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谢忱喘着粗气,面色苍白,被褥间的双腿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他伸手扶住那双腿,额间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掉落,咬牙忍受剧痛。
三余忙将止痛的丸药喂进谢忱口中,担忧道:“大人,郎中说疼起时含住这个。”
谢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含住药丸,调整着紊乱的内息。
片刻后,终于好些,谢忱沉声问,“我睡了几天?”
三余道:“大人,三天了。”
谢忱点点头,还有三天养伤,够了!
他抬眼透过轩窗望向沉星阁,卧间还有一盏烛火微微亮着。窗前剪影微动,似也在朝这边看过。
明月透过轩窗,盯着谢忱的卧间方向,这几年,在睡前看向谢忱的卧间,不管他在是不在好像已经成了习惯。
她悠悠的叹息,心里像是被压了巨石一般,这个对她有养育之恩的人,用了多年的谎言来欺骗她,可也用了多年的宠爱来呵护她,竟叫她恨不起来。
她起身来到琴架前,伸手拂过七弦焦尾,纤指一勾,一曲《湘妃怨》慢慢地诉诸琴端。
那琴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怒,好像让她发泄了所有的不满和愠怒。
谢忱听着那传出的琴音,靠在床头,该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一颗颗豆大的泪珠砸在琴弦,明月的落下最后一个音,起身望向谢忱卧间,眉宇之间竟是坚定。
整理好了思绪,明月一如往常入榻安睡。
刚刚入眠,明月便听到一人在床边温柔的唤她:“阿宁,阿宁?”
明月迷茫的睁眼,看到一美貌女子在床头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笑着看她,待看清女子容颜竟与自己生的一般无二,她惊喜地叫道:“阿娘”
明月起身一把抱住那女子哭起,“阿娘,宁儿好想你。”
女子温柔的一遍又一遍的拂过明月的长发,笑着看她,“我的阿宁长大了。”
明月闭着眼感受女子的爱意,在她怀里撒着娇,“阿娘,宁儿现在很好,什么都会的。”
女子依旧笑着,“那是谁教导阿宁?”
明月笑着回道:“是他。”
“他是谁?”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给我的家人,宁儿在他身边好幸福。”
女子打量着明月的眼神,颇有深意地看着,“你可是爱上她了?”
明月点点头,可转瞬又委屈起来,“可是他要拿我换城池,把我送回楚国。”
女子见明月泫然欲泣,抱紧了她的身姿,“阿宁,你可记得阿娘对你说过的话?”
阿娘说过的永远不要回到楚国王宫,因为有人要她的命。
明月含泪点点头,“记得,可是,阿娘,我”
“你愿意为了他,再次回到那阴险狡诈之地,以身犯险?”
明月迷茫一般地看着那女子,女子叹息着摇头,“阿宁你因爱放弃安宁,有因必有果,为今阿娘也只盼你能平安顺遂。”
说着还未等明月再看那女子,便起身出了门。
“阿娘!阿娘!”任是明月怎样呼唤,也未回头。
明月在一片泪眼之中醒来,她坐在榻上,抱着双膝,将头深深埋进腿间。
阿娘,宁儿恐怕要辜负你的遗言了。
他要一世英名,千古流芳,他要天下安宁,万民敬仰,她给他,她用她自己偿还这七年的养育之恩。
她从战场中被他施救,又在这府中七年,看尽他为天下万民怎样殚精竭虑,也受了他七年精心的宠爱,她愿意成全他楚梁两国再无战乱的愿望。
她愿意,用她自己,给两国安宁。
做了最后的决定,她在柳玉凝处知晓梁国使臣进京的时日不多了,那就用这最后几日好好说再见吧。
天光微亮,纤云还未及去往明月卧间叫她梳洗,明月便出了门,纤云见此诧异道:“小姐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明月一扫往日愁眉,笑了笑,“睡不着了,昨日见大人身体有恙,我想给他熬些粥。”
纤云听此,忙道:“小姐不必着急,自有厨房嬷嬷为大人准备,小姐千金玉体,不可随意下厨。”
明月挽起袖子便朝小厨房走去,“无妨,我只盼大人能喝了我的粥快些好。”
那小厨房的宋嬷嬷见了明月亲自来下厨,全身上下战战兢兢,只怕明月受伤。
明月忙着洗米切菜,“嬷嬷不必紧张,你且告诉我该怎样做,我定会好生学习。”
众人看着明月亲自下厨,又是不怕脏累的模样,又是虚心请教的模样,才放下了心,仔细地教她。
忙了一个时辰终于将粥熬好,明月又回沉星阁简单梳洗一番,在太阳升起之前敲了谢忱的门。
谢忱痛了一夜未曾合眼,才刚刚入梦,便听到门外柔柔的软音传来,“大人,月儿来给您请安。”
谢忱强睁开眼,伸手揉了揉双眉,强挣扎着起身,略整理好后才开口,“进来吧。”
明月身着一身素锦月白裙,踏着晨间的朦胧雾气,端着刚熬好的粥,走进谢忱的卧间。
将粥放在谢忱卧间桌上,理好衣裙,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到谢忱正襟危坐在那处,万年不变的冷淡模样,宛如神祇。
明月伸手躬身行礼,“月儿给大人请安。”
“起身吧。”谢忱淡淡道。
明月起身,给谢忱盛了一碗粥,双手将粥递到谢忱面前,“昨夜见大人身体抱恙,月儿清早做了清粥,还请大人食用。”
谢忱见此,忍不住轻咳一声,怔怔地看她,“你,亲手做的?”
