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让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是师昭?
那个戴着镣铐,满身鞭痕交错,无一好肉的人是师昭?
可这身形何其相似……他甚至认出她身上那件被血浸透的粉色衣裙,已被染成了暗红色,总是精致扎起的发髻歪歪散落,身侧还跌落一只漂亮的蝴蝶钗。
他脸色骤变,指尖发白颤抖,努力支撑着身体,眼底的绝望一点点加深。
“师昭!”
顾让冲了过去。
这少年扑到铁门上,犹如发了狂的困兽,整个牢门都被撞得颤了颤,发出轰然一声巨响,他去拉牢门没有拉开,掌心召出飞剑用力一劈。
轰然一声,铁牢四分五裂。
少年脸色发白,漆黑的长发随着剑气飞扬,怒意翻涌,气息紊乱。
“师昭。”
“师昭……”
他慌张极了,就这么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少女,黑眸掀起巨大的恐惧,不敢上前。
仿佛再上前一步,就会看到无法接受的一幕。
师昭双眸紧紧闭着,生死未卜。
实则是装晕。
她听着顾让一声又一声叫她,语气绝望得犹如奔丧,仿佛她已经死了一样。
谁来不好,怎么是顾让。
她真不想吓唬他。
况且她已经感觉到顾让似乎……对她有点不太一样了,她不想再和他走得太近,这对他和她,都不好。
她缓缓睁眼。
这一睁眼,便看到这不可一世的少年郎,正半跪她的面前,满目绝望和心疼。
她一怔。
他亦一怔。
“师昭……”他唇瓣微颤,伸手要去碰她。
可她身上无一好肉,他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顾让。”
少女耷拉着眼皮,低低道:“先去……救其他人。”
顾让抿唇,固执道:“我先救你。”
她艰难摇头,脖子被铁索勒得生疼,只道:“他们身上镣铐的钥匙……在外面那些衙役身上,你快、快去,打开牢门,让他们先走……”
“不要用剑砍……上面有法阵,会反噬到你……”
时间不多了。
少女说完,便无力地垂下头,顾让伸出的手指僵在空中,半晌,一寸寸缩紧,指骨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好。”
他垂下眼睛,收去情绪,捏紧手中的佩剑,“你等我。”
他猛地起身,去救其他人。
按照师昭说的,先去夺钥匙。
顾让动作飞快,用玉简联络其他人,告诉他们师昭找到了,让外面的蔺扬去拿钥匙,送到这地牢最深处。
蔺扬赶来时,看到师昭的惨状,也吓得差点手抖。
虽然他平时不太喜欢师昭,也对时羽之事耿耿于怀,但这也不代表他就要让她死,看到这样的师昭,蔺扬也有点心情复杂。
蔺扬抬手给师昭传了灵力,才转身去给其他弟子打开枷锁。
两个少年忙得额角渗汗,那些弟子得到自由,纷纷向他们道谢,急急忙忙地从地牢之中离开,但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多的魔修被惊动,地牢内登时混战成一团。
倪修文强忍着伤,和几个灵墟宗弟子断后记,厉声道:“快去救师昭!”
只剩下师昭还没被救出来。
她靠着墙脚,安安静静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全程没有说话。
顾让飞奔至少女面前,慌乱地去找钥匙,他急得手抖,钥匙频频从手中滑落。
“别怕,我带你走。”
这少年双眼泛红,反复将钥匙插入她腕上的孔洞中,却始终拧不开。
不是这个。
也不是这把。
气血上涌,心底犹如火烧,顾让铮然拔出佩剑,挥剑去斩镣铐。
“哐!”
带有浑厚灵气的剑刃触及冰冷的凡铁,却反而被震了开。
“哐!”
“哐!”
少年喘着气,一剑剑挥下,掌心快被剑柄勒出血痕,被反噬得内息激荡,那镣铐却纹丝不动。
简直不像凡铁,而像是万年玄铁。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沉重的镣铐仿佛扎根于地牢,将这纤弱无助的少女无情地钉死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只有她的没有钥匙?
那些魔为什么又独独要伤害她?
师昭看着这少年失控的模样,眼底终于有了波动,“顾让,不用管我。”
至始至终,便没有她逃脱的选项。
她不能走。
有那么一瞬间,师昭都想告诉他真相,让他不必如此,可她知道,她是个冷血至极的人,她也许会被触动,却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计划。
她只能尽力劝他。
“顾让,我逃不掉的……不要因为我把自己搭进去……”
“我如今这样,就算被救走,我也撑不……”
顾让猛地抬头:“住口!”
