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人的冰块店开在另一条街,虽然相隔不远,但比起邦德街这种伦敦数一数二的购物街来说,繁华程度肯定略有不如。
伊薇特看到店门前雇佣了不少“人力三明治广告牌”,也就是让一个工人穿戴着一米见方的两块板子,一前一后,像是某种滑稽的铠甲,上面写着介绍产品的广告词,然后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也算是这个时代的特色职业。
她走进店铺,对柜台的店员说道:“关于贵店,我最近听到了一些传闻……”
“先生,您怎么可以相信那种谎话?!那只是我们同行的嫉妒之词——”
“是的!我认为那是无耻的谣言,它无法动摇任何有智慧的人,我们应该相信自己思考的结论,而不是愚昧的人云亦云!”伊薇特抢着回答说。
“先生,您是一个真正的智者!”店员愣了愣,然后用一种喜出望外的崇敬口气赞美。
“不过是死几条鱼,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如说,有这么多鱼反而证明了那里的水质多么清澈和富含生命力,我们赞美纽芬兰渔场,难道不是形容它富饶得‘踩着鳕鱼群的脊背就可上岸’吗?水中的鱼实在太多,它们只好被自己的同类挤上案了,我认为并不是值得担忧的事。”
伊薇特每说一句,店员就连连点头,不时用便签记下来,似乎已经准备把它当作眼前舆论危机的解释词。
“我并不担心冰块本身的品质,可贵店最近在社会舆论中陷入了不利的境地,我想贵店的交易额一定也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影响。”
听到这段话,店员表情立刻变得有些沮丧。
这个人……
伦敦郊区口音,衣服面料尽管廉价,却浆洗得挺括干净,其上还有一种草汁的味道,以掩盖本身的淡淡臭味,因为这时候的染料并不牢靠,洗的时候需要加一些化学药瓶牢固着色,下层民众买不起实验室生产的精纯制剂,就只能从土法里提取,比如从家禽粪便中提取硝。
他应该只是个普通的雇员,有一位贤惠节俭的妻子帮他打理生活,基本可以排除是他的可能,伊薇特这样判断。
“我选择贵店的原因是因为你们的货物距离更近,刚从湖里采来的新鲜的冰块,我想比与一整船肮脏的水手在一起颠簸了四个月的新大陆产品更好,而且价格也便宜。之前我在叔叔家品尝过新大陆的冰,你们橱窗中展示的比起它来丝毫不差,可我不知道究竟真实送来的货物怎样,如果能让我检验你们的库房,看看与样本是否存在差异,那将更将坚定我订购的决心。”
店员似乎有些矛盾,不过眼前的客人看起来十分富有,而且说话也好听,不像是坏人,左思右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先生,一般人我们是不允许这么做的,不过您是个明事理的人,我可以破例带您去冰库参观,还请您在朋友面前为我们的清白作证!”
这家店存放货品的冰库就在距离这里不远处,一个开凿的大型地下室成了储存冰块的库房,店员搬开隔热的稻草堆,推开装有保温夹层的木门,带着伊薇特走了进去。
社交季汇聚了整个阿尔比恩所有有钱有势的人,在这个繁忙的夏季,永不间断的社交活动每天都在吞噬大量的冰块,来自新大陆价格昂贵的温汉姆湖冰毕竟太遥远,并不能供应整个伦敦显贵使用,一些经济条件不那么好的下层贵族就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挪威更便宜一些的冰块。
伊薇特在宽广的地下室看到,无数咖啡桌大小的冰块间以稻草和锯木屑相隔,避免粘连,然后堆叠的比人都高,整个室内寒气逼人,走进去恍若回到了严冬。
“怎样,先生?我们的冰块品质是否让您满意?”店员拨开稻草,把摇曳的风灯凑近裸|露的冰体,向伊薇特展示它的透明度。
“就像无暇的水晶般完美。”伊薇特随口恭维。
在这里,她闻到一种熟悉的海洋腥气,如果不是她目击过格雷伯爵庄园那秽恶的食尸仪式,一定会把它当作普通水产的味道。可现在她已经能够区分它和一般海洋鱼类的气味,它仿佛来自最深最黑暗的大洋,微微的咸腥中带着一种古老蛮荒的气息。
错不了,那条怪鱼在彻底腐烂之前曾经和这些冰呆在一起!
“这些冰是多么新鲜啊,您甚至可以闻到它们曾漂洋过海的足迹!”店员夸张地赞叹。
他也闻到了一点像是海鱼的气味,想必那些粗鲁的水手一定是把这些冰当作保存食物的制冷剂,才会让冰也染上些鱼味,必须在大客户前掩饰好。
“这是最近一批新货吗?它们是什么时候送到的?”
“才送来不到10天,这些可爱的冰块们会在这个库房里得到妥善保存,一切就和它们刚从湖中被开采出来一样新鲜。”
时间也对得上,看来那条怪鱼也许一下船就被运往了格雷伯爵的庄园。
那么问题就在于,究竟是哪个环节的人暗中下手,在冰块中混入了一只死去的眷族,要知道它的外形非常骇人,整个运送过程知道的人应该并不多。
“那送这批货物来的船呢?它叫什么名字?”
