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年卿百般困扰之际,开泰帝正好出来了。章年卿微不可见的松口气,磕头行礼。开泰帝借空喝了口茶,搪塞的塞了几块点心垫垫肚子。章年卿一无所觉,只以为皇上让他跪的久一点。
开泰帝用明黄色帕子抹了抹嘴,抬手道:“章爱卿,平身。”吩咐太监摆出旧年的折子、信件,招呼章年卿上前看。章年卿看清上面的字,顿时愣住了。
“你檄文写的不错,朕很喜欢。”开泰帝称赞道,欣赏的拍拍他肩膀。章年卿受宠若惊,第一次感到开泰帝对他如沐春风的和蔼,威严中带着可亲。
章年卿一时拿捏不准开泰帝的底细,开泰帝道:“逆侄逃窜山西,在安阳地界被陶大人带兵围剿。你外公有功,你且记着,这阵子忙完了上折来报,朕再封赏陶大人。章大人觉得如何?”
“臣遵旨。”章年卿掩下满眼复杂,外公带兵围剿四皇子?这是怎么回事,他这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章年卿心里乱成一团,开泰帝待的亲近不似作假。外公这是站队了?还是皇上在匡他?
章年卿近来有些耳目闭塞,为了防止外人对他起疑心,许多门路眼线都不敢联系。此时更是不敢漏出一丝一毫的懈怠,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着开泰帝的话。
开泰帝让章年卿写四皇子的声讨檄文,他道:“当年声讨二皇子时,朕只满意你的文章。只是朝堂纷乱,当年你还年轻,朕不愿你当出头鸟……”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此时也没人去计较这个。
章年卿看着自己昔日写的檄文,感慨万千。昔日对付二皇子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如今要挥刀所向四皇子,他竟有点不知所措。章年卿对谢睿的感情太复杂了,他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从懵懂到狠毒,从只会哀声求救,到今天的不择手段。
也许谢睿那句话说的对,他和章家之间早就脱不清干系了。
“章爱卿?”开泰帝拔高声音,章年卿被小太监狠狠一撞,立即回过神来,“臣在。”开泰帝不以为忤,笑吟吟的问他:“章爱卿意下如何?”
章年卿愣住,露出为难之色。
开泰帝对他却委以重任,“四皇子的檄文,由你来亲笔。”语气十分信任。
章年卿惶恐道:“臣恐怕难当大任……”话未说完,被开泰帝打断。开泰帝一双睿智的眼睛仿佛洞悉一切,他笑着问:“不愿意做,还是做不好呢?”淡淡敛住笑,令人送客:“章大人好好想想吧。”
宫殿巍峨阔远,章年卿一步步下台阶,两旁侍卫肃然而立。他的身影在偌大的宫殿外显的格外渺小,唯有殿内若隐若现的明黄色煜煜生辉。远远望去,万丈瞩目。刺的人眼角血红。
章年卿内心反复锤炼多次的纠结再次浮上心头。
章年卿离开宫不久,开泰帝派杨久安去探望章年卿。去时,天色微黑。章年卿亲自出来迎接,路过章鹿佑的院子时,杨久安诧异的看着一片灯火漆黑,“阿丘这么早就睡了?”
冯俏心一跳,不动声色道:“是啊,被爹训斥了,小孩子闹脾气。”
杨久安看了眼章年卿,章年卿微微余怒。杨久安又问:“阿稚也睡了?”
