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
爸爸单位每逢新年都会有档叫作《阖家欢乐晚会》的讨厌节目,我年年都被他们当作洋娃娃骗去又唱又跳像小丑。今年还好,因为程少臣跟我打赌输了,所以他不得不陪我一起演出。他弹钢琴,我拉小提琴。
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出息,一公开演出就出差错。这次又漏拍又忘谱,还好少臣够机灵地即兴变奏,帮我盖住了每一处错误。事后还有人特地来夸我们编排得够别致。
只是免不了又要被少臣鄙视到底。管他呢,排练时因为总扯他后腿,已经被他鄙视了无数回。
少卿哥也来了。我上台前,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别担心,能发挥到你练习时八成水准就可以。”因为他的这句鼓励,我勉强发挥到了八成一。
我知道他是来看少臣演出的,但我假装当他是为了我专程前来。
演出结束,我换衣服的时候听见妈妈和萧阿姨在外面聊天。
萧阿姨说:“这两个孩子今天的配合默契得很。”
妈妈说:“他们俩从小感情就好。萧姐,如果以后我们两家真成了亲家就太好了。”
“嗯,知根知底最好不过,但愿如此。孩子们现在还小着呢。”
大人们真是搞笑。我跟程少臣是真正的哥们儿,是彻底消除了男女差别的那种友谊。为什么人们总是乱给我们俩配对,而从来不把我跟少卿哥扯在一起呢?
后来我把这当笑话讲给少臣听,他“哦”了一声说:“如果你将来真的嫁不出去,我做点善事也不是不可以。”
“呸,我才不想嫁你。我喜欢少卿哥那种又成熟又稳重给人安全感的男孩子。”
程少臣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那你得从现在起抓紧时间改造,外表、举止、气质、内涵都要改。我哥可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模样。”
我气愤,“你胡说,少卿哥明明很喜欢我。”
“他那是把你当妹妹。可你的目标难道不是首先要当他的女朋友?”
温静雅的自我改造工程就从那一天开始。虽然不太成功,可是我一直很努力。
1990年
当我写完自测数学试卷最后一题的答案时,程少臣也刚好灭掉屏幕上那只最大的魔王。他只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把我玩了一个月还停留在第五关的电子游戏玩到通关。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比如说,以前我们学乐器,他每天练琴时间不足我的一半,除小提琴永远比我拉得好之外,还比我多学了一样钢琴。再比如说,今天他用四十五分钟做完的满分试卷,我花了一个半小时,还错了一大堆。
每到临近考试时,我都在他家与他一起写作业,方便随时请教,比如现在。
“少臣少臣,为什么倒数第三题我重算了三遍答案都是35,而标准答案是3?”
“你的倒数第四步又把公式弄错了。”
“哇,真的啊。你看都没看怎么会知道?”
少臣白了我一眼,我装没看见。
“能帮我讲讲最后一题吗?你写的步骤我看不懂。”
“大小姐,同样的题型我给你讲过四遍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啊。”
少臣做出一副“我真受不了你”的表情,站起来说:“我教不了你这种笨蛋,我去看看我哥有没有空。”很快他就回来了,“我哥让你过去。”
少卿哥还有几天就要参加高考,我很不好意思去打扰他。
其实我也不是真那么笨。连老师都说少臣的解题方式太诡异、太匪夷所思,所以我弄不懂也是正常的。
少卿哥才给我讲了一遍,我就全明白了,他甚至耐心地把这种题目的几种可能变形都给我列举了一遍。八点半,少卿哥拍拍少臣的房门,“静雅要回家了,你去送送她。”
少臣说:“我刚刚把脚扭了。”
我连忙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我送你,女孩子不要一个人走夜路。”少卿哥说。
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才五分钟的路程,一眨眼就到了。我多希望这条路能走上五十分钟。
考试结束后,我帮程少臣写两篇暑期作文写到烦。一篇是酬劳,另一篇是利息。
“无耻的剥削阶级!你只动了动嘴皮子,花不了你三秒钟,但我付出的劳动超过了三小时!”
“那是‘我哥陪你回家’的价值,而不是‘我动嘴皮子’的价值。你认为不值吗?那以后我就不多事了。”
我哑口无言。
1992年
文理分科开始了。虽然我讨厌背政治和历史,但考虑到我惨不忍睹的数理化成绩,只能选择文科。
同桌紫嫣说她选择理科班。
“开玩笑!你历史与政治课成绩那么好。你根本就长了一副文科班女生的样子呀。”
说起来,我与秦紫嫣从初中起就是同班,但直到高中才真正认识。
她是极美的女生,美得惊心动魄的那一种,柔弱而冷淡。
女生不愿跟她亲近,因为无论谁站在她身边,都被比下去。男生倒是积极,但碰过无数回钉子后,也渐失兴致。她沉默寡言,很少参与集体活动,但成绩很好。她敏感而善良。
紫嫣说:“我喜欢物理和化学。”其实她这两科的成绩并不太好,至少不如她的历史与政治成绩那么亮眼。
高中开始有晚自修,实在是讨厌。大多数人都在课桌前将课本堆成一长排,形成一道坚固的长城。
我写完作业,趴在桌子上一边背数学公式一边恼恨。每天放学后即使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那部已经追了二十多集的连续剧也只能刚刚赶上片尾的字幕,太可恨了。
紫嫣还在专心地写东西,把头埋得很低,不时抬头看一眼敞开的笔盒里的镜子。
美成这样何须照镜子,是不自信还是太自恋?我偷笑。
她向镜中观望的次数越来越多,每看一次又低头写写画画,还用演算纸半掩着。我终于好奇,顺着她的方向往镜子中瞧了一眼,然后,我瞥见了她的秘密。
在我们课桌左后方,程少臣那家伙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觉,枕着胳膊,露出半张脸,头发半掩着额头,睫毛长长。
紫嫣在那张纸上,将他画成少女漫画的男主角。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紫嫣总是一边上课听讲,一边在纸上画一些奇怪的,像砖墙一样的装饰花边,一排排,一列列,画满一张扔一张。现在我知道了,那分明是一排排首尾相连的“臣”字。
怪不得她要报理科班。
班主任很厚道,每次进教室前都在门外轻咳两声。
紫嫣迅速将画纸藏到课本下面,我则飞快地将演草纸揉成一团朝程少臣脑袋上砸去,想把他砸起来。他的书呆子同桌今天请假了,没人提醒他。
但是他将脸转向另一边,继续睡。
好吧,一会儿活该他被训。
老师走到少臣身边,又咳了两下,他终于很给面子地揉揉眼睛爬起来。
“少臣,你不舒服吗?”
