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善御风,一旦惊慌起来,眨眼逃个百余公里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应桃刚出楼道口,一朵巴掌大的浮云飘过来,水润欲滴地停在他肩头,意在给他指路。
鸟云闪动着灰蓝色和红色的光,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龙现在的心情,忧郁,震惊,五味杂陈。
还没走几步,鸟云忽然往左飘,孤零零的路灯下,不知被谁丢在这里的塑料袋里鼓鼓囊囊,哗啦,哗啦,是小细爪勾塑料的声音。
龙躲在这里焦虑地玩塑料袋。
“怎么不跑远一些?”应桃蹲下来,往袋子开口探去。
龙感受到他的气息,猛得弹缩一下,翻身裹起塑料袋,四爪原地打滑想找地方躲。
应桃一把提起袋子,变形的把手勒在第二道指节上,袋子正在不堪重负往下坠,被撑得透亮的底部,清晰透出一尾金灿灿的鳞片。
隔着塑料袋拍拍圆润的龙肚子,惹来一声委屈的吭叽:“别拍别拍,拍坏小毯子怎么办。”
应桃失笑,却故意问他:“哪来的小毯子?”
龙小声低喃:“你留在龙肚子里的……长大就变成漂亮小毯子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小小卷?”
“一海不容二卷!”
贪婪的老妖精声称:“我倒是想要小小卷,大卷抱在怀里,小卷缠在手上。”
听到这话,塑料袋紧急啃出个小洞,茸角丈量了一下洞的尺寸,赤色的粗红绳子就火急火燎挤出来,攀上他的手腕。
应桃低头看去,龙牙叼在自己腕口,歪着脑袋,拿小尖牙灵活地解开袖扣。随即,他感觉到左小臂内侧“呲溜”窜来一股沉甸甸的热意,坠在不算宽松的衬衣袖筒里,一圈一圈向上螺旋式打弯,用力将肌肉收挤紧。
串烧龙肉经典款——也可称之为,四爪并用窒息式龙之拥抱。
“大卷也可以缠你……”
羞得埋起龙脑袋,磨牙啃桃肉肉。
熟透枫叶似的小尾巴露在外面,扇了扇,恰好跌进应桃掌心,在老妖精平静无波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可爱,好想关起来再吃无数遍。
龙终于钻到他领口,占领高地,呼了口气把下巴搭在他锁骨上,“我不敢跑远,怕你找不到。我想清楚了,不管是小毯子还是小小卷,只、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的……桃肯定会做一只好爹爹,接小毯子上下幼儿园,我,我呢……会教它猛揍想欺负它的人,绝对不让它被奇怪的人叼走……”
一抬头,应桃眼眸被光晕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带着笑意问:“要是小毯子想学大卷早恋呢?”
“……那我就打它屁股!”
只许州卷放火,不许小小卷和小毯子点灯。
说着说着,龙熏着应桃的体温,迷迷糊糊贴住他胸膛睡着了。
应桃小心把龙拽出来,托抱在手臂间,正要抬腿回去。忽然鸟云尖锐地“唧”了一声,划破苍夜寂静。
不远处的户外温泉池面,缓缓飘过去一道黑影。
应桃站在池边,居高临下目光冷漠。池水热气袅袅,飘在上面的赫然是他们之前寻找的灰衣小和尚。
更确切地说,小和尚高度腐烂的尸体。
应桃拍下视频,转发出去。
正当这时,路灯照耀不到的远处谈笑着走来两个人。一人姿态婉转柔美,踏入灯光范围内宛如加了柔光滤镜,光芒普照;另一人身形伟岸,额头宽广,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命兆。
“小梼,你也在这儿啊。”那人弯起细长的眼睛,热切打招呼。
——正是观音。
……
敖凛做了一个梦。
他觉得梦境的世界在剧烈晃动,自己仿佛攀在巨人身体上,大步走向久远的过去。
那一年的春节前夕,百物凋零,人心惶惶,人间战乱纷飞,红发少年独自挎着篮子上街去买些年货。
橘子收成不好,干巴巴的,但家里的老妖精爱吃,便装满了整个篮子,还买了笔墨红纸,准备回去写春联。
老妖精的字劲秀有力,他很喜欢。
回家的半途中,他被已经飞升的老龙王夫妇拦住了。
“孽子!你和那妖物做出这等肮脏苟且之事,还搞出两个小祸根!你怎么有脸对得起我们,对得起龙族列祖列宗!”
龙看着两个横眉冷竖满脸嘲讽的形象,觉得有些奇怪,但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两个稚嫩漂亮的奶娃娃被从后面生拉硬扯出来,丢在他面前,剥掉衣服,架在火上活活烤死,油脂滴到地上滚了泥,变作昏黑的一团。
“爹爹……呜,爹爹,救我——”
“放过他们,要杀就杀我啊!杀我!”龙睚眦欲裂,泪如雨下,面颊流过两道鲜红的血泪。
但老龙王夫妇按着他不能动弹,强逼他眼睁睁看完这一幕。
这是对他勾引长辈,祸乱血统的惩罚。
“啊……”龙崩溃地用篮子装上死去的小毯子和小卷,抱着他们,一步一顿地走回去。
老妖精身体本来就不好,要怎么跟他说……都怪我,怪我没有看好孩子……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
那抹冷艳的身影出现在门边,长指冷白,掀起层叠的门帘,倚在门边冷若冰霜地下瞥他一眼,仿佛在看什么不堪的东西。
“扔掉。”
龙手中的篮子翻倒在地上,他急忙去扶起来,再擦了擦眼,红发和血泪浑浊地混在一起,贴在脸颊上,容颜悲戚:“桃,他们也是你的孩子啊……”
“这是你欠的孽,敖凛,与我无关。”
帘子无情地垂下来,身影消失在门边。
龙咳出一大口黑血,脊背佝偻弯曲,仿佛瞬间老了几千岁,指甲深陷进草皮烧焦的地面,浓浓的油脂香味萦绕在他的鼻尖,那是小毯子和小卷燃烧的味道——
“桃……别留下我……桃,梼杌——!”梦呓声逐渐悲亢。
本来围绕在身边的交谈声骤然暂停。
在场的另外两人同时望向应桃腿上做噩梦的青年。观音微微挑起眉,度假村老板修岚诧异地问:“他刚刚……是不是喊了梼杌?”
