆嗦,既是因为突兀的寒流,也是因为身后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杀气。
比起冷汗直冒不敢动弹的小辈,袁方铎这根几乎包浆的老油条淡然地瞥了眼门边的人影,全没正形地靠在墙上,打起了招呼。
“哟,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刚才动静太大了?没事儿,只是那把剑自带的剑气,不是袭击什么的,别这么紧张。”
袁方铎错会了顾苡谦杀意的源头,但魔修的理智仍是被人声唤了回来。
【我们约好了啊,别再在外面随便打打杀杀。像龙河那边发生的事情……再有下次我可就要想办法罚你了。】临行前,唐沐一脸严肃地叮嘱过。
那时候顾苡谦颔首答应了他。而回应过的承诺,就应该做到。
绷紧的肌肉缓缓放松,顾苡谦合上眼深深地呼吸,四溢的寒气向体内收敛,肺腑经脉中流淌的冰寒于他无害,却使他头脑清醒。
难以言状的杀气消散了,但缩在墙边的赵焜仍是面色发白,两手攀着深嵌在墙里的剑鞘才堪堪站稳。他毕竟只是个年轻的器修,生长在和平年代,年纪不大还不怎么出门,天天只跟着袁方铎学习锻造,哪里见过顾苡谦这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角色。
袁方铎有些不忍直视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徒弟,快步走过去一把拔出插在墙内的剑鞘,扔进赵焜怀里,又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身材健硕的邋遢中年人撵在年轻人身后,嘴里骂骂咧咧地嘀咕着,急吼吼地把自己丢脸的弟子往外赶。
顾苡谦侧身让开了空间,冷静下来的目光却依旧锁在房间中央,代表着愤怒的心火不再沸腾,转而在心底安静地燃烧。
顾苡谦听见了袁方铎折返回来的脚步声,用一如既往清冷的语调发问:“那把剑,出自何处?”
“之前不是说过嘛,这玩意是上头给我的,让我给它打个剑鞘。”袁方铎抓了抓自己不曾打理过的油腻发丝,很没所谓地耸了耸肩:“你要问再多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个拿钱打工的,仙盟下单我就埋头去做。”
袁方铎摊着手仿佛在诉苦,但那双藏在发帘后的眼睛却格外理智精明,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面前的人。
袁方铎与仙盟高层的关系绝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生分,哪怕利益的勾连占了大多数时候,但该他这个世家家主知道的事情那绝对是一件不少。可知道的越多,牵连越多,人就越是小心谨慎。即使眼前的人与詹家的继承人关系匪浅,袁方铎也不打算向他透露太多。
“不过你也看见了,这玩意蛮霸道的,给它上个鞘都不乐意,挣扎得像是我们要给它活埋了似的。”早就摸爬滚打得人精一般的袁方铎不露痕迹地转移了注意力。
顾苡谦杵在原地望着那把剑,古旧的长剑锋芒不再,却蕴着强势的剑意。陌生破败的外壳里,属于南枝的灵性依旧强盛。
“剑有灵性,寻常剑、鞘一体,失鞘的剑若无剑主重新打造,锐意不作收敛,自然不会接受外物裹挟。”顾苡谦淡淡地陈述着,灵石破碎的光芒在他指间一闪而逝。
高阶修士的神识隐秘地探出,接近被时光侵蚀磨损的剑刃,探知之中他的眉头轻微地蹙起。
靠得近了,顾苡谦身为剑修,能够比旁人感受到更多。
灵性内蕴而强盛,这应该是品质极佳的法器具有的特征。但眼前的这把剑,形神不一、彼此分离,形体受损而灵神盈富。在顾苡谦看来,它甚至都不配被称作灵剑,充其量只能算是个结实的容器。
