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回到主宅后，与平永言单独见了一面。

书房，落日西沉，窗帘半掩着，私人医生在给白山处理伤口。

清洗，上药，缝合。白山咬着后牙槽不吭声，脖颈上绷着劲儿，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面淌。

平永言在旁边椅子上坐着，双手合十放在膝上，看着白山。

“看着你我就想起我们年轻时候。”他说完这句话又看看七叔，两个人对视一笑，那笑苍老，隐在黄昏愈渐昏暗的光线里。

“三十年前了。”

白山也笑，汗水淌过眼尾。

“小白，”平永言唤他，平永言不常叫他“小白”，这是个有些亲昵的称呼，“我们认识多久了？”

“挺久的了，”白山忍着疼，翻开手掌，看自己掌心的薄茧，然后扳着手指头，很认真的数。

“七年。”他抬起眼睛看着平永言。

他十八岁那年夏天来的绿水城，现在算上是整整七年。

“七年了，”平永言微微垂下眼帘，“人一生也没有几个七年，够久的了。”

白山看着私人医生帮他处理好伤口，他赤着上半身坐在黄昏微凉的空气里，有些捉摸不透老爷子是什么意思。

“之前你回来，我让你帮我们平家守好长荣港，”平永言看着他，“那本来应该是我让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结果后来又让你替老二老三去了一趟新隆。”

白山抬眼，很诧异的看着平永言，“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

平永言笑笑，那笑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的，“七年了，这七年你在我们这里学到很多，也帮了我们很多。”

“老爷子这是要赶我走？”是个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不能说是赶你走，”平永言笑着摇头，“当年平嘉良把你带来这里，你十八岁，是我做主把你留下，但是你毕竟不姓平。”

白山瞳孔微缩。

那句“但是你毕竟不姓平”有点刺人。相处了七年，总还是有些感情的。

“我以为只要我做一把好刀就可以了。”白山开口，他半垂着头，感到自己喉头有点艰涩。

“小白，”平永言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温和的拍了拍他的发顶，“我和平嘉良不一样。你不是一把刀，你是一个人。你将来的路要由你自己选择。”

白山仰起头看着平永言，这个峥嵘半生的男人，他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我都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我还有的选择吗？”

“路是人走出来的。”平永言看着他，“只要你想，总要有试试的勇气。”

“那老爷子，”白山闷笑一声，“你不是白养了我这么多年。”

平永言笑了，“有你这句话，就不算白养。”

“而且我也有我的考量。新隆那边的势力我们一时还没有办法抗衡，留你在这边，我们就会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所以这对我们双方都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的确，白山这次去新隆谈判，表现实在是太过亮眼。无论那边存的是想杀了他的心思，还是想拉拢他的心思，对白山本人而言和平家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如果新隆那边是想杀了他，那无疑平家乃至于绿水城都要被他们盯上。

而如果新隆那边是想要拉拢他，白山毕竟不姓平，平永言可以信他，平储可以信他，甚至平霄也可以信他，但是平家手底下那么多的人，怎么能保证大家心里都没有嫌隙呢？

所以现在先暂时让白山出局，隐在暗处，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平永言用心良苦。为了自己的家族，也为了这个和他有七年之缘的养子。

“好啊，”白山仰头看着天花板，“那我今天收拾收拾，就走了。”

平永言拍拍他的肩膀，“和老二老三他们告个别吧。”

“不必了，”白山咧嘴笑，他觉得自己心上像起了雾，有点潮，“免得到时候又扯些有的没的。”

还真是滑稽。以前明明也没有那么喜欢这个地方的。

“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吧？”平永言问。

“嗯，”白山最后一次看着平家主宅的书房，思绪散开，答得有些慢，“一个朋友送我回来的。”

“你那朋友是警察吧？”平永言看着他。

白山发散出去的思绪又收回来，他坐正了，看着平永言。

他犹豫了一下，“嗯，是警察。”

“警察挺好的，”平永言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皱纹，“我以前年轻的时候就想当警察，可是谁知道，老了来，却变成那种要被警察抓起来的人。”

他说到最后自己笑了。

“老爷子，”白山认真的看着平永言，“要是有一天，真有警察来抓你要怎么办？”

“那我就让他们抓走咯，”平永言神情很坦荡，“我这辈子没有做太昧良心的事情，但是坏事还是做了不少。人要敢作敢当，自己犯下的错事，总是要还的。”

“要是你被抓进局子里了，我第二天就进来陪着你。”

“不，你不一样，”平永言遮住了夕阳最后的光影，他站在白山面前，一字一句，“你还年轻，你还有时间。”

我还有时间。我真的还有时间吗？

白山最后一次那么长时间的望着平永言，他在心里生出一点关于未来的，隐秘的期待来。

白山走出平家主宅，除了老爷子和七叔，谁也没有知会。

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就如七年前一样，他也是空着手来。

可是这里有他的记忆，美好的和不美好的都有。是他生命中不可抹去的一个部分。他现在要带着这些记忆，去走一条他从没有走过的路。他不知道这条路最后会通向何处，但是像平永言说的一样，“总要有试试的勇气”。

他走出了主宅的大门，在蔼蔼山岚之间，给唐庚拨了个电话。

“喂，你现在到哪儿了？”他看着群山环抱自己，黄昏微凉的空气吸进每一个细小的肺泡，让人周身通泰，心情轻松的像是随时都可以飞起。

“我马上要出绿水城了，”唐庚打着电话开着车，“怎么？”

“你能不能掉个头开回来。”白山笑。

“嗯？”唐庚缓缓踩下刹车，他看着眼前绿灯，缓缓挑了个眉。

“来接我一趟。”白山食指无意识的刮擦着手机边沿。

“出什么事儿了？”唐庚的神经绷起来，他打了左转转向灯，越过双实线掉了头。

后头有车冲着他摁喇叭，他摇下车窗，看着那辆车的车主，眼神有点凶。

喇叭声很快就弱下去了，唐庚听见电话那头说，“你们组还要个队员吗？了解当地情况，会说缅语，还很能打的那种。”

唐庚笑了，他明白白山是什么意思了。

“要啊。”他一脚油门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