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回听闻这事的时候,头个反应就是:还好塌的不是父皇的。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若是身后之事出了问题,怕是要难过一阵了。
朝中人心不安,不少臣子都说什么“此乃上天降罪,大凶之兆”、“陛下应下罪己诏痛思己过”……妖言惑众的通通打了一顿板子遣回家去静养半月,晏回又令人快马加鞭赶至镇安县彻查实情。
镇安县离京城并不远,快马疾行,一去一回不过六七日。谁曾想带回来的不光有消息,还有一口薄棺——早在他们到镇安之前,镇安县县令就在家中畏罪自尽了,还留下了一封血书。这封血书不为自己开罪,只求陛下善待他家眷,另外列出了一份十几人的名单。
这下子,纵是脑子再不好使的也明白其中大有文章了。
“历来皇陵督造都是一份很有油水的差事,中饱私囊的不在少数。因所需建材量大、人力开销也不好估量,光从送上来的账面上来看压根瞧不出端倪,极难查出贪污之实。所以这‘祖堂总督’只能在任两年,任期够了就叫回朝中,再换别的人去。这经营时间短了,也能少些贪污之事。”
唐宛宛瞠大了眼睛:“意思是总督以次充好,将造皇陵的银子给贪污了?陛下的棺材本他都敢动?”
这“棺材本”的说法把晏回逗乐了,笑了好一会儿才正色说:“祖堂总督只负责监督地宫进度,未必是他从中作祟。皇陵督造非总督一人之事,若以次充好也早该有人报上来才对。定是当地蛇鼠一窝官官相护,到了这会儿事发了才着急了。”
“那陛下要怎么办?”
“这天高皇帝远的,各个吃了雄心豹子胆,连朕的棺材本都敢贪。”晏回眸光冷厉:“吃下去的都得给朕吐出来。”
一番思量之后,晏回决定亲去陕南一趟,以帝威震慑一方。唐宛宛又惊又喜:“陛下还能离开京城?”
“为何不能?”晏回笑笑:“祖父和父皇在位时每隔一年都要出去一次,天南海北走了个遍。朕只在几年前微服下过江南,已经十分勤勉了。”
唐宛宛连呼吸都轻了两分,眼睛亮亮的,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凑上前来将自己整个人挤进晏回怀里,放柔了声音吹耳边风:“陛下这一去一回起码一个月,出门在外的多不好玩啊,陛下带上我好不好啊?”
“朕是要去办正经事的,带上你能做什么?”晏回故作冷脸。
“我会捶背捏腿,还能打扇……我还会认字写字,陛下不想动笔的时候就叫我代劳。”
唐宛宛磕磕巴巴说了几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别的优点了。不知怎的灵机一动,红着脸问:“以前陛下都是每三日欺负我一次,这回你要走一个月,真的忍得了?”
“陛下带上我,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咳咳……消疲解乏。”
难得她有如此自知之明,晏回笑得直不起腰来,本来就打算带着她,又趁机将人逗了好一会儿,这才欣然应允。
朝中赞同与反对的声音是一半一半,吵吵了两天,统一了结果:太上皇监国,几位三朝元老居守,潜渊阁协同,司礼监受皇命。
得闻陛下这回不是单独出去的,德妃、钟昭仪带着三位美人前来请愿,都说想要跟陛下一同去。德妃今日出门时脸上多抹了些粉,脸色素白一脸憔悴,她颦着眉尖说:“陕南出了如此大事,妾忧心不已,连着好几天都没着枕头,求陛下带着臣妾同去,也好为陛下分忧。”
“你能如此想,其心可嘉。”晏回目光扫视一圈,顿了顿又问:“你们几人也是如此想的?”
钟昭仪、冯美人等人连连点头。
晏回点点头,“朕心甚慰。只是此次微服出巡,吃喝穿用一切从简,参汤燕窝一概是没有的。加之路途遥远,一路上舟车劳顿,你们怕是吃不消。不如先跑上三圈,让朕瞧瞧你们的体力能不能跟得上,不然路上病倒了耽误了行程,朕定要发火的。”
“陛下。”钟昭仪小心翼翼问:“……这跑三圈是何意?”
“就是绕着御花园跑三圈。”
众嫔妃眼前都是一黑。她们几人养尊处优多年,平时横贯御花园东西都要走两刻钟,中间还得坐会儿歇歇脚。这回陛下竟要她们绕着御花园跑三圈,就算能拉得下脸上去跑,跑完也得没了半条命啊!