顾苡谦的神识在金铁长剑上游移,试探着深入其中。哪怕是经过重炼,为了维持原来法器的灵性,新造的法器中也会留存有一部分原法器的碎片,用以充当承载灵性的核心。
若是把它取出来,再加上顾苡谦手中的材料……兴许能将南枝重新锻造出来。
神识凝作游丝般的形状,循着细小的残损处渗入了陈旧的金属,可刚刚探入几分就遇上了意料之中的阻力。顾苡谦已经做好了那点细弱神识被剑意反噬绞碎的准备,但料想之中的疼痛却不曾出现。
本该爆发自护的剑气并未激发,眼前的法器中容纳的灵性似乎认出了他,只是涌出一股柔软的斥力,轻缓地将他的神识送了出来。
魔修怔住了,眼瞳止不住地颤动着,原本盘踞在胸中的怒意被更复杂的情绪淹没。
虽然只是一瞬……顾苡谦也感受到了在坚硬金铁的覆盖之下,是一大块温润的木料,散发着他无比熟悉的气息。
仿佛旧友相见,跨越千年来到陌生时代的人,终于逢见了自己相识的旧物。他无暇去思量那些复杂的缘由了,满心满眼都是动容的感怀。
袁方铎对顾苡谦的行为一无所知,只是站在对方身边感叹着他方才的发言:“年轻人很有心得啊,你的本命法器也是剑?”
顾苡谦静默地伫立,没有回答他。
袁方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还是那把剑。顾苡谦的视线似乎自始至终都黏在上面,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如胶似漆,是无论说什么都扒拉不下来的程度。
“这就看上眼了?看来还真是个用剑的……”袁方铎咧了咧嘴,抬手在顾苡谦眼前晃了晃,“年轻人,回回神。你再这么盯下去我就要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想要强抢了啊。”
袁方铎只是脱口而出一句玩笑话,但顾苡谦是谁,活脱脱一个法外狂徒,偏偏还真有强抢的想法。
魔修仍然没有言语,只是同身侧的人对上了视线。
袁方铎迎上那双直白坦然的眼睛,毫无阻碍地从一片静默中读出了默认的意思。看惯了暗流涌动、笑里藏刀的家主,面对着那丝毫不带遮掩的强夺心思,莫名觉得心头有点堵。
“别别别,小兄弟三思啊!”
早在杨家的宴会上见识过顾苡谦的身手,袁方铎深知自己打不过这家伙,本着脸皮不能当饭吃的基本方针,袁方铎瞬间哭丧着脸卖起惨来。
“这东西真的只是寄放在我这里而已,我也就是打个剑鞘,很快就要还回去的!要是东西不见了,我这老脸也没法搁啊。你就当孝敬老人行行好,不能让我晚节不保啊!”
顾苡谦全然不为所动,直接把“关我何事”四个字写在了脸面上,活像块油盐不进的石头。
袁方铎头疼得脑仁都在抽抽,有种引狼入室的既视感。他才把唯一能通风报信的徒弟赶走了,现在这栋屋宅周遭只有他们两个人,完全属于是喊破喉咙都没人会来救他的境地。
顾苡谦左手中指上的戒指灵光跃动,袁方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长条状的物体突兀地出现在他手中。
要动手了吗?
“说真的,别这么冲动,你不是还要帮你朋友做法器吗?为了这个一个不实用的烫手山芋翻脸,真不值当!”
袁方铎心头一紧,嘴上似乎还在规劝着,但隐在身后的右手已经虚握了起来。不远处用于锻造的房间内,一个安置在角落里的立柜猛地一颤,似乎有什么要冲出来。
顾苡谦却没有看向身侧如临大敌的人,只是攥着手中被绸缎包裹住的东西,径直走向了房间中央的古剑。
袁方铎咬牙骂出了声:“啧,真他妈的倔!”
立柜里的东西终于破开了柜门,在主人的牵引下飞掠入手中。将熟悉的重量握入手中,袁方铎阴沉着脸,动作熟练地上膛,微弱的机括声响清脆利落,散弹|枪漆黑厚重的枪|管对准了顾苡谦的背心,火红的符文随着真气的灌注逐一浮现,带着灼人的热度。
“站住!”
