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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卷三:第65回·蒹葭苍苍(下)

杨海看见宁国公追着贵妃去了,只好换了个方向站着,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谁知他的爱徒非要提一句:“师父,宁国公追着贵妃去了。”

杨海咬咬牙,低声道:“关你屁事!少看、少言、多做事就行了!”

小宦官骤然挨骂,不明所以,环顾四周后捂着嘴到杨海耳边问道:“可陛下不是说,要咱们盯紧了贵妃么?”

杨海将他拉到一边,双眼瞪得就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了,他操着瓯语低声对他的同乡好徒儿道:“这大昭,谁才是真陛下,你还看不出吗?”

谢如愿在见青宫的寝室很好认,院子外唯一有暗卫巡逻的就是。

那个缀在身后的声音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到门前提裙跨门槛的时候身形一晃,直接“嘭”地倒在了地上。

谢如愿这一倒可把里外的暗卫都吓坏了,他们立刻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就要去叫御医,被她抬手制止了。

“本宫没事,就是累了,脚踝酸。”谢如愿伸手扶着门站起来,道:“本宫一会儿要休憩,你们在外面把守吧,没有大事,不要进来打扰本宫。”

“是!”

正好霏霏回来,急忙上前,故意很大声喝道:“娘娘!您没事吧!”说着就将她扶进了院子中,院门一阖后,霏霏就将用纱布裹好的瓶瓶罐罐从自己袖子中拿出递给她,与此同时,柱子后面走出了她预料中身影。

“摔着没?”对方问。

谢如愿没回答,徐徐走到他面前,瞧见他的右臂的衣袖已经浸满了鲜血。

活该。

她抬眼:“咦,宁国公怎么在这,这可是本宫的寝宫。”

宁国公挑眉。

“本宫数三下,宁国公再不走,本宫就要喊人了,一——”

才第一下,萧吟行就弯腰单手将她扛起,令她的腹部抵在他肩上。谢如愿一惊,双脚骤然的腾空令她差点真的呼喊出声。

她在视角颠倒之间胡乱攥住了他的衣饰。

只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道:“贵妃娘娘未免有些小看孤了。”

萧吟行点足飞身上瓦,没有惊动任何人就离开了行宫。

他落在行宫外的一处无人的偏远地角,屈膝微蹲,环绕她腿弯处的手松开,道:“好了。”

谢如愿足尖着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刚刚攥住的是他背上的四趾龙和腰间的蹀躞金玉带。

她耳朵一红,飞快地松了手。

对方直起身子。

谢如愿环顾四周。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暗暗松了口气,将自己袖中的药包拿出来,低着头道:“怎么,你怕脏了皇后娘娘的眼,就不怕脏了我的?”

萧吟行挑眉:“不是你先命人去给我准备的吗?”

谢如愿也挑眉:“不是你先看我的吗?”

萧吟行失笑:“……那劳驾贵妃,快给孤包扎一下吧。”

谢如愿拉过他的手腕,掏出自己的帕子,将他塞在袖中吸血的手帕拿出裹在其中,递给了萧吟行,她有条不紊地给他消杀伤口、敷药包扎:“疼得话就说。你也真能对自己下得去手,皇后娘娘认不得刀伤,我可看得出。不过疼也受着吧,都是自己求来的。”

萧吟行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忍不住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有吗?”谢如愿包扎好了伤口,十分不见外地在他干净的衣袖上擦擦手,道:“刚才见你策马来,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了。另外……对不住,上回除夕宫宴我心情不好,语气有些冲。”

萧吟行:“就这么一点小事,不用说对不起。”

谢如愿一本正经道:“那可不行,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我。”

萧吟行:“哦?这么说,你给我包扎个伤口还要讨要报酬喽?”

“唔,你说的有理,说吧,你想要怎么咳咳……”她捏了捏嗓子,方才说了太多话,这会儿嗓子哑涩地厉害。她敛去眼中黯淡,低头道:“你想要怎么报答我?”

“以身相许?”

她轻打他一下:“正经点儿,又不是在唱戏。”

萧吟行看着她,想了想道:“要不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谢如愿觉得稀奇:“你还会唱歌呢?”

“一首边境民歌,很短。想听吗?”

“行啊。”

“唱得不好听,你可不能笑。”

她半真半假地戏谑道:“放在以前我一定会笑你,但现在你听我的声音,你觉得我有资格笑你吗?”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你唱你唱。”谢如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萧吟行垂眸,唇齿启合:“敕勒川,阴山下——”

敕勒歌?只听到第一句,谢如愿的双眼便微微睁大——因为他唱的真的很一般,说一般都是看在他是宁国公的份儿上。

这首歌她从前是听过的。那些路过蒹葭山的士兵,也曾引吭高歌,她每次都能在蒹葭山上听到,总是会悄悄爬上树去看那乌泱泱的兵马将士。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原来他唱歌真的不好听,她刚才还以为他在自谦。

偏偏他自己好似还无知无觉的。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曲终了,她眨眨眼:“再来一遍?”