晏回见她们站着不动,怕她们听不懂,还说:“宛宛,你跟关婕妤示范一下。”
“唉!”唐宛宛垂头丧气地迈开步子跑出去了,关婕妤跟在后边,两人的丫鬟只好提起裙摆跟上。关婕妤将门出身,唐宛宛却是因为陛下私心作祟,这一整个冬天她都没能闲过,每天下午要么是跟着陛下练太极,要么是绕着御花园哼哧哼哧跑圈。
晏回还要在后头悠哉悠哉地踱着步子监督,美名其曰:“强身健体,房事才能顺利。”
如今才二月中旬,天还没大暖和起来,前几日还下了一场春雪,路边的柳树刚长出几个芽就又冻掉了。众嫔妃望着两人在冷风中跑远的身影无语凝噎,可陛下说得句句都有道理,没法反驳怎么办?
御花园里正跑着的关婕妤面上一派闲适,她迁就着唐宛宛的速度放慢了步子,还扭头笑着说:“嫔妾谢过贤妃娘娘,要不是你为我说好话,陛下肯定不会带我去的。”
唐宛宛抹了一把汗,喘得跟风箱似的,闻言摆了摆手:“小事,不要紧的。”
临行前她还回了一趟家,唐夫人指着丫鬟从棉衣到单衣都备了好几件,唐宛宛哭笑不得:“娘,不能带这么多,陛下说要是我的包袱超过三个,他就不带我去了。”
唐家两位嫂嫂都笑成一团,唐夫人只好作罢,又连番叮嘱:“宛宛你出门在外要听话,陛下是去做正经事的,只是顺便捎上你去见见世面,你别到处乱跑着瞧热闹。还有一路上陛下吃什么你吃什么,你可别看到人家当地的美食就走不动路了。”
唐宛宛自觉被小瞧了,皱着脸说:“谁说我是去吃喝的?”
唐夫人瞪她一眼:“那你为何去书舍买了好几本介绍陕西名吃的册子?刚才嘴里还念叨什么肉夹馍臊子面羊肉泡馍,当娘听不到呢?”
*
二月十六,黎明时分城门刚开,一行人就悄无声息地离了京。
他们乔装成江南的富商一路北上,暗卫七十余人都扮作了随行护卫的镖队。统共四辆马车,晏回和唐宛宛坐一辆大的,关婕妤和她的丫鬟坐一辆小的,随行太医坐一辆,另外身份贵重的宫人挤一辆。至于路上的穿用都在马车厢底放着,或是在镖车里藏着。
另有五百羽林卫乔装成百姓的模样,分为两拨人马,一拨人比晏回先行三日,每到了一城就提前去查探部署;另一拨远远跟着陛下后边,与镖队只隔着十里距离,以应万全。
派去镇安县彻查此案的钦差早在半个月前就到了镇安县,这会儿晏回微服出巡只是为了一路上玩得更自在些,等到了地方自然要表明身份。
镇安县离京城并不远,快马加鞭只需三日功夫,慢慢悠悠行过去也不过七八日,晏回也不急着赶路,一路走走停停看看沿途风景,只图自在。
半道上唐宛宛老往关婕妤的马车上跑,独留晏回一个人坐大马车。没了自家小棉袄,晏回闷得厉害,看了两本书打了个盹儿,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吁——吁——”镖队后方忽然传来两声尖利的马哨声,这是停车的意思,每隔半个时辰镖队都会停上半刻钟,谁有内急或是别的要紧事都赶紧。领镖人听到这么一声就慢慢勒了马,后头的马车也会跟着停下。
晏回正阖着眼养身,车马却吱呀一声从外边打开了,他诧异抬眼,爬上车的正是唐宛宛,笑眯眯唤了他一声。
啧,小没良心的。晏回轻嗤:“终于知道回来了,怎么,还是朕的马车舒服?”
好不容易看见她回来一回,晏回心中升起了少许欣慰。却见唐宛宛一上车就在车壁上的小抽屉里左翻翻右翻翻,翻到了一盒花茶和冰糖小包,都抱在了自己怀里。
然后笑吟吟说了句“陛下再见”,扭头就要跳下车。
晏回忍无可忍,将人拉回了怀里,声音凉飕飕的:“你回来一趟就为从朕这儿拿一罐茶叶?关婕妤的马车上到底有什么稀罕的?”