应桃淡淡回:“他喊的是桃,呜。可能是我们说话声大,不小心魇住了。”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修岚说着,不由自主多瞄敖凛一眼。
应桃将手掌覆盖在敖凛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摸上去有些湿冷。
龙在他腿上不安地辗转翻身,昏昏沉沉的,几次差点掉下去。他收紧手臂拦住龙的腰,龙挣扎的幅度却变大了,睫毛颤动,口中不断泄露出低喘,紧闭双眼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最后竟然抓住应桃的手,凶狠地刮出一道血迹。
仿佛在和噩梦搏斗。
眼看龙的反应越来越激烈,应桃什么也没说,直接把渗血的手指头在龙干燥起皮的唇上擦了擦,再一指头戳进两片唇间,抵着龙牙,将伤口摁深一些,默许龙就着血流大口吮吸。
修岚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他是度假村的老板,同时也是貔貅家族的大少爷,龙王庙那只小白狗的亲哥哥。
貔貅家内部是出了名的护崽,对幼崽极尽宠溺之能事,因此才惯出修构那种草包锦鲤式的千年大妖。
但比起应桃不分场合灌血的行径,他们老貔貅家根本算不上溺爱孩子。
十指连心,那可是心血,蕴含修为极其大补,说喂就喂,吃上瘾了怎么办,再宠幼崽的家长也没有敢这么放纵的啊。
龙的气息逐渐平缓,观音却蹙起柳叶眉,提醒道:“有邪祟在梦里追小龙。”
应桃清淡道:“我知道。”
观音心性慈悲,最见不得人在场受罪,随即站起来:“你不管我管,我来驱邪渡恶。”
应桃不着痕迹躲过他的手,稍微压低身子,遮住头顶投下的光,托着敖凛的后脑勺让龙脸朝内睡,“不用,他也大了,该受些苦。”
观音插不上手,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修岚看了看应桃,脸上也露出奇怪不解的神情。
既然肯喂精血,肯定是宠着这条小龙的,现在又说让人家受苦,未免有点前后矛盾?
而且魇住了,直接叫醒不是更好?
看这位的样子,居然是想等龙自然醒来。
好在敖凛过了片刻就醒转了,满身冷汗糊住了后背,眨着眼睛看清应桃的侧脸,咬着牙压下一声更咽,还是凑上去想吻他。
观音忽然感叹:“小龙对你真亲近。”
应桃微微淡笑,仿佛话中有话:“是他心志坚定,非常人所能动摇。”
他揽过龙的腰际,清浅地吻了吻龙的额头,算作安抚,又在耳旁哄了两句:“可怜遭罪了,去洗洗脸再过来趴会儿。”
“好唔……”敖凛揉着眼睛,慢腾腾走向大厅的盥洗室。
洗了两把冷水,他骤然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刚做了个诡异的噩梦,众叛亲离,子嗣夭亡,就连应桃都丢下他不顾。
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浑身却疼得像被车轧过,越睡越精力缺失的感觉。
常理说,梦是现实的映射。
但敖凛却觉得,很像是有人刻意入梦……
“想故意挑拨离间我和桃!”
此外,梦境借梼杌之口说的那句“这是你欠下的孽”,和小毯子小小卷犹如古曼童制作的残忍死法,不得不让敖凛联想到附在小和尚身上的邪物。
大厅里还有观音和修岚,敖凛留了个心眼,没有当着他俩的面和应桃谈起这事。
从谈话中,他得知,修岚作为貔貅家的长子,明天也要代表家族与会,半途中碰见了观音就一起过来了。
修岚和善道:“还要感谢龙君收留舍弟啊,小弟顽劣,平时一定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敖凛不在意道:“还好,就是吃得有点多。今晚出了不少怪事,你知道吗?”
修岚瞬间凝起怒目:“敢在我的地盘捣乱,也得看看他有几条命。我马上把大家召集起来盘查,势必抓出这个孽祸!”
凌晨一点,整栋楼都被敲醒了。
大家怨声载道地聚集在会议厅,不愿配合调查者众多。特别是妖怪那一群的,平时让他们听遣调度是看在工资的面子上,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凭什么扒原型给你自证清白?
他们本来就是清白的!
眼看场中闹哄哄的,有想聚众闹事的倾向,二郎神走上台拍拍话筒,威声一喝,极具穿透力:“都安静!关于罪魁祸首,我已经有眉目了。”
二郎神额心的裂缝比之前更睁大了些,蕴含凛凛神威的视线从上而下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停在敖凛他们所在的角落。
接着,他缓声向人群投下一颗惊雷——
“十分钟之前,我排布演算,如果结果没错的话,”二郎神顿了顿,“梼杌,就在你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