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伯光身后,数个内外门管事走出,跟随刘伯光一起跪下。
“疏忽流言,失职在我……”
“小的抱歉,这件事是小的责任……”
“诸多传言我没能核实,连累诸位,请掌门责罚……”
谌巍和林苑对视一眼。
“刘师叔入青城足有八十年,一直勤勤恳恳,没有一件事办得不妥,”谌巍道,“你若不管庶务堂,恐怕真的没人管得下来。”
后面这句话谌巍说得真心诚意还是说得讥讽,在场没有几个人能分清,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的刘伯光皱着眉继续听着,只见谌巍果然如他料想一般道:“外事堂和庶务堂还是你管,务必仔细。”
不严重,刘伯光放下心,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抱拳行礼道:“谨遵掌门教诲。”
谌巍的视线从他面上扫过。
“只是……”
刘伯光才放下的心又提起。
“外事堂庶务堂的一部分管事玩忽职守是事实,需认真考核历年工作,宁缺毋滥,刘师叔你……”
“掌门,”林苑插嘴,“这件事副掌门还是避嫌为好。”
谌巍思忖片刻,好似随意地说:“那就请苏信长老负责吧,王长老和赵长老从旁协助。”说完谌巍问刘伯光,“这样如何?”
“……掌门,”刘伯光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表情不露出端倪,“最好还是指派外事堂庶务堂的两位大管事一同协助……”
他后面的话被一声呼喊打断。
“掌门!”
一个满脸惊骇的剑仆气喘吁吁跑上来,大声道:“青云路,青云路……”
嗯,谌巍在心里点点头——刘伯光请来的蠢货胆大包天,敢上青云路。也不知道是死在哪一关,希望还有尸骨留着,不然刘伯光怎么好向鸿京交差。
这个打断来得正好,谌巍装作没听见,忽略掉了刘伯光的提议。
他想完以上一长串,终于缓过劲的剑仆高声报道:“有人过了青云路!”
“……”
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君子堂突然陷入一片纯然的寂静中,就好像所有人刹那间都不会说话了。
谌巍差点打翻书案上的黄铜青莲灯,烛火一个跳跃,稳住,没灭。
被所有人注视的剑仆抖若筛糠,片刻后,刘伯光面上升起喜意,问:“你说什么?”
剑仆这回说的详细许多,“那个祝师,就是副掌门请来的夭祝师,刚刚过了整条青云路,已经上山了。”
这回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们齐齐转头看向谌巍,毕竟祝师过青云路才能上山是掌门今日才说的。
被众人盯住的谌巍偏偏盯住的是刚才差点被他打翻的黄铜青莲灯。
烛火依然很稳定,稳定得十分欠扁。
车山雪。
除了车山雪,谌巍想不到哪个强大的祝师会被刘伯光邀请,上青云路后最后还能走完全程。
“他人呢?”谌巍冷冷道,“上山不来见我,莫非还要我去请他吗?”
众人听着,都不觉得掌门这话有什么问题,唯有林苑眯起眼睛,若有所思,感到谌巍的语气有几分不对。
下方的剑仆冷汗淋漓,“这个,那位祝师大人出来就……”
谌巍:“就什么?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剑仆:“……他晕倒了,似是累极,已经送去了供奉观,所以……所以小的是来请林苑长老的。”
众人:“……”
啥?
***
不是车山雪。
谌巍想。
车山雪从不在谌巍面前病倒。
车山雪只在谌巍面前示弱过一次,除那一次外,谌巍所认识的车山雪,是奸诈,小心眼,脾气阴晴不定,明明不能赢他偏偏耍各种小花招。
练剑刻苦,天赋绝不逊于……可能有一点点强于谌巍。
学识渊博,到底哪里来那么多时间看完一本本书?
强大,任性,心怀天下……
是这样一个人。
他不会在谌巍面前病倒,就像谌巍哪怕病得要死了也不会让他知道。
他们自相识,到二十岁,天天针锋相对,中间隔了六十年的偶尔通信,等车山雪成为大国师,他们又是遥遥对峙的敌人,没有人会像谌巍一样了解车山雪,也不会有人像车山雪一样了解谌巍。
意识到不是车山雪,谌巍一阵意兴阑珊。
“林苑去看看吧。”他慢吞吞地说。
“如今已经能证明这位祝师的确是有才之人,”刘伯光连忙道,“我青城山的供奉观欠缺执掌人,让他填补这个空位岂不正好?”
