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渺渺从来没想过要和魔修合作对付岱域。
斗得你死我活的两方人马, 在面对外部危机时摒弃前嫌,通力合作, 要么是一方极其深明大义, 甘愿放下仇恨,要么就是爽一爽的热血少年漫。
后者且不去提, 要做到前者, 至少有一方必须有个能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否则, 以绝大数人的心性, 天下兴亡关我鸟事, 趁机夺取权柄, 捞尽好处才是最常见的情况。
而道魔两边的情况都不乐观。
魔修那边, 魔帝忌惮万影魔君, 其他十余位魔君各立山头,各怀心思,不可能拧作一股绳。道修这边原本有这个可能, 却败在了萧丽华身上。
是啊, 谁能想到是萧丽华呢?可偏偏就是她。
她一死,长阳道君非复仇不可,归元门不可能为了其他门派的修士, 忤逆自家化神。而冲霄宗受此挑衅, 若是忍气吞声,将来如何在十四洲立足?
岱域好手段。
殷渺渺已经明白,岱域所来的六个人里,个个都有惊人之才。只有一界中最顶尖的那几个人, 才能有这样的胆识,这样的能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能聚集起道、妖、魔三方势力,岱域恐怕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她不知该叹息还是该羡慕,苦笑了会儿,思绪又转了回来。
这么一来,倒是不难理解万影魔君的举动。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道魔两个大势力是没可能合作的。
但个人就没这么多顾忌了。万影魔君去找了慕天光,而不是归元门,又指名道姓问候她,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她低头看飞英的信:“……我和小师叔商量了,决定先不和门派提,毕竟和魔修合作这种事怎么都觉得好奇怪啊……”
太嫩了。殷渺渺想,这种事怎么能堂而皇之说是“合作”呢?该说默契。
你知我知,心照不宣把人坑死,然后该打还是打,无须留分毫情面,也不会留一点把柄。幸好他们还算机灵,没把消息告诉门派,不然落入有心人之手,难保大起风浪。
殷渺渺展开信笺,斟酌着如何回信。
万影魔君实力高强,素有威望,他愿意对付天煞,自然比他们更合适。这个盟友必须要拉拢,但不能信任。
因为,万影魔君的最大利益不是干掉天煞,是干掉魔帝——这个结论看似荒诞,实则很好推理。假如不是将魔洲视为囊中之物,又何必干掉天煞?以魔傀山的根基,根本不用担心无常山会取而代之,魔帝的忌惮才迫在眉睫,该强强联手。
由此可见,其意在于魔帝之位。
殷渺渺很欣赏万影魔君的眼光,也因此防备他的反复。她很清楚,倘若有必要,万影魔君不会介意先和天煞合作,把魔帝之位拿到手再说。
挑拨容易,齐心难啊。
她叹了口气,凝神落笔。半个时辰后,书信写完,眼角的余光落到了飞英所写的信件的末尾——“……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当面说,会尽快赶到西洲,务必要见我!!!和五行有关!”
看来是五行之煞有了什么意外的进展。殷渺渺想着,在信末添了句:“可于秋洲黄金台相见。”
回完飞英的信,她犹豫了下,还是拆开了叶舟的信。
第一封讲潞江的重建,挺好的。
第二封讲冲霄宗规则慢慢替代了原来的规矩,也挺好的。
第三封信……讲了他的道。
“我一直以丹道为傲,想要炼出最好的丹药。所以,师姐要我用更廉价的材料,炼出最划算的药物,我始终不情愿,这有违我的道。”
“在凰月谷的时候,我看到她们的《丹史》,心有触动,却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炼制的丹药廉价而低阶,远远称不上是好。但很奇怪,我竟然并未感觉到丝毫亵渎,反而有些敬佩。”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感到迷惘。”
不知为何,殷渺渺的心渐渐安静下来,仿佛看到他就在眼前,言语真挚,一点点剖开内心,坦诚着疑惑与茫然。
再看第四封。
“近些日子,常忙于炼制疗伤的丹药。有时觉得好似回到了柳洲的时候,我和拂羽不分日夜,只为多救下一些受了伤的人。但救死扶伤是拂羽的道,不是我的,我固然会因救人一命而开怀,却并不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
“救人的办法有很多,丹药只是其中之一。所以,丹道的意义,不在于此。”
第五封。
“我收了侍奉的药童做记名弟子。虽然她的资质十分糟糕,又因意外损伤了经脉,道途定然艰难。之所以下这个决定,与我近日的想法有关,最好的丹药,应该追溯到丹道的本源。”
“师姐素来不在意这些,想来看到这里有些糊涂。(殷渺渺看到这里,不禁高高挑起了眉峰:这家伙是不是以为她不会看信,用词愈发大胆了。)。所谓丹,原本指的是内丹,以人为鼎炉,凝练灵气而成,然人资质不一,并非人人都适合做鼎炉,譬如……”
他洋洋散散列举了数种市面上常见的丹炉的材质,殷渺渺看着就头疼,一目十行跳了过去,只看结尾。
“综上而述,材质不同,丹的品相便有差距,人亦如此。为了弥补这样的缺陷,古人便决意烹炼金石草药,炼制外丹,点化肉身。我那记名弟子不愿舍弃道途,又难以用寻常方法修炼,唯有丹途能救!”