无论如何,他今日……偏要将她带走!
他双眸又惊又怒,狠狠咬牙,将剑扔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探头过去,将铁链绕上自己的脖子,让她双手挂在自己的颈间。
然后打横抱起她。
“顾……顾让!”
她惊声叫他。
顾让低声道:“别动。”
她本身很轻,可这镣铐却沉得要压断少年的腰,他忍得唇齿打颤,脸色惨白得骇人,唯有双眼布满狰狞血丝。
纵使这样,他也稳稳当当地抱着她。
低头看着靠在胸前的小姑娘,他深吸一口气,心仿佛被狠狠揪成了一团烂肉,痛得他发晕。
“我们走。”
说完,他艰难地迈着步子,往外赶去。
而少年走后不久。
玄金衣袍的青年从黑暗中现出身形,他身后的殷离冷哼道:“没想到黑蛟如此乱来,这些仙门弟子全跑了,若只是为了成全师昭的一出戏,未免太胡闹了些。”
他一顿,又上前对巫羲俯首道:“启禀神尊,属下安插的奸细已经打探到,灵墟宗宗主已经下山。慕白泽这缩头乌龟,平时他躲在护山大阵里不出来,属下以为,如今正是个除掉他们的好时机。”
巫羲金瞳微暗,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紧紧扣起,却好似没有听到他说话。
殷离悄悄观察着魔神的神情。
这几天魔神都在这里。
他隐匿在暗处,就那么看着师昭,既不现记身,也不离开,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就连现在,也有些反常。
殷离想,这高高在上的魔神,也许真的开始思考神不该有的东西。
师昭!
这女人太碍事!
殷离心底恨不得将师昭碎尸万段,但现在,在魔神没有彻底放弃师昭之前,他还不能明着说师昭的不是。
殷离忽然一计上心,单膝跪地,主动请命道:“属下知道神尊不放心师昭,为了防止意外,属下愿亲自代替黑蛟完成接下来的事。”
“将师昭平安带回,为神尊分忧。”
另一边,灵墟宗几个弟子开道,顾让抱着师昭,走出这深深的地牢,竟花了不少时间。
外面等待接应的清言和师窈,远远地听到动静,连忙上前。
清言最先看到师昭,黑眸微震。
“这是……昭儿?!”
师窈怀疑自己看错了,疾步上前要碰她,顾让却微微往后一退,“别碰她!她伤得很重!”
不用他说,师窈也看见了。
少女鬓发凌乱,锁骨处鞭痕狰狞如蜈蚣,没入衣襟内,漂亮的裙子被都几乎被抽成了碎布,裸露出来的肌肤透着焦黑。
那是烙铁的痕迹。
鞭痕一层又一层,皮肉被抽得翻了出来,又被烙铁烧得焦黑,深可见骨。
师窈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画面。
她脸色白得吓人,几乎站立不稳,胃里一阵阵泛酸,恶心得像吐,眼睛又酸得发疼。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酷刑。
师昭这么小的丫头……她才十九岁啊,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啊,怎么受得住这样的酷刑。
师窈往后踉跄一步,被蔺扬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捂着脸颤抖着,那双清冷秀丽的美目布满自责和内疚,“都怪我,是我的错,是我枉为姐姐,我、我甚至……”
她甚至在昭儿被抓走后,还怀疑她,认为她不会有事。
只因有人说了一句,是师昭推下的叶鸾。
她便信了。
她又信了外人,没信自己的妹妹。
师窈眼底涌现巨大的哀恸,喃喃道:“昭儿,对不起,你别怕,姐姐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会治好你,你先暂时等一等,等会去姐姐给你疗伤,别怕,不会留下疤痕的。”
她一连说了无数个“别怕”,不知道是哄妹妹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小姑娘艰难地睁开眼睛,“姐姐,我没事。”
她越是这样说,师窈便内疚。
结果就在他们说话的刹那,周围陡然出现淡淡黑色薄雾,那雾气越来越浓郁,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携着黑云笼罩在整个通安镇的上空。
一道冰冷的寒光朝他们刺来。
“小心!”