店员有些奇怪,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然后为难地回答:“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先生,我们没有自己的船,都是委托船运公司送的,毕竟每年也只卖夏季前后,再过段时间尊贵的绅士们回到自己庄园,加上天气转凉,买的人就更少了,如果为了季节性的货物养几艘船,那我们将很可能入不敷出。不过您可以从伦敦港务局刊登在报纸上的信息查到九天前抵港船的名字,它属于三叉戟船运公司。”
“那这艘船会何时启程带来下一批的新鲜冰块呢?我必须承认我不太喜欢冰上有鱼类的味道,希望下一次能有所改善。”
“我们租用的只是航运公司的服务,以前的船都没有这种现象,可能这艘船的水手太过粗鲁,把鱼类和冰混在了一起,不过请您放心,来自海洋的鱼也是干净卫生的。接下来我会写信投诉他们,下一批次的冰肯定不会来自这艘船,事实上它也许还停泊在港口,毕竟船员到达港口放假是惯例,而且他们也不会空船返回,船运公司一定会满载伦敦的货物前往挪威,备货需要几天时间。我们的下一批冰块预计在下个周就能抵达。”
虽然此时的事实还不明朗,但伊薇特心中更偏向认为航运公司的问题大些,挪威人看起来像是只是单纯跟风赚钱,他们托运的冰块中如果要混入违禁的怪物,想要瞒过整船的水手可不容易。
她原本想要尽快回去,把线索告知组织,但从报纸上得到的消息让她改变了计划。
这个年代最大获取信息的来源就是报纸,火车的入站和出站,轮船抵港和离港,都在报纸上有详尽的记载,她从一个位于附近的付费私人剪报库中找到九天前的航运信息,那天三叉戟船运公司抵达伦敦的货船只有一艘,叫做欧石楠号。而这艘船今天将正好离港前往挪威。
来不及了!必须尽快赶到港口,看看能否来得及抓到那个人!
伊薇特连忙写了张便签,在街上找了个信使让他带到汉普斯特绿地,自己则登上一辆出租马车,让车夫以最快速度前往伦敦港。
“先生,能不能再快一点?”
坐在马车上,伊薇特心急如焚地催促着。
“我已经尽可能快了。”车夫无奈地说,“您是因为什么事耽误了自己的登船日期吗?如果赶时间的话,伦敦随时都有许多邮轮整装待发,要是没能赶上,您可以乘坐另一艘班次。”
不是这个问题……
“我有一个不得不见面的人,之前我并不明白真相和自己的想法,现在我懂了,但那个人今天就会乘船离开,我必须在那之前追上去。如果这次错过了,那也许将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伊薇特严肃地说。
“原来如此。”车夫动容了,原来这是一位追逐爱情的年轻人。为了这两颗心能够顺利抛开误解坦诚相见,自己必须加把劲才行!
“您请坐稳了,先生。”车夫狠狠一抖缰绳,拉车的两匹挽马吃痛之下,立刻甩开四蹄狂奔起来。
马车不断和其他车辆擦身而过,顺便一路收到一箩筐愤怒的问候和恶毒的咒骂,伊薇特感觉自己像是筛子里的谷物一样被抖来抖去,头晕目眩几乎要吐出来,终于马车在伦敦港前停下了。
“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辛苦你和你的爱马了。”伊薇特给了车夫丰厚的车资和小费打赏。
车夫憨厚地咧嘴一笑:“谢谢您,年轻的先生。不过我还是必须告诉您一个忠告,虽然我并不认为淑女赤|裸裸的向男士表达爱意是合适的行为,但如果她在巧妙的伪装之下,比如一些明显和玩笑和意味深长的多情目光告知自己的内心,而那位绅士却像是呆头鹅似的没有察觉,让一颗充满爱情的芳心因此凋零,那他真是有些差劲了。加油追上去吧,先生。”
伊薇特刚下车就闻到一种难以描述的恶臭,这里是泰晤士河流向大海的地方。尽管在六年前尤利西斯一份论文启动了伦敦下水道的改造,让绝大部分污水不再直接排往城市内的河段,减少了霍乱的发生,可伦敦就是一个港口城市,就算有着下水道的引流,城中数百万人加上牲畜的饮食排泄、以及屠宰场、化工废料最终还会奔向这里。
这附近是排污口的所在地,最后一段泰晤士河也成为飘着粪水的河流。前段时间附近建造下水道缓解排放压力,还不小心引发了事故,当工人们挖掘隧道时,下方的土层竟然裂开了,从那里涌入的不仅有恶臭的污水,还有危险的沼气,最糟糕的是,工人们的煤气矿灯还点燃了沼气,可以说那景象是真正的水深火热了。
在这臭烘烘有些煞风景的风中,伊薇特感觉自己就算真的要去见情人,估计现在也该被臭得调头就走了,可她今天要追的却是比吵架的情人还重要、真的不得不逮到的危险恐怖分子。
想了想,说是恐怖分子也没错,向这种大城市投可以传播的精神污染毒物,简直就是危害公共安全的反社会,如此危险又邪恶的家伙,绝对不能放跑他。
“放心,他跑不掉的。”伊薇特喃喃回答。
车夫顿时石化了,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他”?!