“没关系,老师。”
“别硬撑着,不舒服就早点回家吧。成绩很重要,身体也同样重要。”胖胖的中年女老师一脸心疼地离开。
真是没天理,长得帅成绩好就可以享受这种特别待遇?
他之所以这么困,是因为昨晚玩新游戏玩到下半夜。早晨上学时他对我说的。
我偷看紫嫣。她已经翻开历史课本,可惜拿倒了,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
后来我对少臣说:“我知道有个女生暗恋你,你想知道是谁吗?”
“喜欢我的女同学多着呢。”他兴致缺乏。真是自大狂。
“可是我同桌是个大美女,公认的全校最漂亮的女生。你一点都不心动?”
“你同桌是哪一个?我们学校还有美女?”
真受不了他。
我有一点难过,我想到了我自己。
你那样喜欢一个人,喜欢了那么久,对方根本不知道,而你又不敢说出口。
这种失落,再多的新衣服和巧克力都无法弥补。
1994年
虽然我跟少臣不同班了,但每天下了晚自习,还是由他送我回家。
听说西街公园有街舞比赛,我硬拖了他陪我一起看,我们朝着离家相反的方向走。
但是那天没看成街舞,反而看见两个流氓调戏良家少女。一直骑自行车上学的紫嫣这日车坏了,步行回家时有人堵住她的去路。
这个时段这条路,行人很少。
少臣把外套脱掉丢给我,“拿着,躲到安全的地方。”
我发着抖拉住他,“你别去,他们会打死你。我们去报警吧。”
“见死不救多难看。”他轻松地从高阶跳下去。
我在远处看见巡警大哥,喜极而泣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报案。
当我们一起回到案发现场时,紫嫣缩在树边,那两个流氓倒在地上呻吟着,少臣揉着手腕。不知是他深藏不露,还是两个流氓太烂菜。
警察大哥对他说:“别动,举起手来!小姑娘,怎么就一个人?你不是说有两个?”这位大哥大概是新来的。
那天少臣扭伤了手腕,可能是他揍人揍得太过瘾了。
紫嫣过意不去,主动地每天替他抄好几门功课的笔记,他们俩在一个班。那是个累人的活儿,可是她很高兴。
我也替紫嫣高兴,起码少臣知道她的存在了。
高考时,我考得还不错。
这得感谢程少臣。他复习得不耐烦时,翻着我的模拟卷子,将每一科都标出三十道大题目,逼我即使打破脑袋都得弄明白。结果考试的时候,他标出的那些知识点大多数都涉及了。
少卿哥也放暑假了,他承诺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可以向他要求一样礼物,只要他能办得到。
我计划告诉他我喜欢他,请他至少当我一天的男朋友。
他马上又要回学校,下次见他要再等半年。而我不想把这个秘密一直藏到十八岁。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小心地把它藏在怀里,心中琢磨着,跑回去和打车回去找少卿哥哪个更快,因为路很近,打车也需要时间等。
我穿过校园里那条隐秘的池塘小径,在那棵几乎垂落到水面的老柳树旁,我听到低低的哭泣声。
哭的人是秦紫嫣,她哭得伤心又压抑。程少臣站在几米外,一脸的事不关己,但是并没离开,似乎怕她跳入池塘。
“你留在这儿陪她,一会儿把她安全送回家,明天我就去帮你的狗盖房子。”见到我出现,少臣小声跟我达成交易。
那天晚上,我给少卿哥看我的录取通知书。他问我:“你想要一份什么样的礼物?”
我摇头,“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快快乐乐的就好。”
那句我已经演习了上百次的话,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与其表白被拒,不如藏在心底。紫嫣哭泣的样子我一直忘不掉。
少卿哥笑,“那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吧。”
后来这件事大家都忘了。
1997年
虽然打死我也考不上少臣报的那所大学,但靠着歪打正着,特长加分以及长辈们的关系通融,我还是很顺利地去了与他同一座城市的一所大学。孩子孤身在外,互相有个照应,我们两家的长辈这样讲。
紫嫣与我同一所大学。平时两个学院离得远,不太容易见面。每逢周末,我要么去找她,要么乘公交车去烦少臣。
紫嫣还是那种内向又冷清的个性,但漂亮女生不太容易寂寞。很多男生追求她,她不强烈排斥,也从不长久,少则几天,最多一个月就分手。
虽然我与她从来不曾成为无话不说的闺密,但比较起来,我已经算是她最亲近的朋友。
少臣的生活倒是十分丰富多彩。不过他很讲义气,每次我去时,如果他与哥们儿有约,就把我也带去,如果他本来与女友有约,则直接放她们鸽子。
站在朋友的立场,我虚荣心很膨胀,觉得他很仗义。但是站在女人的立场,我非常同情他的女友,觉得这家伙是浑球。
偶尔他也来学校看我,有时碰上紫嫣,每次他都神色如常地邀了紫嫣与我们一起进餐。紫嫣偶尔会答应,神色也与他一样正常,只是吃饭时从不抬头,夹菜的手微微颤抖。
少臣常常送我双份礼物,没说明用处时,我就把另一份送给紫嫣。
其实他从小到大拒绝过的女生多了去了,之所以对紫嫣更有良心,或许因为紫嫣是我朋友。
不过有一次他是真的帮了大忙。那回紫嫣被人纠缠跟踪,学校都没搞定,少臣却不知怎么帮她摆平了。
我一度后悔请他帮忙解决紫嫣的麻烦。因为有一回紫嫣病了,我去照顾她,帮她清理废纸篓时发现,满纸篓里都是被揉成一团团的素描或者线描,每一张都是他。
我们上大一时,少卿哥已经出国读研。我以喜欢国外盖了邮戳的邮票为借口,继续与他保持通信,在信中絮絮叨叨地讲故事。