萧吟行道:“……好吧,最后一遍。”

“敕勒川,阴山下——”

她轻轻应和。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一个沙哑的嗓音,一个不着调的歌喉。这两个声音合二为一后更加难听了。

可是谁也没有停下。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背后是青山,她身侧是春景。

他们脚下是一望无边的苍翠草地。

谢如愿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自己眼眶里涌出来,她抬手擦去,仍然止不住。萧吟行从怀里掏出帕子,走到她面前沉默着给她擦泪。

萧吟行轻声问:“怎么哭了?”

谢如愿擦着眼泪,往后退了一步,呜咽道:“我不知道——你先、你先别看我……”

“雁雁,别怕我。”

听到“雁雁”两个字后,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没有了。

没有了!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地认识到,那些唤她雁雁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谢如愿痛哭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山海经中的某种怪兽一样,那么恐怖。她自己想要说一句完整的话都难,她避开帕子捂住脸,实在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告诉我,你的嗓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拼命支吾:“是……齐邦媛给我下毒,她想让我死……师姐没了,我的嗓子也变成这样了……我就不该找她来……”

“我爹……我怎么早没发现……他被人害死了……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一个人救他……都是因为我……”

“我想回蒹葭山……可我害死了师姐……我不敢回去……我不想活了……萧……吟行……我……我真的不想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他面前失态地像个孩子。

“我好难过……我真的好难过……”

她从没有如此痛哭、抱怨、控诉、嘶吼过,她的嗓子里带着血腥味,仿佛下一刻就能把这几年堵在肺腑中的痛苦全都呕出来,她像个疯子一样,张口吐了自己满身鲜血。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萧吟行轻轻把谢如愿拢进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哄着:“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为什么这不能是一场噩梦……”

她挣开他,不断地往后退,而每退一步,萧吟行就跟一步。

“什么也不需要做,有我在,你什么也不要担心。”

“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说:“我保证,明年秋天银杏叶全部凋零之前,一切噩梦都会结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娘娘,可午憩了。”

谢如愿闻言,才从记忆中走出,点点头道:“好,过会我来关窗,你去休息吧。”

今日的秋景实在是太美了,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日子。

就今天吧。

对不起,我也不明白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利用了晚芙。当时中秋,我以教晚芙做桂花油为借口,让她拿了青油来。后来摘桂花的时候被你撞上,我还以为自己露馅了呢。

其实你也不可能发现的,但我还是紧张了一下。

对不起,明明因为你的话,我已经整整一年都没有过寻死的念头了,明明距离你说的日子,还差半树银杏叶。

然而我还是不等了。

谢谢你,萧吟行。对不起,我食言了。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要怪我一直以来那么任性。

这是我的殊死抵抗。

烟熏火燎。她已经喘不上气了。外面很嘈杂,好像有很多人。但那不重要了。

“娘娘!娘娘!谢如愿!你不能死!……”

是霏霏的声音吗?

“不要来,你快走——”

谢如愿说了梦话,把自己喊醒了。

她浑身是汗,喘着气在床上睁着眼缓神,只听得窗外的喜鹊呼朋引伴。

谢如愿伸手一摸枕下,触手温凉,稍稍安下心来。

昨夜她枕刀入眠,现已是第二天清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山前的芦苇荡已是一片金黄,北雁南飞,落在芦苇荡中振翅洗漱。谢如愿沐浴过后,沈如水敲门进来,递给她一封信:“喏,你未婚夫的。”

谢如愿“嘻嘻”一笑:“多谢师姐啦!”

“都霜降了,你记得把头发擦干,别着凉了。你都老大不小了,少让我操心!”

“好,我知道啦!”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将信纸抽展开来,只见一抹金黄从纸间腾起溜走,落在地上。

是一枚银杏叶。

“卖馄饨喽,卖馄饨喽——”柳溪躺在椅子上,闭着眼晒太阳,没精打采地吆喝:“卖馄饨喽,刚煮好的馄饨喽,皮儿薄馅儿足的馄饨喽——”

“请问店主,你的馄饨怎么卖的?”

“店主不敢当,叫我柳老头就行。馄饨十文钱一碗,把钱搁在桌上自己去盛。”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敢问柳先生,可知如何上蒹葭山?”

柳溪这才抬眼打量眼前这人,道了句:“哟,蟒袍?是位大官爷?”说完,他又往人身后看了一眼庞然列队:“哟,好多人啊。这阵仗,小的真是有失远迎啊。”话虽这么说,他却没起身,依旧枕着胳膊躺着:“怎么去蒹葭山?你问我,我问谁。”

“是谢如愿让我来找您的。”

柳溪闻言眨眨眼,从躺椅上坐起来伸了个拦腰,把这高个儿男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道:“你又是她谁啊?”

“想要求娶她的人。”

柳溪揉揉眼睛,缓缓顿首,道:“既然如此,你先把她这几年在我这儿白吃的馄饨钱结一结吧?”

那人笑了一下,道:“多少?”

柳溪向他走进,在他面前展开手掌挥了挥,活动了一番五根手指,混沌的双眼流露出一丝锋芒,道:“一共五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