顾苡谦置若罔闻地握上长剑剑柄,另一只手中的绸缎无声坠地,露出深木色的长鞘。
即使外观大不相同,但剑身的尺寸似乎和南枝相差不多。顾苡谦深深地看了眼手中那柄曾经属于南枝的剑鞘,屏息轻缓地将长剑归入其中。
彻底入鞘的瞬间,剑身发出悦耳的轻鸣,仿佛鸟兽归巢的啼鸣。
袁方铎惊异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把一直显得暴躁不安的古剑此时却一反常态,安静乖顺地被纳入了顾苡谦手中的那个剑鞘,近乎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你……”
顾苡谦转过身直视着袁方铎,直言不讳道:“袁家主,如你所见,我与它之间有些渊源,我想要它。”
袁方铎的呼吸逐渐粗重,面对着顾苡谦这个不听人话、完全讲不了道理的家伙,挫败的恼意层层叠叠地罩住他:“说过多少遍,我做不了主!”
“我才不管你想不想要,这东西又不是我的。你为什么想要它,又想拿它做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但是你绝对不能从我这里带走它!”凝聚在法器内的火属性真气逸散而出,袁方铎有些颓然地垂下持枪的手,烦躁地揉着头发。
顾苡谦只手拎着带鞘的长剑,面色沉静无波,仍然没有让步的意思。
袁方铎气急了,舞着自己的本命法器在半空中指指点点:“这东西会在仙盟六月份举办的大比上作为头奖。你想要就去参加,反正就是打架,打到最后打赢了,就能光明正大地把东西带回家。反正别在我这里梗着,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好。”
顾苡谦突兀的妥协让人一愣,袁方铎仿佛被迫害久了似的,心理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竟然还涌出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顾苡谦没有收回那柄剑鞘,而是将二者一齐放回立架之上,指尖珍重又不舍地抚过,隐蔽的符文从他指腹之下浮现又隐没,复杂精巧的禁制飞快地成型。
“东西我留下,权当寄放在这里。到时候,我会把它们一起带回去。”
袁方铎盯着已经拥有了剑鞘的长剑眨了眨眼。
仙盟给他安排的任务是六月之前把剑鞘做出来,而现在才一月,他的任务就算是提前完成了。
袁方铎毫不在意他给仙盟大比招了个什么怪物过去,只想着自己收获的意外之喜,完成任务无债一身轻的感觉好得不行。
先前还臭着脸用枪指人,现在的袁方铎恬着老脸笑得灿烂,扛着枪巴巴地凑上去对着顾苡谦嘘寒问暖。
“走走走,我们去炉子那边坐着聊,看看那个什么法器有哪些需求。材料你自己出是吧,那这次我就不另收钱了,免费给你打。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点?”
形容邋遢的中年人围着个高挑的年轻人殷切地蹦跶,整个画面都弥漫着说不出的怪异。
顾苡谦安然坐下,而袁方铎接过那个盛着血的玉瓶,忙前忙后地准备定型用的原坯。
“木属单灵根,需要使用轻便……唔,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灵性和强度。”顾苡谦端着袁方铎强塞过来的水杯,面无表情地开口:“前者的话,尽最大可能保留原材料的灵性就足够了,而后者就要看你融合材料的手艺了。”
“那没问题。”袁方铎自信地笑笑,打开顾苡谦提供的玉瓶,向尚未塑性的原坯中添了一滴殷红的血。
那一点血色很快转为蔓延的青绿,将原本无色的坯体覆盖。待那一滴血彻底被吸收殆尽后,袁方铎眼疾手快地抓起那团圆滚滚的原坯,扔进了跃动着地火的高炉中。
“我那个话痨闺女一路上肯定跟你讲了不少,流程你应该清楚。”袁方铎褪去了外衣站在炉边,火光映亮了他臂膀上发达鼓胀的肌肉。
“大概等个十多分钟,刚刚那块原坯就会大概呈现出与器主最适配的形态。那块土我们私底下叫它‘奖券’,开炉的时候叫‘开奖’。但凡有大人物过来造法器,族里那些小孩都会在私底下开赌盘,赌最后开出来的会是什么。”
袁方铎反复抛接着自己的锻锤,同神情专注的顾苡谦说笑:“云烟在这些赌盘里玩得最疯,偏偏输多胜少,就养成了个逢人就问法器的坏习惯。她应该也问过你了,你答的是什么?”