唐宛宛振振有词:“关婕妤会讲故事呀,她小的时候去过好多地方,见过蒙古的骆驼见过滇南的大象,讲的故事都特别有意思。陛下总是沉默寡言的,太闷了。”
晏回暗暗磨了磨牙,心说:没有你在身边,朕比平时还闷啊……只好说:“朕也会讲故事,天南海北贯通古今,你想听什么都成。”
“真的?”唐宛宛眼睛一亮,又稍微迟疑了一瞬,开口有些为难:“那我能笑吗?”
晏回听不明白:“这是何意?”
唐宛宛有点窘地摸摸鼻子:“陛下的皇陵塌了,这本该是一件十分严重的大事,随行的暗卫都绷着张脸,我身为贤妃更该给陛下分忧才对。可我实在严肃不起来,难得出来玩一趟,我好开心的。”
话落还又小心翼翼问他:“要是我一路上都笑呵呵的,陛下会不会不高兴?”
晏回:“……”
心中骂了一句蠢蛋。晏回叹口气,无奈开口:“朕又没指望你能办正经事,带你出来就是为了玩的。”
唐宛宛顿时乐了,把怀里的花茶和冰糖一丢,叫丫鬟去跟关婕妤说自己不去了。挤在晏回身边跟他下棋,还不忘补上一句:“陛下真好。”
总算把人留在自己的马车里了,闷闷不乐一上午的晏回终于舒心了。
第56章 客栈
出了京城一路西行, 沿途都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时不时能看见落在山脚之下的小村庄。这会儿正是二月中旬, 离清明还有半月, 天儿不算暖和,地里没种庄稼, 只种了些长得快的赤根菜, 放眼望去尽是一块块绿汪汪的菜畦。
晌午时车队停了下来,左金吾卫提举贺知舟打马上前, 叩了叩车窗问:“陛下,附近有一处行宫, 虽多年不用, 但仆从打理得很好, 吃喝穿用一应俱全。只是来回要行半个多时辰,陛下可要去那儿用午膳?”
前朝末年的皇帝一个比一个爱玩,留守京中的老臣形同摄政。帝王出行声势浩大, 往往每隔三十里地便修有一处行宫,其中有些是富商集资所建, 更多的却是从百姓身上榨出来的油水。及至本朝将这些行宫精心修缮,出行时有了住处,还得了个好名声。
晏回掀起车帘瞧了瞧日头, 觉得晌午挺暖和的,便说:“不必麻烦,打些野味回来,就在原地歇息吧。”
河水早早地解了冻, 侍卫站到河岸上拿着长剑戳鱼,一戳一个准,又打了山鸡、野兔若干,开膛清理之后往篝火上一架,就算是野营了。
马车帘卷了起来,唐宛宛下棋下得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往窗外瞅一眼嗅两口,外头的烤肉香都传进来了。一听侍卫说“可以吃了”,她立马将棋盘一收,拉着晏回下了车。
看到兵士都是席地而坐的,唐宛宛回头从车里拿下两块蒲团来摆在地上,这蒲团是红素几人亲手编的,因为是给自家主子坐的,都精致小巧,一块蒲团只有两只巴掌大小。她一个晏回一个,等到晏回要提袍坐下的时候,唐宛宛忙制住他的动作:“陛下等等!”
然后又跑上车拿了一个蒲团,跟晏回原先那个并排摆在一起,这才笑吟吟说:“陛下坐吧。”
一旁的道几公公掩着口笑了,想来贤妃娘娘是嫌陛下屁股大,一个蒲团坐不下。
烤好的兔子肉都片成小片放到碗里了,唐宛宛蘸着酱汁咬了一口,侍卫手艺老道,烤出来的兔子肉质滑嫩,兔皮上还有一点焦香,野菜鱼汤也很有滋味。她一边吃一边喜滋滋地说:“这外边就是跟京城不一样。”
晏回摇头失笑:“你傻乐什么呢?才刚走了一个上午,还没出京城的地界呢,这里尚属于京郊。”
唐宛宛顿时又颓了。
一行人吃过午饭歇了一会儿就上路,紧赶慢赶,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了一个镇子。这安河镇距离京城不远,南北往来的过路人没地儿歇息,都要进镇子里寻个住处,是以十分热闹。
侍卫找了镇子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入住。临下车前,晏回给她往头上罩了一顶帷帽,把整张脸都遮在白纱里。唐宛宛还不太乐意:“为什么要带帷帽啊?”