他最关心少臣,可是少臣讨厌写信,电话里也只是三言两语,所以我信中的内容多半都在讲少臣,近期做过什么事,胖了还是瘦了,选修了哪几科,最近爱好哪些运动与娱乐。至于我自己的事,却是很少提,以至于有一回少卿哥来信时顺便提了一句“静雅,你现在是长发还是短发”时,我激动地哭了。
少臣总说,我重色轻友,为了私欲不惜出卖他的隐私。这话讲得真够难听。
那时电脑已渐渐普及,但少卿哥为了我“收集邮票”的愿望,每次都换了花花绿绿的不同邮票寄信给我,其中有几张邮票,我同学说,那是绝版票,很珍贵。
那些信是我最宝贵的物品,我小心珍藏,三年下来攒了厚厚一沓。只是信中的内容总是只有寥寥数笔,与少臣偶尔在我的信下给少卿哥附注的问候差不多的字数。
1998年 春
大四下学期,少卿哥回国,加入自家企业。而我只想顺利毕业,早日回家,所以日日忙于实习和论文。
少臣就在当地实习。虽然他跟我的专业跨度如此大,但我的实习报告与论文都有赖于他的帮忙,所以我很没出息地赖着他,得以与他在同一家公司实习,每天受他恩惠的同时被他鄙视,就像小时候。
紫嫣回家了,因为她的阿姨得了重病,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找了最轻松的一家单位一边实习一边照顾她的阿姨。
紫嫣临走时,我给她一张银行卡,那里面有我四年来省下的零用钱,虽然不算太多,但也足够一个不太奢侈的同学在校园里生活四年。
紫嫣虽然焦急又憔悴,却眼神坚定地拒绝了我的好意。
我非常受伤。后来少臣说:“你给她我大哥的电话号码。我会跟大哥说一声,请他必要时帮忙。”
紫嫣的阿姨一个月后去世了。她给我打来电话,谢谢我对她的关心与帮助。她说少卿哥帮她找了最好的医生,医院也给了最大的优惠,虽然没有留住阿姨的生命,却使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少受了许多苦,尽可能有尊严地离去。
少卿哥是我认识的最善良的人,甚至亲自出面帮她料理了阿姨的后事。紫嫣说,这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因为少卿哥把她当作我最好的朋友。
1998年 夏
距毕业不到一个月,少卿哥出差时到我们学校来看我,我惊喜异常。
他请我和少臣吃饭,还有紫嫣。
在餐桌上,我明白了一件事。少卿哥喜欢紫嫣,而紫嫣接受了,他们俩已经是一对恋人。
我借口去洗手间,在里面哭泣。因为怕被人发现,我去了楼上一层。出来时,我偷听到他们哥俩的对话,原来他们也上了同一层楼。
少臣说:“大哥,静雅喜欢了你十几年,你平时装不知道便罢,现在却选择了她的好朋友,你置她于何地?”
少卿哥说:“她对我只是小女孩的迷恋,我也只把她当小妹妹。你不要怪紫嫣,她什么也不知道。”
少臣沉默,少卿哥又问:“少臣,你是否还有话跟我说?”
“……没有。”
“你刚才明明有话要说。”
“……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
“知道。少臣,你该不会也跟爸妈一样顽固又守旧,认为父债要女还吧?当时她只是小姑娘,一切与她无关。”
“爸妈不会同意。你本不该去招惹她。”
“少臣,如果有一天你也爱上一个女子,你就会明白,理智与情感不可能分得太清楚。”
“爸妈不会同意的。”
“可是你会祝福我,对吧。”
“……是的,大哥。任何时候我都希望你幸福。”
少卿哥与紫嫣一起去看电影。我和少臣拒绝了他们的邀请,少臣送我回学校。
“想哭就哭吧,别憋着。我保证不笑话你。”少臣说。
“我没事。你要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时,会希望他幸福。”
“拜托你别笑。你笑得比哭更难看。”
少臣脸色煞白,嘴唇青紫,也并不比我好看到哪儿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半晌后说:“如果我哥受到伤害,那么罪魁祸首一定是我。现在我开始后悔,如果当初与她在一起的是我就好了。”
虽然我的脑袋一直都不聪明,可我完全听得懂少臣的话。
他希望与紫嫣在一起的是他自己,并不代表他喜欢紫嫣,虽然他也并不讨厌她。这样希望,只是因为,他既怀疑紫嫣与少卿哥在一起,只是因为他那肖似自己的容颜,又认定父母必会对这段恋爱设下阻碍重重,或许还有,他担心紫嫣接近少卿哥只是为了报复他们家。而少卿哥投入过深,注定受伤。
早在几年前,少臣就对我讲过他家与紫嫣父母的纠葛。紫嫣父亲本是程家的员工,他叛离程家,陷害程家,最终受到法律制裁,死于牢狱中。
“可是她很无辜。我爸本不该这么赶尽杀绝,也许那次彻底触了他的底线。”当时少臣这样说,然后请我多多照顾紫嫣。
如今,他亲手将紫嫣推到了他最爱的大哥的身边。他无法忍受这事件脱离他掌控的局面。
1998年 秋
少卿哥与紫嫣的恋情,在我与少臣的掩护下,巧妙地瞒过了程家的伯父伯母,而少臣也即将出国读书。
我同时失去暗恋的对象、最好的朋友以及一生的玩伴。今后,我没有勇气再去迷恋少卿哥,我也没有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地与紫嫣继续亲密交往,甚至在我需要找人倾诉找人泼冷水时,那个人也将要远去万里。
思及这些,我在少臣的送行宴上哭了起来。
长辈们说:“静雅果然与少臣的感情最好,这么不舍得。”
“早说了要她与少臣一起出国,也好有个照应,怎么她就不肯呢?”
