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那座老式挂钟敲响了八下。
一人占据花厅一角的平储和平霄头一回很有默契的同时站起来,领着身后的人往门外走。
老爷子坐在二楼的书房,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摆着的一部厚厚的精装书。他手边上放了茶点和餐后的水果,茶杯冒着热气。
七叔站在他边上,耳朵听着门外面的动静,打量着平永言脸上的神情。
平永言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平静宛如每一个寻常的晚上。他盯着书页,但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把书上的内容看进去了。
楼下已经打开了大门,平家的人陆陆续续在往外面走,七叔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老爷子,不下去送送吗?”
毕竟这不是寻常街头巷口的小打小闹,这是要流血要死人的冲突,看谁比谁更强,更狠的抢地盘。
平永言老花镜后头的眼睛闪了一下,他缓慢地翻过了一页,“不送了,都是那么大的人了,也不是第一天出去做事,有什么好送的。”他口气淡淡的。
“嗯,”七叔颔首,在心里暗暗为他们捏了把汗,“那几个小子都在呢,应该会万事顺利。”
“顺不顺利我们说了都不算数,”平永言把椅子转一下,朝向七叔,“坐吧老七!这是他们这一辈的事情了,我们还替他们操什么闲心!”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平永言闭一下眼睛。有多丰厚的回报,相应就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刀尖上舔血的营生,稍有不慎就是引刀自戮。他们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道了,就该要有这样的觉悟。
就算他是他们的父亲,长辈,他也没有办法替他们去挡这血与火,这刀光剑影。
他最爱的儿子就是这么样失去的。在想起他时平永言心底每每都会钝痛,但是痛过之后是深刻的清明与笃定。这是每个人的命,不由自由意志所左右。所以死了就是死了。无法辩驳。
死了就是死了。但是活着当然更好。
老爷子表面上不显露出来,但心里头还是默默无声的为平家所有人祈祷。
平储和平霄走出院子,没看对方一眼,分别带着各自的人上了车。引擎发动,天边的火烧云颜色黯淡下去,有压抑的铅灰色翻涌上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凯东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把着方向盘,从后视镜瞥一眼微眯着丹凤眼,面色不善的二少爷,从空气中嗅见隐约的潮湿的腥气儿。
所有人身上都攒着一股劲,绷着一根弦。一列车队浩浩荡荡而沉默无声的驶向长荣港。
白山懒洋洋和唐庚挥手道了再见之后,收敛起周身散漫的气质,坐直了,看着倪创。
倪创从吧台后面走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人字拖换掉了,和白山如出一辙的西装革履。
白山把倪创上下打量一番,笑着吹声口哨,“好久都没见你穿过西装了!”
“嗯,”倪创右手揪着领口,把领带扯松一点,“确实,好久没有穿过了。”绿水城已经太平了很久了。自上一次冲突之后。
“走吧。”白山勾了倪创的肩膀,两个人往酒吧外面走,身后跟着不多不少的手下。
外面天已经阴下来,从翻卷的云层中隐约可以听到闷雷的声响。
白山真是个鬼才,他居然为这次行动选了个这么好的天气。
“不是,我有个问题没想明白。”倪创凑到白山耳边,压低声音。
“嗯?你说。”白山挑一下眉,两个人勾肩搭背挨得挺近,后头的小弟们看在眼里,觉得他们哥俩还真是感情好。
“长荣港本身是握在我们手里头的,所以这次冲突是我们防守,主动权应该握在吴奈温手上。”
“你是怎么能确定他们今晚一定会开展行动的?”
提前布好了防,就等着他们今天晚上来。怎么想都觉得这个计划漂亮的有些超纲了。
“这个嘛,”白山偏头,笑得有些狡黠,“这个就要靠我们平时广交朋友了,多个朋友多个门路。”
白山打的这个哑谜倪创听懂一半,剩下的一半他目前还不确定究竟要不要刨根问底。
是有个中间人,和两边儿的关系都不错,把两边儿的消息都混杂了一下,传递给对方。最后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吗?
还是说,这个中间人其实是更偏向于平永言这一方的呢?
白山去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是早晨,旭日初升,那个家伙穿上警服之后,眉宇间居然能显现出一丝正气。或许是那天早上的阳光比较耀眼吧。
“久仰!”白山笑着伸手,两个人握了一下手。
男人之后把手收回来,背在背后,扬起下巴,脸上是歉意的表情,神情却微微有些倨傲,“你的大名在绿水城也很响亮,可惜你来晚了一步,我和别人已经达成交易了。”
“哦?”白山摊手,替对方觉得有点惋惜,“我还以为局长你是聪明人,不会在大局已定之前做出任何鲁莽的决定。”
男人挑一下眉。
白山笑得志在必得,“等我们胜负已见分晓,再做决定也不迟。”
所以两拨人马理所当然就在白山选好的时间地点遇上了。
吴奈温没有亲自去长荣港,他背着双手一个人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后面,看外面天色暗淡,乌云翻涌。宅子里几乎是倾巢出动,只剩下他和少数几个人,等着长荣港的消息。
茶几上摆着猫雕,瘦瘦高高,面目妩媚的猫儿舔着自己的爪子。吴奈温看着猫雕,神色已有些厌倦了。快点结束吧,无论是谁胜谁负,已经争了这么多年了,他今晚只想等到一个结果。
如果是他赢了,卧榻之侧就再无他人酣睡。如果是他输了,他就带着自己手底下的亲信去美国。刀尖上走了一辈子,他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过几天舒畅的日子了。
车开到长荣港,海风裹挟着腥气和暴雨欲来的威势扑面而来。白山下了车,之前已经协调安排好的几拨人马已经各就各位了。
天色黑沉沉的,他一身西装笔挺,站在轿车前照灯打出的两束光柱中。那两束光撕裂潮湿的黑暗,照出在空气中翻涌的微尘,以及人们重叠在一起的,霍霍磨牙仿若一群兽类的影子。
武阳朔带着原本就守在长荣港的一拨人站在仓库的正前方等着他们,武阳朔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半长的头发扎起来,橡皮筋紧紧的绕了好几圈。他冲白山点点头,白山嘴角勾一下,冲他做了个手势。
那手势帅且嚣张,还有几分兄弟义气,翻译成中文就是“干”。
平家最疯的二少爷吹声口哨,掀开后备箱,招呼从主宅过来的兄弟抄家伙。今晚的第一幕是技术含量不太高明的群殴混战。近身肉搏,你给我一棍子,我划拉你一刀。抢地盘这种事情是利益冲突,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双方拼拼气势,撑撑场面。要不要动枪,要不要把事情闹得更大是第一幕之后的事情,要到时候且行且看。
白山之前逐一联系过的各个堂口的兄弟也都陆续到了,大家隔着夜色打个招呼,就各自到各自的位置。
空气里的咸腥气越来越重,海风越吹越大,先前蠢蠢欲动的众人都默契的屏息等待着。
白山低头看一眼表,秒针冷酷而整肃的转着,时针即将指向九点。
“要下雨了。”倪创仰头看天,天上是黑沉沉的一团,看不出什么分明来。
要下雨了。
终于在第一颗雨点子砸下来之前,几束车辆前照灯的光芒划破按捺压抑的空气。
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