明月依旧躬身垂眸,“正是。”
心里仿佛被重重一击,沉闷无比,谢忱有些烦躁,他娇养她七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只在闺阁行乐,如今竟为他下厨。
明月抬首见谢忱眉间似有愠怒,想着似乎是刚才自己太过恭谨让他烦扰?
转脸浮上了笑意,她甜甜的看他,“大人,月儿忙了一早,你且尝尝味道怎样?若是喜欢,月儿再给您做?”
绵软的声音像是猫咪的叫声,挠在谢忱的心间,他轻叹一口气,真是个磨人的。
沉声开口,“你,不必做这些,叫他们做就好。”
明月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对谢忱,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动怒,她们相处的时日不多了,她要让大人开心。
“大人放心,月儿学得很仔细,味道连宋嬷嬷都说好。”
“我,不是”谢忱无奈,小姑娘竟然误会他怕难吃?
明月见谢忱不肯用,坐在了谢忱的床边,用汤匙搅了搅粥,舀起一勺又用嘴吹了吹,递到谢忱嘴边,“大人,尝尝吧,很好吃的。”她笑着劝他。
谢忱症愣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面前,木然的张开嘴。温热的清粥留香在唇齿间,那股温热也好像覆在他的心头。
他凝望着她,清秀的眉眼间挂着淡淡的笑意,她耐心地为他吹散着热气,再一勺递到他的嘴边。
谢忱咽了下喉间的生涩,一把握住她的柔荑,明月一惊,抬眼看着他,空气凝滞在两人间。
“我自己来。”他沉声开口。
明月眨眨眼,方才反应过来,“哦。”她将粥递过去。
谢忱不再看她,只低头安静地一口口咽下明月的劳动成果。
谢忱吃过后,三余端着水进来要为谢忱梳洗。
明月见此,自然接过三余的水,“你出去吧,今日我来伺候大人起居。”
三余慌忙,“小姐,使不得啊,这是小人的事,您干了,小的干什么去?”
明月伸手在水里投手巾,“三余平日辛苦,今日放你半日假吃酒去。”
三余忙摇头摆手,“不行,不行。”又要伸手,被明月挡回去。
三余无奈地看向谢忱,谢忱无奈挥手,叫他撤出。
明月投好手巾,递到谢忱面前,谢忱擦好了脸手。
明月又来到谢忱的案前,拿出一把犀角梳,来到谢忱的榻边,柔声道:“大人,月儿为你梳发,今日我替三余照顾你。”
谢忱有些迟疑,在梁国男子头发向来是除却下人侍奉以外,都是夫妻之间才能梳理。如今明月这般做,似是不合礼法,可刚才姑娘是替三余来梳发。
明月已经坐在他身侧,试探问他,“大人?”
谢忱挣扎一番,慢慢地转过身,将背对向她。
小姑娘一下一下,将发梳得仔细,那微动的感觉像是梳在了他心坎里。
“你”他迟疑着开口。
“嗯?”明月在身后手中的动作未停。
“不生气了?”他悠悠道出。
梳发的动作停滞一下,随后继续,“大人于我有救命、养育之恩,月儿心中虽有怨,可万不能将两事混为一谈,诗经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多年我视大人为亲人,自该好生相报才是。”姑娘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明月握住谢忱的缕缕青丝,咬住嘴唇,眼眸中汹涌的泪像是海上的巨浪,谢忱看不见她那浩大的悲伤。
梁国习俗,只有妻子才能为丈夫梳发,今日就让月儿任性一回吧,她将隐秘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手上,一下下放在谢忱的发间。
报恩?
谢忱心头一紧,她将话说得那样入情入理,可他却觉得哪里不对。
晨光漫上轩窗,映在明月与谢忱的身上,两人的身影映在床围间。
察觉眼前之人似乎不对,明月柔声问,“月儿说得不对吗?”
对,对的不能再对。
只是月儿啊,若是没有我的养育之恩,如今你可还这般对我?
他抬眼看着床围上明月的影子,为何,他竟觉得两人此时像是普通夫妻一般,于晨间梳洗篦发,一同过早更衣。
恍然惊觉自己的想法,谢忱心头一震,他乱了,刚才怎会对明月萌生那般的想法?
谢忱,你是疯了吗?
她是你的亲人啊
他强压下自己不堪的想法,整理好乱绪,转身认真的看着正在为他梳发的姑娘。
嘴角浮上淡淡的笑意,便像是在经年当中,他每一次对着她笑,一如长辈对晚辈那般慈祥的温和的笑,爽朗清举。
“对,月儿,视我为亲人,我自视月儿为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