是的,我也后悔了。我本以为我在这里,至少可以不远不近地守着少卿哥,听他讲话,看他笑。现在我知道,为了我自己好,我其实应该躲得越远越好。
少臣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拉着我出去。他很少劝慰人,他只是帮我找个地方,让我可以痛快地哭。
等我哭够了,少臣说:“温静雅,如果你我都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彼此还没有合适的人,不如我们结婚吧,总好过跟不熟悉的人一起生活。”
我又哭起来,“去你的,我的行情才不会那么差!”
“随便你。只是你得擦亮眼睛,找一个爱你胜过你爱他的人,不然你一定会吃亏。”
2000年
少卿哥与紫嫣的事终究曝了光,因为他打算娶她。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多惨烈,因为当时我被公司派到外地学习半年。妈妈在电话里说,向来懂事又听话,是我们这群同龄人标本典范的少卿哥,这回不知怎么就魔障了,与家里誓死抗争,程伯父几乎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萧伯母气得病倒了。
“还好那个女子识时务。”妈妈说,“她接受了程家开出的条件,主动离开少卿,已经出发去欧洲留学了。”
我的心沉到谷底。妈妈说,少卿哥被有军官作风,手段强硬的程伯伯软禁在家中,已经两星期了。
回家后,我去看望少卿哥。他瘦了很多,全无往日儒雅的风度与翩然的神采,但是他这样憔悴的面容与神情仍然令我心动与心疼。
在那些瞬间里我第一次恨秦紫嫣。这个男人正在为了他们俩的未来拼死抵抗,而她一句“我累了”便飘然离去。或许得到得太容易,所以她放弃得这么轻率。
萧伯母见到我很高兴。她说:“静雅你一定替我们好好劝少卿。少臣不肯回来,拒绝插手这事,能与少卿说上话的也只有你了。”
我终究还是背叛了萧伯母的信任与托付。我天天来陪少卿哥,令程宅的所有人放松警惕,所以我顺利地帮少卿哥偷出护照,替他买好机票,并亲自开车把他送到了机场。
萧伯母,即后来我的婆婆,直到若干年后,每逢教育我时,还时不时地翻旧账,拿这件事上纲上线地给我扣帽子盖罪名,每每令我不敢反驳半句却又内心抓狂。
直到很久以后,我也不知这件事我是否真的做得对。因为两周后少卿哥形销骨立地回来,出了一点意外,又大病一场,差点赔上性命。
他是否找到了紫嫣,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他始终没有说过,或许这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在他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我日日守在他的病床前。他说得对,我们两家这样熟,虽然无血缘关系,但我一直如同他的小妹妹。他对我只有亲情,没有爱情。
那时我多怕他再也不会醒来。我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为他读书念报,讲我们小时候的事:有一回我和少臣在山上迷路,他一路找到我们,背着我下山;那一年大人们都不在家,我把做饭的阿姨气跑了,所以他为我和少臣连续做了一星期的煮饭公……
因为他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所以我给他讲我从何时开始喜欢他,我记得住我喜欢上他的每一个瞬间,他在校运会上做旗手的时候,他参加演讲比赛的时候,他低头沉思的时候,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醉酒的时候,甚至还有他为紫嫣憔悴的时候……
我啰啰唆唆说了那么多,说到声音沙哑。我说:“请你振作起来。生活不是只有爱情,你的人生也不是只属于一个人。你现在这样子,何止对不起对你寄予厚望的父母和师长们,你连我都对不起,我喜欢的人不该是这个样子。”
再后来,我趴到他露在被子外的胳膊上睡去,泪水一滴滴地落,洇湿他的袖子,洇湿他的被褥。
我在梦里回到小时候,那时我顽劣无比,天天上房爬树,有回从树上掉下来,他来不及接我只好自己做肉垫,被我撞倒在地。他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以为他死了,哭得惊天动地,后来他突然睁开眼睛吓唬我。
那时候真是好,可惜再也回不去。
我在流泪的梦中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抚摩我的头发,从我的少女时代开始,它便再也没有这样对待过我。我继续趴在那只已经濡湿一片的胳膊上不敢动,生怕美梦惊醒,然后我听到少卿哥沙哑的声音:“静雅,如果你的心意直到现在仍未改变,那么,请你嫁给我。”
这场婚事令温家与程家欣喜万分,只除了不知所措的我。
但多票对一票,我微弱的反对声音淹没在长辈们如潮般汹涌的欣喜中。
就这样随他们去吧,随命运去吧。这么多年,我那么用力地想念他,那么用力地遗忘他,现在,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拒绝他。
婚礼筹备得很快。婚礼的前两周,少臣突然回家了。
我去找他,被告知他与少卿去打球。我心下不安,一直在少卿屋里等着他们。
那天他们回家很晚,少卿哥被少臣扶了回来,胳膊绑着绷带,腿也显然受了伤,一回家就躺到床上,连续几天都不能正常活动。
少卿说,打球时少臣失了准头,几次将球甩到他身上。
我与少臣玩过网球,他那个人,如果只需五分力气,他绝不多用一分。而少卿身上的伤,如果用球来砸,那他分明是用了百分之三百的力气。
第二天早晨我碰到正晨跑的程少臣,见到我,他也没放慢速度,我追了很久才追上,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你为什么打你哥?”
“我跟我哥的事与你无关。”
“以前是与我无关。可现在你打的是我的未婚夫。”
少臣停下脚步,朝我笑了笑,“那倒是。我居然忘了向你道贺,恭喜你这么早就能嫁人,并且如愿以偿。”
“你发的什么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只是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以后你会嫁给我。”
“你千万不要说,你是在嫉妒你大哥!”我被他的表情与腔调气到昏头,连这么没水准的话都喊了出来。
“你不妨就这么认为吧。”程少臣转头又大步向前跑,这一回我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少臣第二天就走了。我一度担心他拒绝参加我们的婚礼。
但我与少卿结婚的前一天,他还是回来了,在婚宴上替少卿挡了几乎全部的酒。
那天他与少卿在网球场的事,被好事者渲染得五颜六色,衍生出七八种版本。不过当少卿与少臣以谈笑风生、相亲相爱的姿态现身于公众面前时,大家的眼神又开始疑惑。
酒宴散后,我问少臣:“你会祝福我的吧?”