冯俏镇定道:“在孔家陪曾祖母。”
提起孔家,杨久安便蔫了。酒席上三人都食不知味,席上气氛尴尬无比。
离开的时候,杨久安对冯俏道:“小嫂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沉默许久,隐隐哭腔道:“我和章天德快三十年兄弟…盼以后。”微微哽咽,深深看冯俏一眼,转身离去。。
冯俏原话转告章年卿,“我不知杨世子为何不当着你的面说。不过离开前,世子爷说,好好照顾孩子。我猜他大约是知道了,但是没打算说出去。”
章年卿感慨片刻,沉吟道:“我觉得现在是个机会。谭宗贤当年说,我总能等到朝堂洗牌,现在不就是应验的时候,只是三十年变三年。”
冯俏问:“你想怎么办?”现在又不能明目张胆的联系外公。
“谁说的?”章年卿目光落向待写的檄文上。
檄文既要藏锋,又要掩机。章年卿苦不堪言,连朝也不上了,整日坐在书房里写檄文。时日一长,后腰泛疼,尾椎骨的地方钻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冯俏抱着阿丘阿稚的小衣服进屋叠起来放在枕边,孩子时常在身边不觉得什么。离开久了,心里总空落落的想念。刚叠一件,章年卿叫住她,“俏俏你过来看看我腰这怎么了。”
冯俏闻言起身,试探着按一下他指的位置,“这疼吗?”摸起来鼓鼓的,好像什么东西突出来一样。她心疼道:“别坐着了,趴到床上我看看。”
章年卿大约是疼的狠了,没有扭捏嫌矫情。立即宽衣解带趴在床边,冯俏见他动作麻利,还有一瞬间狐疑。章年卿趴好之后,冯俏心里那点暧昧的怀疑立即烟消云散。
章年卿尾椎骨红肿,鼓起个小包。冯俏试探的摁一下,包挺瓷实,章年卿没反应,看样子是不疼。冯俏愁道:“叫大夫来给你看看吧。”
章年卿情绪陡然激动,“不准!”生气的扯中衣盖住,别扭道:“伤在这种地方,看什么大夫。”
“瞧你这话说的。”冯俏眉眼弯弯,好笑道:“章大人,你怎么能忌病讳医。”尾音勾起,嗓音笑意。
章年卿难为情的看着她,又迫窘又难堪。偏生冯俏眼睛水汪清亮,嗔怪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章年卿发急道:“俏俏!”着慌的推冯俏,有些后悔让她看。
冯俏见好就收,细心的给他盖好锦被,柔声道:“不让大夫瞧便罢了。请个脉总是要的,热敷冷敷,抹药油贴膏药,拿个章程,我帮你打下手。定不让你在外人面前出丑。”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
章年卿被她说的心软,闷哼一声,算是答应了。
大夫很快来了,诊过脉后,又问了些细况。点头道:“倒不是什么大事,章大人久坐案前,积年累月攒下来的毛病。老夫开几服药,内服外敷,双管齐下好的快写。”顿了顿,试探道:“章大人若是劳损的厉害,不妨用艾草拔罐熏一熏?”
章年卿十分忌医的拒绝:“不必了。”冯俏无奈至极,看了他一眼,小声在他耳旁说了句。章年卿有些不大高兴,粗声粗气道:“随你。”
冯俏笑盈盈道:“有劳大夫了。”大夫不由得多看冯俏好几眼。
半个时辰后,大夫为章年卿熏完正在收拾东西。小徒弟吐吐舌头道:“早闻章大人惧内,原来是真的啊。”大夫斥道:“闭嘴!”小徒弟恹恹的认错,自打嘴巴。老大夫也心疼他,见着屋内丫鬟婆子看见了,差不多了,就拦住他。
床帐里,章年卿重重拧起眉头,心里很不高兴,没说什么。
大夫临走前嘱咐冯俏,亥时一刻在贴膏药,夜里贴上,白日揭了换另一幅。冯俏细心记下,回房时发现章年卿神色不太对。冯俏眼神问丫鬟,丫鬟比个口型。冯俏立即会意,挥退下人,关上房门。
章年卿正翻冯俏堆在床上的小衣服,指腹摩挲着绣纹纹路,想起孩子们幼年的样子,心里那点郁气微微疏散。章年卿不大爱听‘惧内’的话,调笑也不喜欢。他待冯俏好,是因为冯俏值得他尊重敬爱。两个的相敬如宾,一旦被冠上惧内的名义,章年卿便有些不高兴。
偏偏这些年这句话如影随形的跟着他。章年卿心里不舒服,却也无法摆脱。长长叹一口气,看着冯俏小媳妇样的站在旁边,等他消气。板着脸道:“过来。”
冯俏举着着气味浓重的膏药,当挡箭牌道:“烘热给你敷。”看了眼漏更,估摸着时间,芊芊玉手捧着膏药在蜡烛上游移。章年卿见她这幅模样,心里最后那点郁气也散的一干净。算了,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管他人说什么。