“师姐,也许最好的丹药并非是某一种具体的丹药,与品阶效果皆无干系,而是修士在道途上所炼的‘丹’。丹道,本就是大道,形在身外,意在心中。”
殷渺渺放下信笺,心中有些惊异。她一直都把丹药当做“药”,追求效果、成本、性价比,但叶舟却是把丹药当做“道”,在炼丹的过程中寻找大道的方向。
不得不说,他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迫不及待想看下一封信了。
但是,没有了。
“一年就给我写五封信?还全都是正事。”她好笑极了。也不知道叶舟把她当做了什么人,居然写年终工作总结。然而,想一想,又觉得已是难得的进步。
她决定给他一点提示。
*
炼丹房。
叶舟手持藤条,淡淡地看着处理药材的沈细流。养了一年多,她因服辟谷丹而消瘦的脸颊丰满起来,个子也长了些许,已然有了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少女模样。
甚好,不必再顾忌伤势了。他想着,手腕挥下。
“啪!”
藤条毫不犹豫地抽了过来,直接打在她的手臂上,肿起老高一道红痕。
沈细流的眼泪差点就呲出来了。可她死命忍住,手上分毫不乱,依旧规律地研磨着药粉。
一刻钟后,药粉磨完,开始熬制蜂胶。
药锅里的液体渐渐收干,微黄色消退,慢慢变得透明。她一手搅拌,一手控制着火苗,冷汗一滴滴流下脖颈。
啪!背上又是一记。
“火候过了。”叶舟冷冷道。
沈细流手忙脚乱开始灭火。
好不容易熬完了蜂胶,还要炮制药材。沈细流已经小心再小心,却还是又挨了三记鞭子。
等到脱身,月亮都爬到了屋顶。
“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吧。”他说。
沈细流如蒙大赦,立马站直行了一礼:“遵命,徒儿告退。”然后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出了房门。
夜风拂面,她深深吸了口气——自己拜的师父,跪着也要学完。可谁知道叶真人对药童和颜悦色,对弟子这么严格啊啊啊啊!!!
修真界真是太落后了,师徒制度太坑爹了,居然还有体罚!她每天都要挨上十几鞭,藤条打起来疼死个人。
不过她也知道,叶真人……不是,师尊这么严格都是为了她好。她的经脉受损,修炼不易,只能靠服用丹药来弥补灵力。
幸好这个世界的丹药和她以前看过的修真小说不同。虽然也有杂质一说,但通过吐纳即可排出体外,没有所谓的丹毒。
而磕丹药听着有点像走捷径,其实是对内丹不足之人的补充。副作用则和锻体之类的修炼方法一样,修炼不当会有暗伤,循序渐进则并无大碍。
老天给你关上了门,总会留一扇窗。
沈细流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涵义,命运对她不算太坏,接下来的路走到哪里,就要看她自己的努力了。
“呼”,她吐出了腹中的浊气,快步进屋。
师父可不会帮她炼制所需的丹药,每天的学习结束后,就是她给自己炼丹的时候了。不得不说,这招有点狠,吃到自己肚子里的东西谁能不关心,她宁可多被打几次,也不想一时失手,断送自己的道途。
沈细流苦中作乐吐槽了两句,很快钻进了房间里,为自己的将来而努力。
炼丹房内,一灯如豆。
没有了教导弟子的任务,叶舟一下子沉寂下来,似乎有点茫然,怔怔在药柜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可以炼制一下改良的净魔丹方。
他慢慢挑选出所需的药材,按照改过的方子尝试炼制。只是,丹炉的材质并不能很好地凝练药性,成品与普通的净魔丹并无太大的差距。
又失败了。
不过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消磨。
正在他沉思着是否要换水炼法试试的时候,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第六封信呢?”
他一怔,有些分不清是梦是真:“师姐……?”
“没写?”她悠悠道,“论道论一半就半途而废,可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
那一霎,仿佛有烟花炸开在心头。叶舟沙哑着嗓子:“是。”
“这还差不多。”她轻笑了声,消失在了他的脑海里。
周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的炼丹房里,只有他的心跳砰砰作响。良久,他捂住面颊,无声地笑了起来。
是师姐,是她的法术没错。
原来真的是这样。
“听话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你?”
她赶他走,只是不想要一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而不是厌恶了叶舟。只要他找回自己,就还有机会。
疲倦一扫而空。
他起身走到桌案前,磨墨提笔,重新写起了第六封信。
师姐芳鉴。
暌违日久,甚是想念。
墨水一行行落在桃花笺上,七上八下的心慢慢稳下来。他想,我不必着急,我有的是时间,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还有十年百年。
他还有机会。
他不能放弃。