清言立刻一拽师窈,衣袂翩然掠起,迅速和她换了个位,稳稳挡在顾让和师昭面前,少年手中剑锋飞快地挥出一道咒纹,在空中横向一劈,将那道光直直斩断。
爆裂的魔气铺面而来,阴风铺面,少年又冷静地捏出一道透明结界,护住身后所有人。
越来越多的魔气从四面八方而来。
清言记默念法咒,召出陨星幡,“去!”
七道幡影飞速旋转,在空中结成一道巨网,淡蓝色的光割开迷雾,顷刻间震开所有魔修。
这是师尊给他的化神期法器,虽用金丹期修为驾驭极为艰难,但清言身为灵墟宗的首席大弟子,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不仅仅是在擂台之上从无败绩,更是身经百战。
与器灵沟通,不在话下。
少年眉目凛冽,体内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法器之中。
就在这时,倪修文想起什么,沉声道:“不好,这里修为最高的魔乃是化神期的蛟龙,千万不要被拖住。”
化神期?
蛟龙?
难道是当初秘境之中那个……
众人脸色同时一变,清言收幡道:“御剑撤离。”
就在此时,磔磔冷笑从四面八方传来——
“敢劫狱,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道声音听着阴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我劝你们这群不自量力的人,立刻乖乖给我束手就擒,我还能看心情饶你们一命,不然的话……你们,还有慕白泽那老家伙,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声音……
师昭睫毛一颤。
蔺扬惊道:“不对,这些魔怎么知道宗主在城——”他话没有说完,立刻被清言以眼神打断。
蔺扬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立刻噤声。
宗主和长老在城外结下杀阵,他们今日非但是要成功劫狱,还要想办法将那些魔修引到城外,只要这样,即便是化神期魔修在此,势必也会有去无回。
这是他们定下的计划。
一边捂着嘴,他一边心惊肉跳,那魔修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知道宗主在城外?如果这样的话,宗主会不会……
可他们顾不了那么多,只能先带着师昭艰难往外逃,可师昭身上的镣铐重若千斤,顾让已经要坚持不住,脚下的飞剑频频摇晃,砸在地上多次,再也飞不起来。
无法御剑。
他们只好徒步。
“……有危险。”
就在此时,师昭微弱的声音响起。
她的嗓音轻得要被风揉碎了,又被刀剑声掩盖住,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可顾让和师窈还是清晰地听到了。
师窈皱眉道:“什么危险?”
“魔、魔皇……”她被这镣铐压得也难受极了,每说一个字,就要艰难地喘息一声,字字破碎不成句:“殷离……殷离在这里……”
刚刚那个声音,如果她没听错的话,是殷离手下的一个魔君。
师昭从前在时常出入深渊,对几个经常出入幽月山的魔修都有印象。
除了黑蛟和殷离,还有殷离手下的几位魔君。
师昭记得自己刚被抓到地牢的时候,黑蛟跟她提过,只有黑蛟被调来了幽月山,殷离和其他的魔君,全都去了万妖山,企图找出第二道关于魔神的封印。
原计划陪她演戏的应该也只有黑蛟才对。
可现在,情况不对。
黑蛟没有出现。
反而另一个魔君出现了。
不仅出现,而且并没有把她抓回去,仿佛像故意放水,等着他们将她带走一样。
她笃定巫羲不会干涉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么能召记出魔君并压黑蛟一头的……除了魔皇还有谁?!
殷离。
殷离和她可是敌人!
殷离恨不得借机杀她,而且他绝对不会配合她,他若出手,绝对不是单纯演戏这么简单!
刚刚蔺扬那话,是不是说宗主在城外?!
殷离的修为高于宗主啊!
等他们将她带出城,殷离是不是会将他们全都一网打尽,包括她?
师昭决定告诉他们。
“殷离出手了……”她用力伸手去攥顾让的衣襟,“别管我了,丢下我先跑……”
众人一怔。
清言一剑挥开面前一击,迅速闪身到她身边,让顾让将她放下,蹲在她身边问:“师妹,你是说,殷离也在?”
师昭跪坐在地上,弯着腰,抬头对上少年清冷的眼睛。
她睫毛上沾着生理泪水,盈盈可怜,清言执剑半跪,黑眸深深注视着她。
“是他。”
小姑娘身子颤抖着,哭道:“你们要小心,千万不能被殷离抓到……”
“方才蔺师兄说,宗主在城外?”她此刻竟是最相信清言,不顾手腕会勒破,抓着少年急急道:“殷离会不会对付宗主?他是大乘期修为啊!”