“当然。”
“你为什么打少卿?”
“早说过了,不关你的事。”
如果可以,我的确希望永远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动手打了少卿。
我们蜜月刚刚归来,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公公婆婆不知从何处得来小道消息,说有人看见少臣与紫嫣同时出现,并怀疑他们一度住在一起。
老爷子大怒,一个电话打过去,结果少臣完全不否认,气得公公差点背气。婆婆一边抹泪,一边称少臣肯定中了邪,被妖女下了套。少卿则面色惨白。
这是多大的一桩丑闻。若不是婆婆抱着公公的腿,老爷子可能当天就想杀过去。
他与少臣本来就常常硬碰硬,这回则是彻底走了火。
可是他霸道一世,偏偏总拿少臣没办法,只好一想起来就在家中跳脚叫骂,还要努力地避开少卿与我。
有时我想想,倘若把少卿换作少臣,他一定不会被逼到今天这个份儿上。如果他爱紫嫣,无论家里多么反对,他一定能够娶到她;如果紫嫣不爱他,那么无论他多爱她,他也一定能够全身而退。
可惜少卿不是少臣。用少臣的话说,他大哥温厚、善良、忠诚又孝顺,所以受伤的总是他。
如果我再天真一些就好了,那样我会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童话。女孩爱男孩子,因为得不到回应,用相似的面孔替代。但无论如何,最后她终于得偿所愿。
可惜我太了解少臣。以前他尚且不爱紫嫣,这种时候他更不可能背弃家族名誉与兄弟情谊突然爱上她,“爱”这东西在他的世界里排不上好名次。
而且,他虽然并非贞洁烈男,却有奇异到接近洁癖的伦理观。比如,他绝不会与曾经是他哥们儿女友的女子交往,即使他再欣赏对方。所以,他怎么可能去与紫嫣搞暧昧?
也许他故意气公婆,因为他对于他们插手少卿恋情的事一直不满。也许他只是为了让少卿与我安心过日子。
但愿如此。
2001年
少臣回国了,却不愿回家效力。公公怒,“拧巴小子,真是我生的?随他去!”
他搬进临时租住的单身宿舍那天,少卿正在外地,我开了几小时的车去看他,带去婆婆给他准备的一大包补品,够他吃一整年,又帮他把全部东西收拾一遍,在记事本上一一标记。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私人物品,自己又不愿收拾,所以他屋里总是堆满箱子,需要什么就临时找。反正他记性好,永远记得住东西放在哪儿。
我问:“紫嫣还好吗?”
“嗯。”
“其实你没必要为了瞒住我,自己受那么大的冤屈,让所有人误会。”
“……”
“那个孩子……”
“与你无关。”
“但是与少卿有关,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静雅,女人还是傻一点比较有福气。”
“其实……那孩子并不是紫嫣自己不要,而是你要求她……”
少臣的脸色变了,我知道我蒙对了。
这样才合理。当初紫嫣主动离开少卿,但留下了他的孩子。
少卿当时离胜利只差一小步,却选择了放弃。公婆虽然容不下紫嫣,却一定容得下他们的孙子或者孙女,而少卿却不知道。
因为他将娶的是我,而这是我多年的心愿,所以知道实情的少臣甚至无法阻止,只能用网球砸了他以泄愤。
然后他找到紫嫣,利用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劝说她打掉那个她本想留下的孩子。
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地照顾她许久,心甘情愿地为她背负恶名。他负她两次,一次拒绝她,一次利用她,或许让家人误认为他们俩有暧昧,便是他补偿的一种方式。除此之外,无法再多。
我从来不是个聪明学生,数理化很差,成绩中游。可是我偏偏很喜欢做推理题,并且准确率高。理论上说,这不太正常。
我一度为此自豪。可是现在,我希望自己再笨一点才好。
“你相信吗……其实我能容得下那个孩子,真的。即使那时少卿要回头,我也能承受。你不应该让少卿一直误会她,这样对她不公平。”我喃喃地说。
“温静雅,我请求你,永远都别让我哥知道那孩子并不是紫嫣自己不想要。紫嫣自己不会说,我也不会说。”
“那你是想让我一辈子背负着良心的罪?少臣,你本来不需要为我做这些。”
“我不是为你一个人,我是为我们家。这世上的人对我而言只分两种,家人,还有外人。你不可以为了外人而去伤害家人。”
“如果那孩子留了下来,他也是你的家人。”我冲动起来。
“大嫂。”少臣低低地喊了一声,这是私下里他第一次这样喊我,“从情理上讲,或许你觉得对她不公平。可是之前她接受了我爸妈的条件,如今她又接受了我的条件,这是她自愿的交易,从形式上说,很公平。你没有对不起她,这件事上你没有任何错。可是,如果你用真相再去伤害我哥一次,再去骚扰我爸妈一次,那就是你的罪过。”
2004年
我与少卿的婚后生活波澜不惊,偶尔小吵小闹。
果然距离才能产生美,天天同一张桌子吃饭,同一张床睡觉,他不再是那个斯文优雅的大哥哥,不再处处顺着我,我也不再是那个活泼甜美的小妹妹,也不再什么都听他的。
有时他被我气坏了一整天都不搭理我,我也曾经摔了门想要跑回娘家去,不过总是跑到半路又灰溜溜地回家。
这样挺好的,以前他站得似乎太高,我总是需要仰视。现在,我的脖子不再那么累。
公公很严厉,可是对我很慈祥。婆婆很挑剔,可我一点也不怕她。
少卿不是温柔体贴的人,但是也会记得情人节送我玫瑰,结婚纪念日时送我礼物,偶有空闲也会带我出去观光。
我觉得很幸福,只除了一点,关于孩子。
少卿从我们的新婚之夜就开始避孕,万无一失。我每每提及孩子,他总是说:“静雅,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他的心结。他克服不了他曾失去过一个孩子的障碍。
他甚至在南华山的香火堂里买下一个小小的牌位。他对我说那属于一位故人。
每次去那里时,我会自觉地走开,让他可以在那里独自点上一炷香,静静缅怀。
他从来不提往事,也不喜欢听我回忆。他偶尔忧郁并陷入沉思,但从没在梦中叫过别的女人的名字。
当公公到邻城开会当晚回家后,我们平静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点新鲜感。
公公乐呵呵地对婆婆说:“你给小二媳妇准备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老人家提到少臣时总是两种极端,要么气愤异常,要么满面春光。
婆婆说:“别瞎美了。他交往过的女朋友没一打也有十个。哪个你都说还可以,但是哪个都没戏。”
“这个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你相信我肯定没错,儿子可是我生的。他喜欢什么样的,我会不知道?”