今天已经从刘伯光身上割下一大块肉,不给点甜头,刘伯光怕是会当场造反。
谌巍应下了这个要求,刘伯光随即告辞,匆匆离去,看方向是去往供奉观。
林苑悄悄向谌巍比了一个骂人的手势,走在刘伯光后面,众多弟子静悄悄地散了,几位老长老对视一眼,同样告辞。
好热闹的一场戏,结束了。
谌巍独坐君子堂,他抬头看一边墙壁上,那里挂着两把长剑。
其中一把,就是谌巍的佩剑湘夫人,另一把不是谌巍的剑,在墙上挂了多年无人动,沉寂如死。
谌巍拿起自己的剑,转身离开。
他走后不久,墙上一直安静的另一把剑突然在剑鞘中战栗了一下,发出轻轻而激动的一声响。
剑柄也悄然转向,指向了供奉观。
***
青城山供奉观,车山雪躺在榻上。
他其实没昏迷,只是爬山爬得太累,一时间没了力气。而且……
没个人领路,溜溜哒哒去见一个本该认识但现在却说不上太认识的人,好像有些尴尬。
干脆让谌巍来见他好了。
车山雪毫不犹豫地装晕,觉得再怎么样,青城掌门都得来见一见他这个时隔百年唯一走出青云路的人。
但谌巍还是不来。
第13章 引目光,战冬试
连本该来给车山雪看病的林苑都推脱了没有来。
泄露冬试考题这个黑锅,可不是往刘伯光脑门上一扣了事。
林苑偷偷带上来的说书人现在有的忙了,这些说书人哪怕没有亲眼所见都能脑补出一出跌宕起伏的话本,更别说如今亲眼见到了君子堂里的好戏。在刘伯光反应过来之前,关于刘家如何偷出青城冬试考题的故事已经在青城镇的酒肆客栈发展出来三个版本,并以铁龙车也赶不上的速度飞快地向四面八方传播。
但刘家偷了青城冬试考题的事传播得再快,也不能和有人走完了青云路这个消息比。
一百年了吧,老人们说,竟然又有人过青云路了。
就算是林苑那一班子说书人拼命制造话题,青城外门冬试考题泄露的新闻到底还是被抢了风头。年底回家团聚的百姓们纷纷感叹今年怎么回事,明明前面十一个月都过得安安稳稳,最后这一个月却是各种大事件轮着来,好像要把前面的空挡给补上。
供奉院和白泽局开始有官员陆续辞官的事,在这些新闻里显得毫不起眼。
要说哪里的人谈论新闻最凶,自然还是青城山脚下。
青城山脚下的的村庄和城镇说是属于大衍,却都一颗心向青城,也就是这两年刘家开始横行乡里,这不知皇帝只知青城掌门的势头才稍稍去了些。而这个月发生的各种大事,无论是大国师身死,谌掌门出关,还是青云路再开,冬试泄题,都和青城剑门有关。山脚下自认为是青城人的百姓们茶间饭后,都要对此关心一二。
青城镇一家胭脂铺前,就有数个刚从集市上归来的主妇们一边打量新品胭脂,一边交流她们丈夫昨晚说的话。
“泄题的除了刘家人还会有谁?除了他家,谁家子弟不是靠自己本事考上的。”
“哎,你们知道吗?那登上青云路的祝师也是刘家人。”
“刘家人哪来的祝师?我家里那位明明说是蛮人过来踢馆?”
“竟然有蛮人敢来踢馆,一个个都欺负掌门闭关。”
“怎么可能是蛮人?我家里的在车马行当差,人来人往哪个不晓得,就是个祝师,人家还没来就叫刘家给注意上了,那天晚上外面好多剑仆跑去城东的晓得吧?就是为了找这个祝师呢。”
“那个不是叫刘家给得罪了嘛,还让刘五道歉呢,我家小子都瞧见啦。”
“你怎么不知道这道歉是不是那祝师和刘家做戏?要我看,肯定有阴谋。”
“有阴谋又如何?掌门出关了。”
“没错,掌门出关了,快点把那些乌烟瘴气地都清干净。”
漫长的讨论后,主妇们得出了相同的意见,因为胭脂铺的老板一直没出现,她们喊了几声依然不见人,就结伴跨出门槛,互相道别,各回各家。
主妇们离开好半晌,胭脂铺的后堂才传出一点动静。
店老板躲在一间小屋子里,关紧了门窗,从床底下搬出半人高的银镜,将其平放在地板上。
一盆无根雨水已经准备好,老板将水覆于银镜上,仔细地确认了水面上没有灰尘,才抹了抹额头上的大汗。
三九天里浑身湿透,足以见得老板的紧张程度。
他没有等待太久,很快,银镜就放出些微的光明,照亮这黑暗的的小屋。
这是传讯,银镜对面有人等候着,胭脂铺老板和守候那人交谈几句,那人离开。很快,一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被喊来,出现在银镜上。
如果闵吉在这里,大概会觉得镜子里的人和他家先生有些像,那是一模一样的眼形和唇角,来自于同一份血脉的遗传,但镜中男人的眼角处有细细的皱纹,和明明一百多岁却依然像二十出头的大国师相比,他看上去年纪更长,更稳重。
此人穿着一身锦绣紫袍,胸前有麒麟,衣摆有白鹤,是大衍的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