“剑。”
袁方铎把锻锤往台上一搁,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那她应该气死了。她长这么大,问过这么多人,答案都八九不离十。但是她锻器十几年,在本命法器的订单里,可是一柄剑都没打过。就连我自己,最近几年里也只打过一把剑,就是詹杨未傲手里那柄寸阴。”
“所以,别抱太大希望,也别那么笃定。本命法器由心化形,现在的年轻人里,有所谓剑心的可真没几个。”
“但至少,他一定有。”顾苡谦望向那个熊熊燃烧的高炉,黑眸微亮嘴角轻扬,一直冰冷的面庞上绽开一点柔软的笑意。
袁方铎对眼前人莫名的信心不置可否,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盯着顾苡谦的那双眼中渐渐爬上了兴奋。
“你的本命法器是剑对吧,能不能借我看看?”袁方铎厚着脸皮提出请求:“我不上手,就……你就放台子上,人站旁边守着,我保证真的就只是看看!”
光看顾苡谦显露出来的武力水平,要说他没有一件品质绝佳的本命法器袁方铎那是绝对不会信的。哪怕没有亲眼见到,光是动脑想象一下,就能让他垂涎三尺。
袁方铎摩挲着自己的胡茬,希冀的视线一眨不眨地锁在顾苡谦身上,更准确地说是他左手的戒指上。
“你打算拿什么换呢?”顾苡谦指尖轻敲着玻璃水杯的杯壁,好整以暇地面对着有求于人的家主。
袁方铎眼中的渴望稍稍淡了几分,属于掌权者权衡的理智悄然涌现:“你想要什么?”
“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谈判的时候,魔修的面上浮出一丝狡猾的浅笑,像极了曲宁在坑人前焉坏的表情。
“你之前叫那把剑不实用的烫手山芋……帮我解释一下吧。”
袁方铎原本害怕他漫天要价的戒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失言的无奈。
当时满心想着怎么劝顾苡谦放下屠刀、有话好商量,结果有些东西就不过脑子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了。
“你那时候没搭理,我还以为你当时没听见呢……啧,真麻烦。”袁方铎低声嘀咕着,斜着眼视线仍然坠在顾苡谦的戒指上,直盯得自己眼皮都开始抽抽。
袁方铎长长地叹出口气,选择了暂时放下那些条条框框,向自己的个人追求妥协。
“其实就是字面意思。”袁方铎一边关注着炉内的动静,一边向顾苡谦解释道。
“你也看到了,那把剑灵性很足,内蕴剑气,乍一看是一把品质很好的灵剑,但事实上,没人用得了它。它不止排斥剑鞘,还排斥持剑的人。”
袁方铎顿了顿,略做思考又改了口:“不对,不能说排斥,只能说它会自己挑人,而且苛刻得离谱。之前凤溪大学里的一个老师做过它的剑主,而之后的几十年都没能再有人使用它。”
“这玩意之后也就在仙盟的总库里积了几十年的灰。本来也没几个人记得它了,但也就是去年十月还是十一月来着,这把剑突然暴动了。其实这把剑在仙盟手里总共待了有几百年吧,平日里都跟安静得跟凡物没什么区别,管理也不让人费心。这也是有记录以来它第一次这么活跃。”
“我是没亲眼见着,只听说差点把仙盟的库房轰出个窟窿,周遭的藏品也被它祸害了,所以仙盟才这么急着要把它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