“你还说过他绝不可能跟那妖女在一起,肯定是谣传。结果呢,小二到现在也没否认过。”
“你就别提那女的了,别让小雅听见心里不好受。那事挺蹊跷,不过小二现在毕竟没跟她在一块儿。”
两天后,少臣新女友的生辰八字、祖宗八代已经被调查得清清楚楚。这回婆婆居然也很满意。
那女子模样秀丽,举止得体,气质优雅,家世清白,工作体面,口碑甚好,无不良记录。
“小二平时虽然任性,在大事上倒也算是有分寸。”婆婆看着那一摞资料点头,里面甚至还包括了那女子少年时代的一张考试卷。
幸好我不用被他们这样盘查,因为我在公婆面前根本没有秘密。做程家的媳妇真是不容易,怪不得紫嫣被逼得无法回头。
我给少臣拨电话,“恭喜恭喜。”
“嗯?”
“听说你快结婚了?”
“造谣。”
2005年
少臣果然要结婚了,新娘没换人,是那个叫安若的、全家都看着很顺眼的女子。我很喜欢她。
那天的婚宴上,少卿喝了许多酒,笑得也比平常多。
晚上我扶他上床休息,帮他脱衣擦脸,突然被他一身酒气地压到身下。他目光迷离,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此刻眼中是谁,但我伸手抱住他,闭上眼睛承受他突如其来的热情。
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公婆比我还要高兴,只有少卿表情一片茫然。
起初几个月,我妊娠反应严重,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像做错事的孩子,只有紧张与不安,而没有期待与欢喜。
少卿的反应冲淡了我的喜悦。我可以体谅,但是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少臣倒是对这个胎儿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兴致盎然地猜测究竟是男还是女,他的答案变来变去。
其实我早就知道是女孩,但我偏不告诉他。
某次他用手指戳在我的肚子上,被胎儿踢了一脚,立即笑嘻嘻地说:“应该是男孩,最好是男孩。”
“你怎么也重男轻女?”
“你们若生了男孩,从概率上说将来我们生女孩的可能性会更大些。我想要女孩。”
“去,凭什么我生男生女都为了满足你的无聊心愿?”
“我也是为你好。难道你没听说,男孩跟妈比较亲,是母亲的守护神?”
“我也没见你跟妈多亲近啊。”
“那是因为我妈够强悍了,不需要我保护。而且不是还有大哥吗?”他继续隔着厚厚的衣服戳我的大肚子,细声细气跟它对话,“喂,我是你叔叔。再来一下。”
我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没大没小!那么喜欢自己回去生一个玩去!”
他不再捣乱,临走时很肯定地说:“一定是男孩。”
我的行动越来越不便。少卿很耐心,大多时候也很温柔,替我找来口碑最好的医生与孕妇助理,即使工作很忙也会陪我去做产检,甚至愿意陪着我回娘家住,每日听我爸发发牢骚,忍受我妈的唠唠叨叨。
晚上我总是翻来覆去睡不好,少卿也被我搅醒一次又一次。白天我可以尽情补眠,而他则需要高强度地工作。我很过意不去。
我说:“我们分开睡吧。”
少卿说:“别耍孩子脾气。”
2006年 春
春节这天,我与我的妯娌安若在一起,然后遇见了秦紫嫣。
紫嫣还是那么美丽,飘然出尘,亭亭玉立,宛如空谷幽兰。我若是男人,我也会爱她同情她怜惜她。而此刻,我只觉得内心有愧,仿佛小偷作案被抓现行。
她看向我的眼神很镇定,却在看到安若的那一刻飘忽,我突然不安。
果然那天少臣晚归,大年初一的整个下午,他与她在一起。
安若落落大方地替他打圆场,可我觉得她似乎心底透亮。
我很想告诉她,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我曾经答应少臣,关于紫嫣的一切是永远不许再谈起的秘密。
我不知道少卿是否知道紫嫣回来了,那晚他睡得很早。
第二日清晨我跑到书房给只有一墙之隔的少臣拨电话。
我说:“你现在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就算你觉得欠她许多,同情她可怜她,你也需要避嫌。”
“她不会介意。”
“你自以为是。没有做妻子的会不介意。”
我真的担心。少臣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太平淡。有一次公公说,他们两口子在人前就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典范。
女人总要柔弱一些依赖一些,才会让男人觉得亏欠,才会让男人觉得不放心。
我无意中抱怨少卿并不爱孩子。妈妈安慰我:“男人嘛,总要等孩子生出来,才产生父爱。”
其实没等那么久。宝宝八个月的时候,我肿得像猪,每日只知吃和睡。少卿为了配合我,作息时间也像小学生。
那晚我照例在睡前听着胎教音乐。当音乐开始跳跃时,小家伙也很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少卿说:“你睡觉前不要听这么吵的音乐,影响睡眠质量。”
“可是宝宝喜欢……”当我说这话时,小家伙正在里面狠狠地动,害我话都说不完整。我疑心它在里面做仰卧起坐。
“下次检查是什么时候?”少卿说话时,小家伙似乎又在滚动。
我终于发现规律了。我急急地叫:“你到那边去,到那边。”我指着一个方向。
少卿一头雾水地照办。
“讲几句话。”
“闹什么啊?”
