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着头，跪在他跟前，如以前那样，却又不一样了。

玄照坐着的位置，刚好能看到琏官乌黑的发顶。刚刚进门时，他已经抬眼看过，琏官脸色很好，无忧无惧，就镇定地迈进来。

这个小徒弟才十来岁，寻常这个年纪的女修仙者，不说插花带钗，起码大部分时候，都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家一起玩，说说笑笑，每天都有不一样的事发生，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情绪。

玄和长老有一句话说的很准确，做师父不容易。

带一个小姑娘，也不是易事。

玄照声音平平，跟闭关之前无二：“你起来吧，池子里的鱼喂地不错，回头捞上两条，煎给你吃。”

琏官依言起身站好，只是听师父这话，秀长的淡眉微微一挑……他这是要亲自下厨？

桐山派灵力充沛，弟子们只要专心修炼，灵力亦可饱腹。也有那等嘴馋的，会贪恋些口腹之欲，会外食，或者自己做。门中那些外门弟子，没有学会吐纳者，会统一供给饭食。

那池子里的鱼不是凡鱼，养了这些时日，吸了山中灵气，应当是极美味的。

可想到玄照的厨艺，琏官不禁摇头：“我自己捞，让人做便是了。”

“你走了这些时日，训诫堂必然堆了不少事，快些回去处理。”玄照自己手头上也是琐事缠身。

琏官看他似乎有些疲惫，但还是问：“师父还没想好如何处置我么？”她做的事，想来他已经清楚了。

“我给你的惩戒，就是好好待在训诫堂中。”这个弟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亦不好轻易打骂，“你应当记得，当日将训诫堂交与你，我说过什么。”

终生守在月望峰，非要事不出。

训诫堂中的罡气阵，可遏制琏官身上的妖魂，免得它时不时出来相扰。

玄照有隐忧，这妖魂不知何时会撕裂她，从封印中挣脱出来。

在他的眼中，琏官是掌罚人，亦是封印妖魂的容器。

这个容器杀不得，毁不得，只能好好地放在一个地方，时不时见到，时不时观察到。

玄照这次召她回来，就是让她好好待在桐山派，待在训诫堂中。外边的风风雨雨，她不用管，不必担心。

琏官却另有主意：“师父，弟子要自请出山。”

玄照意外又不解：“琏官，你活在此长在此，没有家人。这样自请出山，是要去哪里？你放得下训诫堂，可你连师父都不要了？”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应当也算得上她半个父亲。其他人说什么就算了，琏官居然要自请出山。

“你不是认定自己无错，为何要走？还是你以为，为师会在乎那些风言风语，被人言语中伤了去？”玄照实在看不明白，“琏官，你大可守在训诫堂中，相信为师护得住你。”

玄照就是这样，用他的方式对她好。

可她不想一直困于此，活在门派之下，活在玄照的羽翼照拂之下。

在训诫堂的日子，她憋得慌。

“师父连门规都不在意么？弟子在山中，满十八未能习得南玄功，一样要自请下山。”

玄照摆手：“这条门规与你不适用，谁说你没习得南玄功？你天资出色，小小年纪就习得了，只是被废了修为。修士界一直以强为尊，以你现在之能，岁满留在桐山派中，谁敢置喙？”

那些长老护法若是拿门规来压来劝，那便打服便是。

玄照继续道：“规矩都是限制弱者、能力不足者，你下山历练数月，怎么倒迂腐了？”

琏官默了默，才说：“弟子无错，只是想找一个自请下山的理由。望师父知悉。”

不是望批准，不是望允许，而是望知悉。琏官这么快应召唤而来，就是来告诉他这些。

玄照突然冷笑：“琏官，这些时日你在山下，是被风月山川迷了眼，还是被世俗人情圈住了脚？亦或者，你是迷上了什么男子要与人相伴一生？你可知，修士一生求道求的是永生，外边那些风月，短暂又虚妄，你过一遍看一遍，便是历练过了。可若是执着于此，那就是捡小丢大，失了格局。”

“师父，”琏官道，“人各有道，我不会忘记修士的身份，继续修道问道。如师父所言，数月在外，徒儿确实为山川所迷，为世俗人情所惑，亦生了情，道心时有动摇。我想，这些都是历练，亦是我的道。”

玄照看着她：“所以你以为，你的道在山下。可琏官，这样你根本没必要自请下山脱离门派，你若是想下山，偶尔下去便是了。师父允你下山。”