放下心里那点大男子计较后,章年卿怎么看冯俏都觉得可怜可爱。心里一软,又不自觉被冯俏牵着鼻子走。冯俏哄着他褪下裤子,手法精妙却不娴熟的替他拍打一通,细心为他贴上膏药。冰凉的膏药被哄的热暖暖的,药效也比平日快些。
章年卿微微狰狞,手里紧紧攥着孩子的衣服,纽扣膈的手上一道红白印。腰上有只娇嫩的小手在游移,冯俏怕他腰凉,想给他盖上衣服。章年卿清咳一声,“拉上被子,隔着衣服按不准。”
冯俏扭头,憋不住情绪,扑哧笑了。笑颜明媚,趴在章年卿身上,笑的一抽一抽的。章年卿攥住她一双手,拉进被子里,十指缠绵。昏黄的烛火跳动一下,两人心有所感似的,接了个长长的吻。难舍难以的分开。
空气中的味道并不好闻,淡淡中药味弥漫,混杂着燃香,味道很怪。两人却无暇顾及这些,冯俏脱鞋上床,钻进被子里,抱着章年卿的腰,轻柔缓慢的揉着。章年卿悄悄拿开她的手,低头看着她青黛眉芙蓉面,闭着眼忍了忍。
过了好一会,又把她的手放回去。言简意赅道:“腰疼。”
冯俏笑的花枝乱颤,被章年卿按住,威胁性的瞪一眼。冯俏着慌道:“天德哥,我……”
“我知道,你守孝嘛。”他摸摸她头顶,安慰道。
章年卿的檄文一封封公布于众,陶金海看到章年卿言语机锋的檄文,参透章年卿给他传达的意思。通过章年卿源源不断的檄文获得情报,开拓疆场。河南的土霸王终于动了,陶金海扩张者自己的地盘,无形中替谢睿分担了一半战火。
第202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
陶金海一路凯旋,一点点蚕食扩张着自己领地。奇怪的是,他的扩张并不是朝向京城。而是囊括湖广、巴渝、川蜀,一路向西北而去。大有蚌鹤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
开泰帝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铁青,朝中上下看章年卿的目光也越来越诡异。章年卿却坦然自若,镇定如常。开泰帝将章年卿看的越发紧,不敢疏漏一丝一毫。章年卿所有的书信往来,上折下谴都从刑部走一遍才回到章年卿手上。
章年卿对这一切都假装不知。
外面越是风雨欲来,冯俏越担心章年卿。想着法子做美食、布画景,盼着章年卿能放松高兴些。皇天不负苦心人,章府府成了章年卿最后的避难所,章年卿也越来越爱在家里呆。
章年卿的檄文因要藏机传信,不乏辞藻修饰,华美之词,不减言辞铿锵。偶然之笔,更是处处佳句,引人传颂。章年卿沉寂多年的少年天才之名,再次大放异彩。
章年卿这些年可谓‘不务正业’,撂笔多年,仍不减当年,实乃让人羡艳。礼部上下将章年卿缠的越发紧。不得不说,这么多年,章年卿呆的最舒服的地方除了中书堂便是礼部。在这个笔杆子论高下的氛围里,他总能脱颖而出。
这天正吃午饭,章年卿忽然被内阁的人请走,说是有急事。章年卿饭都来不及吃完,匆匆抹嘴走了。章年卿一走,冯俏也没心情继续吃,吩咐人收拾桌子,将没动过的菜赏下去。下人还没收拾完,虎贲军气势汹汹的闯进来。
声势虽大,来人待冯俏还算客气。虎贲军首领先道明来意,“章夫人,近来京城动乱。诸多逆臣将身家子女齐齐送出京城。属下听闻,贵府少爷多日不曾去中学堂。”顿了顿,谨慎措辞道:“敢问章少爷可在,能否出来一见。”
说罢笑了笑,压低声音解释,“章大人贵为天子近臣,属下本不好冒犯。偏生太后放心不下,非叮嘱在下满京城查过一遍。懿旨在此,属下不好不尊,还望章夫人不要见外。章大人深得陛下新任,想来也不会做出遭人诟病之事。不过例行公事,还望章夫人行个方便。”
冯俏神态自若,镇定道:“这倒是了。我家阿丘素来顽劣,平时在学堂撩猫逗狗的事没少做。和小齐王世子都起过不少争执。章大人身为人父,只能严加管教。这不,前些日子挨了打,一直卧床不起。我心疼孩子,便拘着他多养几日。”
“咳。”虎贲军首领面露为难,章鹿佑当年扬蹄踩人的事还历历在目。当时他还是八岁出头的孩子,可见顽劣。虎贲军首领道:“章夫人,别让属下为难。”
“这可不行。”冯俏委婉道:“实在不是我不配合诸位大人,孩子这个年纪正是好脸面的时候。他伤的位置不雅,我若就这么放你们进去,只怕他今后会恨我这个做母亲的。”声音抑扬顿挫,婉转好听。冯俏生的漂亮,虎贲军首领错开眼,不自觉后退一步。几近央求道:“章夫人。”