“再长一点的话,拜托拜托。哈哈,原来是真的……你再到那边。”
原来小家伙对他父亲的声音产生了兴趣,并且能够辨识。只要少卿开口,他就自然地朝向他说话的方向,如向日葵朝向太阳。
少卿也许就在这一刻爱上了这个孩子。他自己也整晚像孩子一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念着一些幼稚的诗,观察我肚子的凸起随着他的移动神奇地变化着方向。后来小家伙大概睡着了,不再折腾,于是少卿也躺下,整晚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
孩子出生的时候很顺利,从阵痛开始到最后一共只有三小时。
没有意外,是个健康的女孩,少臣没有科学依据的小算盘落了空。公公给她取的大名叫作程浅语,婆婆给她取了小名叫阿愚。
在单独产房里,我一直紧紧抓着少卿的手,感到他一直在为我擦汗。听着婴儿啼哭的那一刻,我昏了过去。
当我再度醒来,少卿仍然握着我的手,大颗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手上,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认识他这样久,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哭。小时候他骨折做手术时都不曾流泪。
我用手帮他擦泪,轻轻摸他的头,突然感觉到我与他的距离似乎又近了一些,而且,因为阿愚的出世,我终于真正地得到了他,即使只是一部分。
少卿真的很疼爱那个孩子,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搬到她面前。
在胎教姐妹班时,朋友曾经讲:“只要男人爱这孩子,而这孩子是你生的,那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我觉得真的是这样。
但我心中仍有阴影。如果紫嫣的那个孩子当时也生了下来,少卿会不会像爱阿愚一般地爱着他或者她?
我突然能够体会少臣愿意给予紫嫣最大的关照,却在别人提及她时的那种不耐烦。这本是我们共同的罪,公公婆婆的,少卿和我的,而最终他选择了由自己一个人来背负。
紫嫣自杀的那个晚上,或许是与她心有灵犀,我陷入梦魇无法醒来,却能隐约听到少卿接电话的声音,模模糊糊,忽远忽近,我努力去听却总听不真切,不知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终于挣扎着醒来,少卿却没有睡在我身边。我在阿愚的婴儿床边找到他。
他没有开灯,只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弱光芒,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阿愚的小脸上。
他的手机放在一边,已经调到静音,始终闪烁着“有来电”的指示画面。
我小声提醒他:“你有电话。”
他摇摇头,“打错了,不用接。”
那手机又闪烁了几次,终于停下,屏幕陷入寂静,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等阿愚醒来,给她喂过奶,又重新躺下,睡得并不安稳,每次醒来,都发现身边的少卿躺得僵直,似乎怕弄醒了我。我知道他一夜没睡。
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知道,少卿那晚是否与紫嫣通过电话,而紫嫣又是否是因为他而吞下过量的安眠药。
就像我也永远没办法知道,他是否知道他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紫嫣本来是打算留下的。
那夜紫嫣最终选择向少臣求助,而少臣用了一句“她最近精神抑郁”便答复了我全部的疑问。
那几天少卿又开始抽烟。自从我怀了阿愚,他已经很久没碰过烟。
他在书房,一次抽掉半盒,然后洗澡、刷牙,再回来抱阿愚,但阿愚还是挣扎着不要他抱,在他怀中扭来扭去,躲闪他的亲吻。
我说:“你去看看她吧。她一个人,很可怜。”
其实我想说,我已经有了阿愚,即使你要走,我也不会孤单。
少卿低头,良久后说:“静雅,你是我唯一的妻子,而小语是我唯一的孩子。没有人可以改变。”
这算不算我等候已久的承诺?却是在这种不合宜的时候。我只想哭。
他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过紫嫣。
其实,自我们结婚后,他从未提起过她。
2006年 冬
这是个多事之秋。公公一手创办的企业遭遇了重大挫折,连从不插手家业的少臣都回来帮忙。只有我以及阿愚,安然地躲在他们为我们构建的玻璃房子里,每天无忧无虑。
一切都很突然。公公猝然辞世,少臣失去他尚未出世的孩子,程家的事业危机四伏。雪上加霜的是,一个多月后,少臣离了婚。
他回家后毫无预兆地向大家宣布一句“我又是一个人了”便回屋倒头就睡,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喊都喊不醒,苍白又消瘦。
婆婆守在他房里,一会儿骂他,一会儿掉泪,请了两次医生来看,医生只说他疲劳过度。
后来婆婆也累了,换我守在少臣房里。四处寂然无声,少臣兀自沉沉睡着,我泪流不止,“如果你不爱她,那你这又是何苦?如果你爱她,那你为什么放她走?”
我把这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到底说给谁听。
“温静雅,你能不能不这么吵?”我终于成功地吵醒了少臣。
少臣为什么离婚,也成了一个谜,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一直想,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他对拥有过的一切向来看得淡然,懒得珍惜。
而我,因为等待成为一种习惯,以至于从不曾奢望过,所以明知选择嫁给少卿会不安一辈子,负疚一辈子,仍然选择了接受。每天都仿佛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若无其事装作不知道他心中还有别人。即使是这样,我也仍然觉得这是一种幸福。
少臣的离婚成功地转移了婆婆的悲伤。她每天中气十足地念念叨叨,他在家时在他面前念,他离家时在电话里念。落井下石的还有我,有时候我会想起曾与安若共处过的和睦时光,也会指桑骂槐,说他始乱终弃。
少臣忍无可忍,对我和少卿抱怨:“这时候你们是不是本该对我表示充分的同情?”
我和少卿一起摇头,不过也松了一口气。他能说出这种话,证明他已经没事了。
这人的治愈功力一向很强。我想起当初少卿的失魂模样。他们两兄弟个性差很大。
晚上,少卿说:“少臣够烦了,你不要总挑起他的伤心事。”
“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我看着来气。你不知道,他连初恋女友的名字都记不住。”
“还不到时候,他的痛觉神经一直比正常人迟钝。而且,初恋女友怎么能跟妻子比?初恋是装饰品,妻子则是身体的一部分,失去了,人就残缺了。”
听说公司依然很混乱。少卿对我说:“静雅,如果为了这个家,我必须做出牺牲,你能够体谅吗?”
“你指什么?”