“师父要一次又一次地为我例外么？”琏官低头抚着长袖上的暗纹，“师父既如此记着我，便允我下山。我便是下了山，得空了，一样可以时常回山探望师父。您永远都是师父，这一点不会变。”

看样子，琏官是一定要离开桐山派了。

她固执，玄照很清楚：“罢了，你这事我会考虑……对了，裴元呢。我昨日算到，他的劫应该已至，你既与他一道下山，可知他如今是个光景。”

琏官对他的光景，还停留在天牢那日。玄照既问，琏官便答。

听闻她丢下裴元，自己先走，玄照脸色有些不好：“你这是怨他？你是不是心里也在怨我？”

琏官回答：“我只是不想掺和，师父，这是师兄的劫，我守着他，看着他，他就能渡了么？不如眼不见为净。”

玄照未免松一口气：“他到底是你的师兄，你师兄妹二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你受伤，是他不停去河边野溪涧里找龙珠草，双腿双脚都被水泡烂了，一次次抹药，一次次复发……现在玉琳琅已死，妖魂又一直被封印在你体内无异样。琏官，你该放下了。”

“师父，我一直在放下。”

可是这妖魂，这副身体，却不断提醒着她，这一切并未结束，只是暂时掩盖。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玄照想到她之前说的话，却问，“等等，你生了情，你与谁生了情？”

“沈朝。”

琅琊古国的大国师，有名的邪修，沈朝。

沈朝跟着她便算了，琏官还与他生情。这未免荒谬，玄照问：“琏官，别轻易掉进别人的陷阱。”

沈朝不是十来岁的少年郎，更不会青春气盛，把对他施救的人轻易放在心里。过了这些年，骤然出世，玄照不以为事情会这么简单。

琏官面不改色：“权当是弟子的历练，是修仙问道上的艰难险阻。”

玄照被气笑了：“那你先回训诫堂，将你该做的事做好，再过来寻我。”

琏官却不想在此多留：“天黑之前，我会再来。师父，此事我心意已决。”

看看，她比他还着急。

总而言之，琏官就是要下山，就是要跟那沈朝在一块。

玄照摆手，让她出去：“我还有事务要处理。”

*

月望峰训诫堂外，童子长兴正拿着大扫帚扫落在地上的雪，却起了一阵风。长兴费力把着扫帚，不让自己被这怪风吹跑了。

好在这风来的快去的也快，长兴正打算继续扫雪，却看到熟悉的黑衣女修的身影。这两日有关于琏官做的事，在山中传遍了，长兴亦有耳闻。

自琏官掌罚后，她在训诫堂中处置的那些妖魔鬼怪，修为与各家主长老比也无太大差距。

玉琳琅死了，琏官动手快狠准。长兴一方面高兴琏官下了山，以她的能耐，没有人能欺负她。另一方面，又怕掌门玄照会大义灭亲，将琏官交出去。

没想到，琏官就这么回来了。

“姑娘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吧？”

“不，我只是了解训诫堂这几个月的事务。有事就趁此时处理，无事我就离开。”

事务问题都不多，这几个月长兴都是按照门规及以往的经验，处理完大部分。

“姑娘，就那盛绛，他吃了绮梦丹，不知为何，醒来后也没死，看着倒像是疯了一样。”这盛绛跟训诫堂中关着的罪人都不一样，他是魔，是在魔地混过，还能逃出来的魔。

琏官想到那融了他半颗心的心油，突然觉得不踏实，总感觉漏掉了什么。

“不必管他，继续关着便是。”

长兴说的其他问题，亦很容易处理。

训诫堂有罡气阵，里面被关押者，通通不能出去。法令都在墙壁上刻着，惩戒之法已牢牢被长兴等人记着，他们只要按法执行就好。

训诫堂这地的差事，虽然偶尔要干点苦力活，伙食也一般，但好在这地方每月灵石管够，旁人轻易进不来，没有人指手画脚，清静。勉强算不好不坏。以往琏官在时，长兴不必费脑子，只要按照她说的直接做就好。

可琏官姑娘，却不想再做掌罚了。

长兴失落，又不舍，不知道下一个掌罚是谁，会不会像琏官这般省事。

知悉这几月训诫堂的运转情况后，琏官便要离开。可走到训诫堂门前，她发现自己出不去。

不止是她，训诫堂全员，亦不能离开。

不知什么时候，玄照联合各长老护法，更改了出入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