因为常在外边行走的多是些大汉,性子比较糙,看见个美人指不定要调侃两句,图个嘴皮子爽快;就算他们没这么荒唐,只是多看两眼,晏回也会不高兴的。这些跟她解释反倒麻烦,于是晏回面不改色说:“你长得太美,怕把别人的魂儿勾跑了。”
这句话正正好戳在唐宛宛的心坎里,十分满意,戴着帷帽下了车。
侍卫引着两人往客栈里行。他们来得有些晚了,提前住进来的是一个晋商帮,三十多个大汉住得散,前院住了十几个,中院住了十几个,后院也住了一拨。人倒都挺爽快,侍卫本想给些银子让他们将里面的院子空出来,这些人却没要银子,拿着行李换到前头的院儿去住了。
那家领队的是个比晏回还要年轻的少爷,穿着一身锦袍,颇有两分儒雅之气,还带着十多个仆从,另请了镖队护行,一行人中没一个女子;晏回这边却是带着俩小妾,另有好几个丫鬟,都是养尊处优的模样,看上去就不像勤勤恳恳做生意的人。
那年轻少爷行出来时跟几人打了个照面,唐宛宛定睛看了看,长得还挺俊。他旁边跟着的几人要么是目光精亮精神矍铄的老者,要么是脸庞稚嫩的年轻小伙;再往后看,都是抱着刀的彪形大汉,有一个脸上还有刀疤,看着挺渗人的。
大概是看出几人气度不凡,这位少爷拱手笑了笑:“敝姓竹,字如晦。要在这客栈中住个三两日,手底下都是一群粗人,若有叨扰还请原谅则个。”
金吾卫副提举贺知舟怎敢让陛下开口作答?他忙接过了话头:“竹公子客气了。”
待几人走远,唐宛宛小声说:“这人好会说话啊。”明明是人家先住进来的,自己这边要请人家换个住处,换成谁心里都会有两分窝火,若是遇上脾气暴的指不定要吵上一架。而这家少爷不光不嫌他们多事,行了个方便还主动示好,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晏回跟着侍卫往最里面的院子行,闻言说:“晋商一向以仁义走天下,还有个‘学而优则商’的说法,越是家业庞大的,为人越好打交道。”
唐宛宛一进了客栈就好奇地左右张望,这家客栈共有三进院子,最前头一个院留作大堂,后头两进院子东西南北四面都是屋子,中间再有两排屋子横亘,成了一个“皿”字形。每个院子都是上下两层楼,再在南面开出一道出口。
贺知舟将人领到了地方,恭恭敬敬一拱手:“爷,您往最中间住,周围一圈都是咱们的人,其他兄弟住在左右两家客栈,必能万无一失。”
晚膳用得简陋,比宫里自然要差远了。不过能开店的都有两分手艺,唐宛宛这么多年来吃遍京城的路边摊,一点都不挑拣,不管哪儿的吃食都能吃得有滋有味的。
等进了屋,新奇的东西就更多了,墙角立着一张床,前头有壶门形木镂装饰,床外侧摆着一张小小的炕桌,上头放着一个瓷壶两个茶盏。这床居然没有四条腿,而是实心的。唐宛宛蹲下身掀起床被看了看,底下竟是泥砌起来的。
她看得稀奇:“我还没睡过这样的床呢。”
“这是土炕,一般是寻常人家用的,你出身富贵自然没有见过。咱们京城也少见,百姓冬天都在屋里生炭火,都嫌土炕不好看。”晏回说。
今日见了不少新奇东西,唐宛宛一整晚喋喋不休:“陛下,晚上的时候那店小二问咱们‘打尖还是住店’,打尖是什么意思?”
晏回说:“就是休息一会儿,吃个便饭的意思。”
“那进门的时候,小厮怎么把咱们的车马都给牵走了?”
晏回说:“那么多马挡在店门口会挡了人家生意,客栈后头有个马厩,就牵去那儿。”
唐宛宛点点头,又嗅了嗅:“屋子里燃的香怎么跟咱们平时用的香不一样?闻起来味道怪怪的。”
晏回无奈答:“那是劣质的熏香,想来是除异味用的。你在京城用的都是上等香,闻起来自然不一样。”
“还有这床为什么没挂床帐?”
晏回听得心累,自己也不清楚,只能信口胡诌:“现在没蚊蝇,所以不用床帐。”
也不知她这一晚上怎么攒下这么多问题,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京巴佬。晏回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杯茶解了解渴,问她:“你从没住过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