“如果我这次不得不坐牢,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你愿意和小语一起到国外去吗?”
“你不是说,我是你唯一的妻子,你也是我唯一的丈夫?你在的地方就是家,你要我到哪儿去?”
“真的有可能很久,而等待太漫长。静雅,你还很年轻。”
“少卿哥,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吗?从八岁那年我与少臣在山上迷了路,只有你找到我们,将我背回家开始算起,到我嫁给你时,我等了你十七年。我不在乎再等这么久。”
2008年 春
少卿担心的那种情况并没有出现,虽然家里紧张了很久,虽然他仍然承受了很多委屈,但我们毕竟不必分离。
少臣当时说:“大哥不会有事。”我以为他只不过是安慰我,但他果然做到了。
那年出国的是少臣,一年多后他回家,接手了程家的事业。这是公公生前最大的心愿,可惜当它实现时,老人家却见不到。
而少卿将带着我和阿愚,还有婆婆,我们一起去英国,避开那些不想见到的人,离开那些令人不快的事,一切重新开始。
婆婆说:“少臣,总要有人照料你,我才能放心走。”
“我以前也是一个人。”
“那不一样。一直一个人无所谓,但是如果你已经习惯了另一个人……”
少臣无语问苍天,以带阿愚出去玩为借口,火速离开,很久才回来。
婆婆就是这么狠,永远哪壶不开提哪壶,揭人伤疤,踩人痛脚,挖人隐私,乐此不疲。
晚上阿愚天真地问婆婆:“奶奶今天要叔叔做什么,把叔叔吓跑了?”
“奶奶想要你叔叔结婚。”婆婆答。
“可是他结过婚了呀!上次您给我看过那些漂亮照片。”
“他被抛弃了。”
“叔叔好可怜。不过不要紧,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嫁给叔叔,我最喜欢叔叔了,我一定不会抛弃他。”
我把口里的水喷了。
2008年 夏
我们在伦敦生活得很好。少卿在这里反而更能发挥所长,闲暇时,他带我们四处游玩,捺着性子陪我练英语口语。
我那不值得炫耀的学习能力再度体现出来,所以多数时间都留在家里种花,养狗,指挥帮佣收拾房子。反而是婆婆与阿愚,很快就与外国邻居打成一片。
重新适应一个新环境,接受一份新工作,或许很艰难,但我感受不到,因为留给我的永远都是一片玻璃屋顶之上的蔚蓝天空。
学了那么多年的英语,却无法与人正常交流,虽然很丢脸,却也不是坏事。因为这样我总喜欢闷在家里,少卿反而愿意抽更多的时间来陪我。
婆婆说,少臣与安若应该很快就能复婚了。她与前任以及准下任亲家通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越洋电话后,仍是掩不住喜上眉梢,千载难逢地亲自下厨为我们做了一桌子中西结合的菜。当晚,少卿与阿愚都闹肚子。
我拨电话给少臣,把他大大地嘲笑了一通,他一句话也没反驳。
总之,一切很美好。
2009年
四月,草长莺飞,春暖花开。
安若生下一个漂亮男孩。我们与婆婆一起回国两周后,她仍不舍离开小孙子,打发我们回英国,自己继续留在那儿当只帮倒忙的闲职保姆。
周末,我们一家开车经过海底隧道去法国游玩,顺带参加少卿朋友筹办的慈善游乐会。
阿愚对那个比她的布娃娃还小的小婴儿念念不忘,声称长大以后可以“娶”他,这样她就跟她亲爱的叔叔关系更亲近了。
最初对她的这种惊人言论我总惊诧莫名,如今已经见怪不怪。我笑笑说:“少臣当初那套‘男孩亲母’的理论正好可以适用于他们家,等小珈铭大上几岁,就可以保护安若不受少臣欺负了。”
少卿说:“没人帮忙时少臣也只勉强与安若打个平手。再加一个小帮手,那他准定只输不赢。”
那种场面值得期待又令人嫉妒,我一想起来就想笑。
安若真好命,哪像我,一对一已经不是少卿对手,结果还有个阿愚永远跟他同伙。
慈善会结束时,少卿去取车,我与阿愚在休憩区等待,赫然在人群中见到一抹熟悉的倩影,长裙飘逸,笑容优雅,岁月似乎从未在紫嫣身上留下过痕迹。
我静驻片刻,抱着阿愚上前打招呼。阿愚主动与她握手,将抱在怀中的几个毛绒玩具送她一个。她平时对人很少这么友善。
“真是漂亮可爱的小姑娘,长得像你也像他。”紫嫣微笑着向我们告别,然后离开。
在车上,我对少卿说:“我看见了紫嫣。”
他说:“我也看见她了,还有她的未婚夫。”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个多见未见只是泛泛之交的普通女同学。
“她看起来还不错。”
“对,比以前好了许多。”
我们俩停住这个话题,但是阿愚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刚才那位阿姨,真是漂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少卿说:“你妈妈也很漂亮。”
每次一同出游,回程总是我开车,因为累了的阿愚一定要她爸爸的怀抱当摇篮。
此时她又昏昏欲睡,少卿脱下外套把她裹起来,将她安全而舒适地安置在自己怀中。我将电台的音量调小。
车上的中文电台里响起一首名字叫作《全世界我最爱你》的老歌。第一次听这首歌时,我年纪还很小。
阿愚把脑袋往少卿怀里拱了又拱,半梦半醒地撒着娇,“爸爸,全世界你最爱的人是不是阿愚?”
“那你打算把你妈妈排到哪儿去呢?”
“那就最爱我们俩吧,我是这根手指,妈妈是这根手指。”她拖着少卿的两只手,掰着他的拇指,然后伸出细细的小指,强行地与她爸爸拉钩,“就这样说定了,全世界你最爱的人是我和妈妈。一言为定哦,一百年不许变。”
“好,一言为定。”少卿说,顺从地伸着手被她摇来摇去。
我专注地开着车,装作不去理会那一大一小的童言童语,但是笑意从嘴角悄悄地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这就算是表白了吧?虽然形式有点特别,来得又有点意外。
执子之手,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