少年眸中遽变。
大乘期,当世根本没有几个大乘期。
殷离的修为,凌驾于修仙界诸位宗主掌门之上,这也是他能祸害三界数百年的原因。
如果是殷离……
这更像是一出引蛇出洞,利用这么多弟子引诱宗主出山,好一网打尽。
蔺扬和师窈也反应过来,猛地起身。
“不好!”
真要出事。
师昭看他们的神情,心底便是一沉。
她不能出城。
现在那些魔修没有阻拦她,一定是殷离故意想让她逃出城!
但她也不能让宗主他们出事。
灵墟宗还不能倒,至少……在她真正能爬上那个位置、将正道踩在脚下之前,灵墟宗必须在,否则她的伪装还有什么意义?
谁可以阻止殷离?
“姐姐……”
她忽然想起机制,小姑娘哭得凄惨,嘶声叫师窈:“姐姐、姐姐。”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沿着眼角滑落,她委顿在地,像一只被折颈濒死的白鹤,发出哀哀的啼叫。
师窈慌乱把手递给她,“昭儿,昭儿别怕,我在。”
师窈的心都要化了,看着只剩仿佛吊着口气的妹妹,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
“不要管我了。”
师昭几近哀求,“我真的……走不掉了,姐姐,求你了,丢下我好不好……”
顾让脸色一白:“师昭,你在说什么!”
师窈:“你不要说傻话,姐姐会带你走的。”
师昭摇头,又去看清言,“师兄。”
少年唇抿得死紧,也没有回答。
这少年素来坚定自持,今日这一遭,彻底让他乱了方寸。
明明笃定师昭有问题。
可她这伤……
所有发生的一切,在与他的认知背道而驰。
少年看着凄惨无助的少女,黑眸深处头一次透出几丝迷茫与挣扎,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其实此事此刻,所有人都知道,师昭真30记带不走了。
这通安镇说小不小,让顾让抱着她出城,即使出去了,又能逃多远呢?就算逃出去,她伤得这么重,又如何救治呢?
如果为了救一个师昭,真的让殷离成功暗算宗主,甚至危及整个灵墟宗,危及整个正道……
可,她被魔抓回去,还能有命在吗?
谁能说出放弃她的话?
这无异于,推她去死。
“是我太弱了……”
素来冷静多疑的少年陷入沉默,师昭泪盈于睫,凝视着他,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管怎么样,你们愿意来救我,我就真的很高兴了。”
“至少说明,大家都是在乎我的,师兄也并不是那么讨厌我。”
清言睫毛一颤。
“我……”他眸光微闪,想说自己没有讨厌她,可少女好似没了力气,脑袋无力地滑落,重重磕在了地面上。
冷风迎面拍来,仿佛穿透了整颗空茫茫的心脏,让人透冷无力,
这一刹那的沉默,漫长而可怕。
做抉择很困难。
可他们还是不得不做出舍弃,只有顾让不肯走,他坚持道:“我留下来陪她,大不了我也被抓走,我是顾氏族人,那群魔族未必会杀我。”
师昭睫毛又动了动。
她轻声道:“顾让,我有话跟你说。”
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如同弥留之际的遗言,少年急忙凑过去听,殊不知她是故意转移他注意力,顾让低头的瞬间被清言点中后心大穴,重重昏迷倒地。
清言收手,示意蔺扬扛起顾让。
他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师昭一眼。
“师妹……保重。”
师昭安静地伏在冰冷的地面上。
通安镇的主道上,此刻却无一百姓,只有魔修陆陆续续奔赴于城外,准备着一场极致的杀戮。
那些魔从她的身边走过。
仿佛她是空气。
没有一个人敢看她,敢伸手触碰她,甚至……无人敢靠近她。
直到熟悉的玄金衣摆,缓缓出现在她的面前。
魔神终于出现。
在被她冒犯激怒之后,他消失多日,却仍在她窘迫无助之际,选择了出现。
“自私、贪婪、谎话连篇。”
巫羲冷然评价她今日的好戏。
那只手,冷白修长,递到她的面前。
“只有本尊容得下你的真面目。”
她身上的枷锁和伪装,一寸寸化为灰飞。
少女仰头,绸缎般柔软的黑发顺着脸颊滑落,露出那张神采奕奕、娇美动人的脸。
她把手递给魔神大人,被他拉了起来。
“也只有昭儿,敢喜欢这样的魔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