……
在船员们通力协作之下,欧石楠号终于升起风帆,缓缓从伦敦港驶出。此时的“快乐罗杰”正阴沉着脸,用拖把打扫船舱的过道。
就在半天前,大副等待所有船员归队后,把他们召集起来,照例开始离港前的准备工作。不过在集会上,大副狠狠辱骂了他一统,甚至一口唾沫吐了他脸上。
那个兔崽子……
“快乐罗杰”心中暗恨,他努力平复心情,自思如果是“火酒”在这里,一定忍不住当场杀人了吧,所以现在他死了。最近那神秘人策划的事好像暴露了,他闻到伦敦的空气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现在不是发作碾死凡人蚂蚁的时候,等船只抵达挪威,他就要了这个老家伙的命。
他把心中的恨意发泄在手上,愈加用力地拖着地板。
“嘿,罗杰!我早警告过你,不要在货仓里塞你的臭鱼,你却不听我的劝告,现在被老头子骂了吧?不仅如此,连这一周的朗姆酒份额都没了,真惨,哈哈哈哈……”一名水手笑嘻嘻地拍了拍他,“跟你说多少次了,自己那份货带鲸脂就好,伦敦的有钱人喜欢那玩意,在挪威又不贵,一转手就能赚不少钱,你怎么就不听呢?”
按照习俗,船上的水手每人都有一点份额,放上属于自己的货物在两地倒卖,有点类似于后世空姐带货的潜规则。此时的北欧诸国大多是农业国,返程时候,伦敦的工业制品拿去北欧销路不错,但来时的选择就比较少了,只能带点鲸脂、鲸须等,因为北欧历来有捕鲸传统,价格比较便宜,而伦敦的富人喜欢稳定明亮无烟的鲸脂蜡烛,这也是这个时代最高级的照明用具,还有鲸须可以做女士束身衣支架和太阳伞的伞骨、裙撑等,销路也不错。
没想到这个才加入进来,看着比较老实的罗杰竟然带了一大箱有些腥臭的死鱼,而且流出的臭水还污染了客户的货物,难怪大副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好心提醒他的老水手也摇摇头,这个叫罗杰的小子有一身力气,平时干活一个顶三,要不然早就被大副解雇了,不过看他刚才的表情还很不服气的样子,而且有种凶狠危险的气息,让大副更加不满。
他必须再次劝告这让人头疼的家伙:“小伙子,我劝你最好对大副客气点,到了海上,有个把人失踪什么的再寻常不过了,其他船的船长大副经常这么收拾不听话的水手,大副刚才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他可是挪威人、维京海盗的后裔,我可不希望到了港却少了一位伙伴。”
对老水手的善意,“快乐罗杰”只是敷衍地哼了哼。心里却想着终于要离开讨厌的伦敦了,这趟不仅没拿到珍珠圣像,还损失了“火酒”,看来必须要去别的地方联系淹溺之王的其他信徒才行。
这伦敦真是个倒霉催的鬼地方!就连大海也和粪坑一样恶臭,让他这样的海洋之子越发恶心,海洋应该是深邃的碧蓝,而不是现在这样,犹如沼泽似地黑褐色,在夏日的阳光下,被污染的海洋浸泡着粪便和垃圾,咕嘟咕嘟地冒着发酵的气泡,就像是地狱的粪池,而且还是一锅煮沸的粪!
想要游泳……想要在清澈的海洋中游泳,感受淹溺之王慈爱的拥抱……
“快乐罗杰”自从成为王的信徒、接受祂伟大力量的灌注后,就变得越来越亲近海洋,在伦敦的这些天,他已经太久没有享受过被海水吞没的安宁。尤其是港口附近,排污口简直日夜不停地向大海中倾倒污物,这些伦敦的亵渎者们都该去死!但愿之前送到的礼物能让他们像是空船舱里的老鼠一样互相吃尽才好。
此时他所在的船正好快到一个排污口,这里去年才发生一起悲剧,虽然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有趣的笑料:一艘满载游客的邮轮在此处倾覆,船上近800人落入恶臭的污水中,没有一人逃回来,就连原本会游泳的人也吸入有毒的气息窒息昏过去,而且很快尸体就都上浮并飘荡在附近水面,因为污水实在太肮脏了,死者的身体在细菌发酵下迅速鼓胀,手脚粗壮得宛如原木,就连棺材都装不进去。
这就是愚蠢人类的自食其果!“快乐罗杰”想着,他已经打定主意等船驶到清澈的海域,一到夜间落锚停靠,他就久违地下水游一游。
正在打扫的他没有注意到,船舷上有十个细小的手指扒在那,而且已经呆了有一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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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伦敦附近污水里翻船死了一船人是19世纪真实发生过的,我感觉可能是最惨的死法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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