冯俏笑盈盈的看着他,端坐于堂,来不及穿的品级服侍就放在手旁。章年卿被调虎离山之计调走。到了内阁后,发现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心里咯噔一声。宫里为拖延时间,又找借口叫章年卿去礼部问话。
正逢杨久安迎面走来,“世子爷!”章年卿高声道。
杨久安诧异道:“天德,章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章年卿抱拳行礼,寒暄道:“内阁有急事,我听召便来。连句话也来不及留,怕是吓到女眷。”声音浓浓担忧。
杨久安望向礼部方向,所有所思。半晌,目光一定,重重点头,望着章年卿身后的太监,含糊道:“女人家就是爱操心,章大人不必多虑。安心操持国家大事才是正经。”
章年卿安心的点点头,大步离去。
杨久安一出宫直奔章府而去,恰好遇见虎贲军强硬的要闯章鹿佑的院子。冯俏搬了张宽椅,清闲的坐在正中间。手旁清茶点心,态度尽显无疑。
杨久安哑然不已,小嫂子……平日看不出啊。
冯俏内心苦笑,眼见的她的轻松自在。其实连口茶也不敢喝,只敢抱在手里,坐在风堂口里捂捂手。眼下这局势,她解个手的功夫,章府就能被搜的底朝天。陶外公在外‘征战’,章年卿把儿女都送出京城。这让皇上怎么想。
冯俏不愿给章年卿雪上加霜,再难都得扛着。
天快黑了,撑到天德哥回来就好了。茶凉了,冯俏递给丫鬟换一杯。
“小嫂子!”杨久安大步跨进门槛,冯俏站起身,诧异道:“杨世子,你怎么来了。”冯俏喜出望外,明媚笑颜看的杨久安分外心酸。杨久安道:“这里都是外男,嫂子偏厅候着。这交给我。”冯俏点点头,柔声道:“有劳杨世子。”
虎贲军上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杨世子是何人,在皇上、太后心里都是头一号的人物,岂是他们这些人得罪的起的。眼看着杨久安送走章夫人,又叫来首领问话。杨久安微微一笑,状似和善道:“不如这样,我陪你进去。你看如何?”
虎贲军首领连连点头。杨久安望向冯俏身边的大丫鬟,丫鬟微不可见的颔首,提步向前。
杨久安带虎贲军首领进屋,床幔层层叠叠垂着,里面躺着位披头散发的少年,白色中衣,单薄瘦弱。地上是摔碎的药碗,丫鬟见杨久安进来。惊吓道:“世子爷你怎么进来了。快跟奴婢出去,少爷正恼着,连夫人都不肯见。你们这么进来,不是让他没脸吗。”
杨久安不为所动,虎贲军丫鬟更拉不动了。丫鬟呐呐松手。杨久安侧目,询问道:“章天德的公子,京城数一数二的贵重人儿。你想清楚了,豁出性命也要瞧他的囧样?”
“世子爷,我。”
“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看行不行的通。阿丘是我一手看大的外侄,我代你去瞧瞧,看看是不是本人。你看如何?”杨久安高高在上,语气淡淡,仿佛并不屑染这种事。
虎贲军首领刚一迟疑,杨久安立即道:“得了,你自己去吧。那个小霸王我还懒得招惹呢。”
虎贲军首领又想起章鹿佑扬蹄踩人的嚣张样子。犹豫再三,还是求杨久安去了。杨久安爽快的掀开床幔,和章鹿佑低语几句出来。一身轻松道:“你们可以走了。”
虎贲军首领狐疑的看着杨久安,“世子爷当真?”
杨家安声音拔高,微微危险道:“你在质疑我。”
“属下不敢。”
杨久安没有久留,冯俏都来不及说声谢谢,杨久安已经离开。冯俏叫来假扮章鹿佑的小厮问,“世子爷看见你的脸了吗?”怀有一丝侥幸。
小厮道:“看见了。”想了想道,“世子爷的声音有些颤,看见我倒也没说什么。呆了会便走了。”
冯俏乏力的挥手,见状,云娇派人带他去领赏银。自己也悄悄退下,留冯俏一片清净。
章年卿是被借口支走的,凑巧的是礼部当真在忙一件要紧的事。不管章年卿现况如何,名义上他还是阁老。章年卿很快得知,开泰帝吃了陶金海和谢睿的亏,节节败退,朝堂决定打出一套组合拳。集中兵力围剿谢睿,另派小齐王以中州王的名义封赏陶金海。
中州王?
冯俏插嘴道:“这是不计前嫌的意思吗?”
冯俏这边完事后,章年卿便无人盯着了。章年卿一得自由,立即匆匆离宫。回府先被冯俏抓住一通好问。章年卿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心里更想问他离开后的事。耐着性子道:“十有□□。怕是缓兵之计,先安抚住外公,再腾出手来收拾谢睿。”
冯俏皱眉道:“这么说你又要写檄文了。会不会太频繁一些,皇上不会起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